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罐啤酒,姚安后来没有喝。
因为在炎炎夏日里,冰凉的锡铁罐子握在手里,似乎能给人一点勇气,让她去面对残酷的新学期。
唯一的朋友消失之后,秋季班开学,校园生活变得异常单调。
没有人和她一起去图书馆,没有人和她分享午后的饼干,也没有人和她一起去祸害草坪上的肥松鼠了。
孤单席卷了姚安。
她清楚这是她活该,唯独有一点她没有想到:学校里并没有人去议论她的秘密。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苏粒似乎没有泄露姚安的家境。
这给了姚安希望。
有那么一两次,她觉得苏粒是愿意和她和好的。
但当她尝试着买上两杯拿铁咖啡,在课间朝苏粒走过去的时候,对方又都要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转身找一个离姚安最远的座位坐下,和其他同学高声谈笑。
咖啡是苦的,喝多了失眠,和姚安的心情一样。
“这是诚实的代价。”Rigney教授说。
也是成长的代价。
只有时间能够磨平裂痕。就像洛杉矶的秋天不会落叶,日子却依旧一天天往后滑过一样。
夏末到秋末,转眼两三个月。
最难熬的时候,姚安会不自觉地想起钟浅锡。这是难免的事情,因为他并没有从姚安的生活里彻底消失。
只要从公寓的窗户往下望,就能看到他的痕迹。
姚安从来没有告诉过钟浅锡,她的新住址在哪里。但这对于钟浅锡来说,不是问题。
傍晚将近的时候,公寓楼下会停着熟悉的车。宾利和迈巴赫交错出现,司机坐在驾驶位上等候,顺便把车灯打开。
天光正暗,这点光亮成了附近唯一的光明,像是诱惑着虾米上钩的鮟鱇鱼。
姚安需要做的,只有拎起小小的箱子。走下楼,就能回归黄金窟里。
比弗利于她而言不过咫尺之遥,只是拉开一扇车门的距离。
唰。
想到这里,姚安会从玻璃窗边收回视线。抬起手,把百叶窗被拉起来。视线一旦被遮挡,等候在楼下的宾利就再也看不见了。
陷阱是诱人的,只是她摔过一次,不打算再跳下去。
第34章 三合一
2015年的秋天对于钟浅锡来说, 称得上异常忙碌。
那些从肥沃土地里新鲜冒出来的天然气,略加加工,就变成了一张张颜色鲜亮的美钞。它们点燃了第三季度的财报, 也点燃了更大的野心。
当然相应的,钟浅锡也不得不付出一些额外的代价。
比如休息的时间。
他每周都要飞一次达拉斯, 很多个夜晚都是在飞机或是车上度过的。
“不如在这边常驻算了,购置一套房子,再买上几辆车。”俱乐部里,克里斯被威士忌辣得眯起眼睛, 熏熏然地说道,“省得两头折腾。”
对于老朋友的建议,钟浅锡没有回答, 只是摇晃起手里的玻璃杯, 冰块哗啦啦响动。
克里斯嘟囔了一阵,突然福至心灵:“为什么不肯搬来,难不成是为了你的小鹿?”
一阵清脆的撞击声过后,钟浅锡笑笑, 把话题岔开:“你父亲那边和议员先生谈得怎么样了?”
“托了军方的人,算是有进展。不过你想要参加18年州内竞选的话,光是把能源的份额让出一些, 恐怕还不够。”
从政需要更多的献金, 尤其是共和党内部。
钟浅锡了然地点了一下头:“铁路那边的股份,我也拿到了一些。”
克里斯从酩酊酒意里清醒了一点, 瞪大了眼睛:“你父亲肯放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前不久。”钟浅锡回得简略。
说完他举起酒瓶, 帮克里斯把杯子倒满——利用母亲的影子, 和父亲达成的协议, 钟浅锡不是很想和第二个人分享。
好在克里斯果真被转移了注意力, 仰头把酒一饮而尽:“要是这样的话,那还是很有希望的。我再想一想办法,找些老家伙收割一圈,总能凑够你需要的数字。”
杯子放下来的时候,这位老同学又眉毛蹙起,询问钟浅锡:“不过你是真的要往政治上走吗?那玩意是个顶无聊的东西,看看老施密特就知道了。一旦被绑住就没办法脱身,远没有做生意快活——有钱花难道还不够么?”
