黄金城——一只小火腿
时间:2022-07-16 07:13:23

  有那么一两次,姚安从洗手间回来,发现大家突然默契地闭上嘴,开始猛喝水。明显是趁她不在、议论过什么,又不方便当着她的面直接说。
  但只要不是被问到脸上来,不管心里多难过,姚安都会努力当做没有发生。
  她在学习忽略那些来自旁人的评判。
  这是在教授的办公室里,才上过的一课。
  “这家的啤酒好苦。”姚安一边转移话题,一边用纸巾擦干手上的水渍,“我想要换成无糖可乐。你们呢?”
  其他人本来就再因为说坏话而心虚,顿时松了一口气:“真的,味道太糟糕了,给我也换一杯吧。”
  成长是一个不断磨炼的过程。
  磨掉那些敏感和脆弱,蒙上一层壳子,变成一个坚硬的大人。
  是好是坏,个中滋味,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所有可乐和披萨被清空之后,有人问。
  越南博士看了一眼手表:“老板,麻烦给我们账单!”
  而即便很多年过去,姚安依旧清楚地记得。
  那天从披萨店走出来之后,她遇到了一个怎样的夜晚。
  太阳早就下山,满地银灿灿的月光。棕榈树影婆娑,一片一片随风摇摆,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马尔科喝多了,忽然指着天空大喊:“快看,钱!”
  姚安停下脚步,跟着抬起头。
  月亮很大、很圆,无论从颜色还是形状,都很像一枚25美分。它俯瞰人世间的悲喜,无情且冰冷,就连这点都和硬币类似。
  越南姐姐见姚安停住不动,于是扭过头,好奇地问:“你不走吗?”
  姚安回过神,尝试着自嘲:“走着太累了,我准备等迈巴赫来接。”
  自嘲永远是最受欢迎的美德。
  其他人果真爆发出了今天最响亮的笑声,主动和她道别:“姚安,明天见!”
  姚安冲同事们挥挥手,看着他们离开,却并没有立刻给司机打电话。
  她站在街边,想了很久。
  夏天的风很热,吹在胳膊上,带走黏腻的汗水,留下一阵沙沙的痒。酒精在血管里燃烧,冲动在身体里翻滚。
  之后姚安掏出手机,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给苏粒发了一条消息。
  【亲爱的,你是不是还在欧洲?】
  苏粒回复得很快:【对,还在马德里。下周才回洛杉矶,怎么了?】
  【等你回来之后,我们能不能见一面?】
  【当然。不过为什么问得这么突然,是有什么事吗?】
  也许只是一时冲动,也许隔天多半就会后悔。
  但在当下,姚安回道:【是。】
  【什么事什么事?】苏粒好奇起来,【为什么不能在短信说,非要搞得这么神秘。】
  这是必须当面说的事,姚安坚持。
  苏粒自卖自夸:【哎,好吧。谁叫我这么有魅力,一周不见,你就想我想到不行。】
  和苏粒发完消息,姚安没有立刻收起手机。而是翻出通讯录,滑动了一阵,找到了一个很久没有联系过的名字。
  祁航。
  对方早就已经把她的微信删掉了。八成是因为在达拉斯的时候,钟浅锡挂断了他的电话。
  而此时,姚安的指尖终于滑到“申请好友”那一栏。
  她停了下来。
  以姚安的性格,一旦被对方删掉,是绝对不可能再加回去的——她不知道该怎么拉下面子,也不知道该如何和朋友解释事情的始末。
  但这是一个理应修正错误的夜晚。
  她需要为之前耻于承认对方是自己的朋友,向祁航道个歉。
  最终犹豫再三。
  哒。
  食指半是不小心、半是有意,抖了一下,触碰到了屏幕上的发送键。
  *
  “我认为达拉斯的天然气开采,浪费了我们太多资源。上个季度的财报想必大家都看过了……”
  一个区域主管话音未落,又被另一个主管打断:“哈,你现在倒是记起财报了。上次开会聊到你管的洛杉矶大区业务,怎么就能装死,不谈预算呢?”