当然不够。
克里斯有酒喝、有女人睡就行,但钟浅锡想要的不是这些。
从老施密特嘴里夺肉的计划开始之前,就说过了,钟浅锡有他的野心。
那些野心在路易斯安那的小镇上冒出头,一点一点生长,不断溃烂,如今已经长到钱和股份都填不满的地步。
政治上的诉求甚至也不是终点。
钟浅锡这么做,只是因为他需要爬得更高、抓得更稳。这样夜幕降临的时候,他才能在那些烈火焚烧的噩梦里,浅浅地睡上一会儿。
这种把控命运的渴望,克里斯是不会理解的。
这位老同学从小就被关爱着长大,这辈子就没摸过小面额的钞票。估计连25美分上面是哪个总统,都不知道。
同样的道理,除了钟浅锡的小鹿,恐怕连亲兄弟瑞恩也不会懂。
新学期伊始,瑞恩的赌瘾越来越大。经常连洛城大学也不去,彻夜泡在牌桌上。
每次回到马里布山庄,棋牌室的灯都是亮着的。
瑞恩看到钟浅锡出现,会红着眼珠举起扑克,嗓子嘶哑地问:“哥哥,要一起打牌吗?”
往往这个时候,钟浅锡会随和地回道:“不了,你自己玩就好。”
筹码声响起,盖住了一切烦恼。
“要不要限制一下瑞恩先生的消费?”财务送来厚厚一摞信用卡账单的时候,表情有点忧心。
钟浅锡扫过一眼,不大在意地摇一摇头。
他知道对方是为什么失控。
不光是因为自己这几个月来忙于生意、少了对瑞恩的看管,更是因为家里的每个人都清楚,父亲活不过今年了。
不管老人是如何抗拒医生,他的健康程度都已经到了不得不被强制送进医院的程度。病弱的身子上插满管子,钱流水一样的花,勉强维系着生命体征。
瑞JSG恩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只能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起来,格外耽于玩乐。
钟太太也不在社交场上抛头露面了,成了教堂里的常客。
“道尔神父说,如果我们能够出资新建一座礼拜堂的话,你父亲的病情一定会得到更多庇护。”钟太太泪眼婆娑地央求。
钟浅锡是很希望那只老蜘蛛尽快死掉的。
但他还是要彬彬有礼地回道:“好的。”
等一等,现在还不到时候。
大人的世界里总是有太多潜规则。
就像他握着小鹿脖子上的绳子,却不能立刻去勒紧似的。
*
洛杉矶的初冬,依旧延续着秋天的炎热。
临到最后一次期末考结束,新学期已近尾声。rigney教授的办公室里,一场关于前途的对话正在进行。
“16年春季学期的研究助理,名额已经满了。”教授说,“但鉴于你上次实习表现得不错,如果想留下来的话,我可以先推荐你去其他实验室,再帮你申请后半年的。”
姚安感激地说了声“谢谢”,之后摇了摇头:“我准备回国了。”
教授的眉毛扬起来:“你确定吗?”
这件事姚安其实想了很久。
之前和钟浅锡对峙时,这句话讲出来,多少还有点上头的成分在。事后又琢磨了好几个晚上,才算是真的下了决心。
对于姚安这样的决定,父母是不理解的,微信一条接着一条发过来,催命似的。
【为什么不留在美国?有亲戚照应,不是很好吗?】
【听你表哥说,洛杉矶的工资要比松城高很多……】
表哥当然希望让姚安留下,这意味着他可以获得来自钟浅锡的、源源不断的支票和现金。
在这样一个地方,亲情都能被金钱绞得不成样子。
姚安只是一个微小的个体,对抗不了整个环境,甚至没办法报复钟浅锡。
但她可以放下一切选择离开,不去做欲望的筹码。就像那些逃离索多玛的人一样,坚定而勇敢。
于是回到Rigney教授的办公室,姚安轻声说:“我确定。”
教授看出她的坚决,便也没有再勉强:“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给你写一封中国可以用的推荐信。”
说完点了下头,示意她可以离开。
姚安依言走到办公室门口,突然觉得心里有点发酸。颇为不舍地回过身,正要开口。
没想到教授先一步冲她摆了摆手,老花镜一戴,谁也不爱:“快别露出这样的表情。中国又不是在外太空,需要联系的话,随时可以发一封email。”
……这个拒绝感动的老太太。
姚安憋到一半的眼泪被迫收了回去,最后变成了一个真诚的笑容。
“谢谢您。”
“不用谢我。”教授推了推眼镜,给她上了最后一课,“这是你的选择,你的人生。”
从单间走出来,其他人还是老样子。
越南博士在看到姚安的时候,笑着打了个招呼:“好久没见了。”
马尔科从电脑后面探头:“晚上有没有空,还去吃菠萝披萨么?”
……
而就像书里写得那样,一旦经过某个节点,消息在群体中的传播速度,就会呈现指数级地上升。
在洛城大学,这个道理特别适用。
很快,同学们就听到了姚安要回国这件事。
“所以下学期见不到你了?”旁人一脸惊讶地开口。
姚安点了下头。
“真是太可惜了。”劳伦斯推了一把姐妹会的朋友,脸上控制不住八卦的神情,“怎么会这样?”
其他的同学跟着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回中国也很好,以后我去找你玩,你一定要接待。”
“就是就是,我明年夏天确实打算去香港……”
姚安正打算在讨论越发激烈之前,把话头及时掐断。
还没等她开口,忽然感觉背上沉甸甸的,好像是有人在看她。
视线是来自教室的另外一端。
苏粒就坐在那里。
在发觉姚安回过头之后,苏粒的目光飞快地从她身上移开。鼻子里哼出一声,拎着包站了起来。临到门口,却又别扭地停下,像是在等着人跟上来。
姚安突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立马站起身。
走廊是沉默的,草坪也是。
两个昔日的朋友一前一后,急匆匆地往前走,谁也没有出声,一直到校门口。
苏粒大概是没找到学校里面的停车位,奥迪停在了两条街外。
及到那辆敞篷轿车出现在视野里,苏粒才突然一个急刹,转过身:“你要回国了?”
姚安愣了一下,很慢地点了点头。
“怎么都不告诉我?”苏粒提高了一点音量,见姚安要开口,突然又梗着脖子嚷嚷道,“算了,我根本就不关心。”
姚安:……
眼下好像只有一种回答了。
过了半晌,她说:“对不起。”
“用不着你道歉,大骗子。我是不会去中国看你的,想都别想!”
“好。”姚安艰难地回了一句。
“这样就完了?一个字:好?”苏粒挑起眉毛,“没有其他的话要说了吗?”
“对不起。”
苏粒跳进车里,狠狠按了一下喇叭:“都说了,不要再讲对不起了!!!”
滴滴——
车子停的位置不大好,紧挨着一栋公寓楼。
这么一闹,音量喜人。
公寓楼上有人被吵得推开窗,探头骂道:“F**k!小声一点!”
围观了全程的姚安终于找到机会,语气十分钟真诚地建议:“再这样下去,我们可能要被人扔垃圾了。”
苏粒再气不过,也不得不承认姚安是对的。
于是这位粗声粗气地说:“大骗子,上车!”
“我们要去哪里?”
苏粒只管板着脸,一言不发。
姚安犹豫了一下,拉开车门。时隔几个月,又坐进了那辆敞篷车的副驾驶。
车子在苏粒的愤怒中启动,两旁的街景却变得越来越熟悉。
学校周围的寿司店,可以欣赏洛杉矶全貌的格里菲斯天文台,好莱坞大街上专门骗游客的纪念品商店。
那些她和她曾经去过的地点,一个接着一个冒了出来,就和刚来洛杉矶的时候一样。
就好像回到了2015年初春,两个女孩刚刚认识的那天。
那阵子春光很好。
她们会在洛杉矶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消磨所有不上课的时光。当时姚安的英语还很蹩脚,听力也不过是六级刚过的水平,经常连苏粒吐槽Rigney教授的话都听不大明白。
“你说什么?”她会小心翼翼地询问一遍。
“on a short leash,意思是管得太严。”苏粒倒也不嫌烦,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都会大大咧咧地再重复一遍。
要是语言解释不清,就会上手比划:“星巴克的Grande杯子这么大,Venti的这么大。记住,一杯咖啡里千万不要加超过4个shots,不然就能看见走马灯了。”
苏粒懂得洛杉矶的一切,教过姚安很多东西。
姚安也教过苏粒不少:“线性回归要用这个方法去算,还有P189页的练习题,你这样做恐怕不行,得换一个解法。”
作为好朋友之间的认证,学习过后,苏粒会眉飞色舞地分享一些八卦:“前天杰西卡去了瑞恩的游艇派对,结果把人家的香槟塔撞到了……”
这是一段充满谎言的时光,却也是一段充满友谊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