  会议室里,激烈的辩论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企业结构越复杂,管理起来就需要越多的智慧。每个部门、甚至每个人之间都有利益纠葛,光是听上一小会儿,就足够让人疲累。
  但钟浅锡必须耐心听完。
  不仅如此,他还要理清盘根错节的关系、给出合理的答案——即便在昨晚几乎没睡的情况下。
  这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生活。
  自从接手公司业务以来,两者早就长在了一起,密不可分。疲惫和压力一日日累积,如同□□一点点拉满,不能松开。
  当然,现在他的生活里还多了一点别的东西,让他多了些期待。
  散会之后,米勒一路小跑跟了上来:“支票已经给姚小姐的表哥送过去了。”
  钟浅锡点了一下头,脚步没有停顿,大步向前。
  他还要赶着去和另外一些客人见面。
  只是在拉开车门的时候,骨节分明的手停了一下。
  “去巴黎的机票。”钟浅锡回过头,“订早一些,下周一就走。”
  米勒有些惊讶:“这么快?”
  钟浅锡承认,在这件事上,他是有些急切。
  只是每次想到那些落在空气里的吻、想到姚安抗拒的眼神,被压抑的饥饿感就会再次冒出头,仿佛只有把她完整地吞下肚去,消化殆尽,才能缓解。
  钟浅锡去过很多次巴黎。香榭丽舍大街、卢浮宫、圣母院早就丧失了新鲜感,没什么稀奇。
  但JSG对姚安来说,这是第一次。
  钟浅锡能够想象,飞机落地之后,姚安环顾四周时,流露出的好奇眼神。
  “街上竟然有马车,好像在拍中世纪的电视剧。”她会兴奋地摇晃钟浅锡的胳膊,指给他看,“还有那里,快看,埃菲尔铁塔!”
  而他会低下头,噙住那副殷红的嘴唇。
  这将会是一次很好、很值得期待的旅行。
  想到这里,钟浅锡疲惫了一天的心情似乎平顺了一些。能够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在面对会议室里的那些蠢货的时候,维持一些基本的礼貌与理智。
  如此折腾过一圈,到家已经是凌晨。
  客厅的墙边,立着一排整整齐齐的行李箱。箱子把手上缠着女主人可能会用到的阔边草帽,衣架上挂着漆皮迪奥手包。
  铃兰花香漂浮着,成了家的同义词。
  说不清的满足感在心中生长起来,直到钟浅锡走到卧室门口,发现从门缝里透出暧昧的光线。
  往常这个时间,姚安早就应该睡了。但是今天对于她来说,恐怕是漫长的一天。
  可怜的小鹿,一定经历了很多难堪。
  如果不是为了腾出时间去巴黎、导致行程都挤在一起,钟浅锡是准备今天早点回家,好好陪一陪她的。
  好在他们还有很长的一生,会有很多很多个五月。
  以后有的是机会,可以去弥补她今天的痛苦,用包、表、抑或是兰博基尼。
  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敞开了。
  果真如钟浅锡所想的那样,姚安正坐在床边。
  她看见他进来,整个人依旧是僵硬的,只有胸膛在剧烈起伏。
  而和钟浅锡所想的不一样的是。
  她脸上的表情,并不是要抱怨刚刚过去的一天有多么艰难。仔细审视之下,更像是在压抑着某种愤怒和不满。
  姚安可以是快乐的,是沮丧的,是伤心的,但她从没在他面前流露出过这样尖锐的神态。
  这让钟浅锡靠近的动作停了下来。
  嗅一嗅,空气里还带着一点意料之外的味道。
  “你喝酒了。”钟浅锡说,眼珠微微眯起。
  姚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颤颤巍巍地开口,嗓音嘶哑:“我想和你聊一聊。”
  姚安这么晚没睡,确实是在等钟浅锡。
  不是抱怨,是她有话要对他说——在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她目睹了一个可怕的真相。
  钟浅锡太聪明,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姚安的潜台词。
  她不打算去巴黎了。
  又或者,她根本不打算再要一个和他共度的五月。
  而当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所有的期待顿时碎成一片片,扎穿了钟浅锡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钟浅锡回过身,朝姚安走了过来。
  一步。
  两步。
  三步。
  高大的身影最终停在床边,投下一道密不透风的阴影。
  “你想要聊什么?”钟浅锡问,用的是他本来就低沉的嗓音。
  解下来的领带握在他手里,顺着腕子垂了下来。软绵绵地像蛇,像枷锁,或是一切让人喉咙收紧的东西。
  这样的钟浅锡,远比在达拉斯时还要让人恐惧。
  姚安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嘴里开始发苦。
  明明已经从最初的震惊过去几个小时。明明在等待的时候,已经把质问排练过很多次。
  可当真的面对对方那双深渊似的黑眼睛时。
  姚安能说的只有:“我都知道了。”
  这才是她愤怒的原因。
  半晌,钟浅锡蓦地笑了。
  他俯下身,沉重的呼吸喷到姚安脸上,要灼伤娇嫩的皮肤:“知道什么?”
  他心里明明清楚,却还要逼迫她说出来。
  因为他料定她不敢。
  强烈的压迫感和突然涌起来的恐惧,在这一瞬间战胜了爱意。如果可以,姚安想要立刻、马上离开这间卧室。
  钟浅锡察觉出她的退缩。
  他满意地直起身子,后撤开一点距离,恢复了往日的温柔:“太晚了,我们都累了。不如早点睡吧,下周还要去巴黎。”
  但也是在这个时候。
  一句话蓦地在姚安的脑海里浮起:“你今天走了,就永远都是逃兵。”
  她不是逃兵。
  她能做得到——刚刚在办公室里,她已经做到了。
  漫长又刺痛的呼吸过后。
  姚安抬起眼睛,直视钟浅锡:“我知道了,你对祁航做过的那些事情。”
 
 
第32章 
  空气缩成密实的一团。
  钟浅锡的瞳仁是纯黑色的, 这是姚安第一次和他对视时就知道的事情。此刻这双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剩下少女苍白但坚定的脸。
  “你怎么可以对我的朋友动手?”姚安提高了一点音量, 想要钟浅锡给她一个解释。
  这样的姚安很新鲜。
  新鲜到足以让钟浅锡开口:“你指的是什么?”
  威胁、贿赂、驱赶。
  他这辈子做过的事情实在太多,如果要一桩桩列举, 一时根本说不明白。
  既然这样,不如让我们把时间倒回到四个小时之前。
  姚安当时站在披萨店旁边,向祁航发送了好友申请。一切做完,刚巧迈巴赫也开到了眼前。她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洛杉矶街景不断闪过,又被抛在了车子后面。
  及到罗迪欧大道时,嗡, 手机震了一下。
  姚安低下头, 发现屏幕上出现了一条新提醒:【祁航已经通过您的好友申请】。
  看来这位老乡是真的做事敞亮,哪怕先前闹过不愉快,也愿意给她一个重新开始的可能。
  于是问题回到姚安这边:该怎么道歉才好呢?
  【之前在达拉斯的时候,我……】
  【实在不好意思……】
  【挂断电话的不是我……】
  措辞犹犹豫豫, 删了又改。
  就在这个时候。
  嘟——
  兴许是对话框里显示了太久的“正在输入”,祁航等得不耐烦,干脆主动给她拨打了语音电话。
  姚安顿了一下, 接起来。
  按照常理, 她应该听到一通冷嘲热讽,比如:“哎呀, 您老人家现在过得这么好, 还有空记着我呢”。
  可万万没想到, 祁航说的却是:“天啊, 姚安, 真的是你?谁来掐我一下,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祁航在找她。
  这和姚安预想中太不一样。明明是对方不想再联系,才先删掉了她,为什么在电话接通之后,显得这么激动?
  “拜托,怎么可能是我不想理你。”祁航憋久了,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为什么还要跑到洛城大学去?”
  这个问题姚安从来没有想细过。如今重新拎出来,彼此再把时间线对上一遍,那些发生在达拉斯之前的故事,就渐渐浮出水面了。
  “是一个叫米什么的狗秘书来威胁我,姨妈才被迫清空了你的号码。我只能借用你朋友的手机,给你打电话。”
  “你说的那个人,是叫米勒吗?”姚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她的印象里,那个秘书明明是个乐观又正直的青年。
  可祁航很肯定:“对,就是这个名字。”
  话到这里,一切并没有结束。事态依旧在恶化。眼见贿赂和威胁都不管用,那些惩罚也随之升级了。
  “后来,又有人找了我。”
  是的,祁航前脚离开洛城大学的校门,后脚就被警署的人找到家里,带去调查了。
  简单的询问后,对方声称他违反了多项人身限制,为香锅店送餐也不合规,于是给他开具了一纸遣返令,让他回国。
  “都是借口,这帮人肯定是拿了钱、替人办事——洛杉矶这个鬼地方,从根上就烂掉了!”一阵义愤填膺过后,祁航又解释道,“前段时间也是因为要去抗诉,折腾了好久,我才没能再去学校找你。”
  姚安听到这么悲惨的遭遇,一下子急了,连忙问:“所以事情解决了吗?”
  “上诉的官司没打赢。法律援助的律师不太靠谱,好多材料都有没准备齐,最后只能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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