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真相只有一个:今天的医院之行,压根和祁航一点关系也没有。
钟浅锡不过是利用旧伤,随手把情敌支开,博取姚安的同情而已。
这个老奸巨猾的骗子。
姚安有那么一会儿没说话。
再开口时,她说:“你坏透了。”
“是的。”钟浅锡承认,“我坏透了。”
丛林里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不杀死对手,就可能被对手反扑。他只能竭尽所能地伪装,避免暴露太真实、太丑陋的面孔。
虚伪吗?
当然。
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为什么又要亲手拆穿自己搭建好的完美骗局?
在这个问题上,钟浅锡没有过多解释什么。
也许比起无休止的设网、捕猎、等待,他偶尔也会希望煎熬结束得早一些。
又或者在内心的某个角落,他也期待一些勇气和改变。
所以他把绳子交给了姚安。
行善者获福,为恶者得祸。
勒死他,或是赦免他。
全看姚安。
第43章
房间里时间静止。
姚安的视线停在钟浅锡脸上, 迟迟没有开口。
这么一个坏事做尽的人,理应接受惩罚、接受天谴才对。
可那条荆条扭成的绳索太过粗糙,一端把钟浅锡抽打得遍体鳞伤, 一端却也刺穿了姚安紧握的掌心。
太疼了。
疼到姚安忽然开始发抖,不得不伸出手, 抓向男人的肩膀。指尖用力,向下压出尖锐的印子。
原本接近干涸的伤口开始重新渗血,钟浅锡却没有闪躲。
他不惧怕疼痛,甚至不打算催促姚安做决定——审判理应是漫长的。
眼前的场景就和书上写的一样。
末日来临之前, 死人从坟墓中复生,与活着的人列成一排。天地以此为界,再无可见之处。或是升入天堂, 或是堕入地狱, 全在神的审判。
他能做的只有站在浴室的镜子旁,安静地望向姚安。
而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钟浅锡好像从对方的瞳孔里,逐渐剥离出了一个年幼的身影。
那是曾经坐在小镇教堂的第一排、坐在母亲身旁, 双手交握,认真地聆听神父讲述的自己。
讲坛上的故事——那些自相矛盾的、让人害怕又着迷的故事,时至今日, 每一个钟浅锡都记得。
烈火焚城的索多玛, 流淌着奶与蜂蜜的迦南地。天启四骑士带来瘟疫、战争、饥荒和死亡。东方来的三博士呈上装满黄金、乳香和没药的匣子,给人智慧和启迪。
“去恐惧应该恐惧的, 去遵守应该遵守的, 一定会获得解脱。”每次从教堂走出来, 母亲拉起他年幼的手, 都会这样说。
解脱是什么?
母亲还没来得及给出答案, 就病死了。死的时候瘦骨嶙峋,眼珠凸起、几乎脱眶。
钟浅锡用手试了三次,才勉强帮她阖上眼睛。
之后他环顾四周。
床头柜上堆满杂乱的药瓶,亚麻床单汗洇洇的,皱起难堪的皱褶。阳光艰难地挤进狭小的花窗,把尘土照亮。那些灰尘一条一条漂浮在路易斯安那干燥的空气里,又缓慢地落下。
这是解脱吗?
不,这是把命运交给别人的下场。
所以钟浅锡从来不觉得,自己应该把选择权交给另外一个灵魂。这意味着完全失控,是他绝对不允许的事情。
可眼下,在这间灯火通明的浴室里。
钟浅锡的伤口因为姚安的抓握而感到疼痛,心脏的跳动声却意外地变得安稳起来。一下、两下、三下,它持续泵出血液,一点点填满空洞的内里。
钟浅锡好像真的感受到了解脱。沉甸甸的束缚被甩了下去,毫无原因,毫无道理。
他甚至开始觉得,也许早一些坦白就对了。
而绳索的另一端。
姚安的每一下呼吸,却又都像刀割似的。
她第一次和真实的钟浅锡贴得这么近。不单是看到他血淋淋的心脏,还看到了那些被手段掩盖的、肮脏的疮口。
这一切太真实了,真实到姚安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这样崭新的钟浅锡。
她没有办法就这样轻易地原谅一个骗子,也没有办法完全信任对方。
但她又觉得疼。
共情真的是一种无用又糟糕的本能,这种疼痛是如JSG此真切、如此明确,把她牢牢捆绑在原地。
呼。
恰逢停了一阵的中央空调重新开始工作,冷风一下子溢出,吹打在□□的胳膊上。
凉意使人清醒。
直到这时,姚安才终于回过神。在意识到自己还抓着钟浅锡之后,她松开了对方。
足足十几秒钟,谁也没有开口,沉浸在彼此的对视里。
见姚安不准备交谈,钟浅锡便说:“我是明天早上的飞机,回达拉斯。”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和双方繁忙的日程,两个人能够见上一次面实属不易。所以如果姚安愿意,他可以把会议推一推,努力在北京多留几天,下周二再回去。
又或者。
“如果这些不是你希望的。”钟浅锡退了一步,语气却变得郑重起来,一字一句地开口,“我不会再打扰你。”
也就是说,一旦姚安默认他离开。那么按照钟浅锡承诺的,他会就此消失在她的生活之中。
随着这句话落定,滴答、滴答,时钟朝前走,几乎带出了分秒必争的紧迫感。
如同先前的选择一样,他把姚安架在高位,任凭她的眼神垂落。
姚安并没有立刻表态。
不是不想,而是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该说些什么。就像她不知道自己是该用绳索勒死钟浅锡、该宽恕他的罪责、还是该开口让他留在北京一样。
想不明白的时候,就不要仓促做决定。
这几年职场经验教给姚安最宝贵的守则之一。
于是姚安什么也没说,犹豫片刻,干脆转过身,推开了浴室的门。
新鲜的空气涌进来。
门后的走道狭长,通往未知的命运。
*
离开洲际酒店的时候,天色已晚。出租车一路西行,驶进暗沉的夜里。
“这条路平时可没有这么堵。是不是前面有城管抓人?”北京的出租车司机是出了名的嘴碎爱唠嗑。
不过眼下姚安没有闲聊的心情。
她随口应付了两句,扫码、交钱、下车。动作是机械性的,整个人被含混的思路包裹。
她在思考钟浅锡刚刚说过的话。
是不是应该让对方留下?
直白的问题在脑海里浮荡,直到走到小区门口,一辆停着的吉普车灯蓦地亮起。
姚安看到驾驶位上那个意料之外的身影,愣了一下,脚步顿住:“你怎么在这里?”
祁航推开车门:“刚刚给你发微信,你没回。”
姚安从包里翻出手机,发现上面果然有一条未读信息。
是对方在二十分钟之前询问:【那个家伙伤得重吗?】
“我是想去看看钟浅锡的,但没有他的联系方式。”祁航心肠很好,就是嘴硬,非得补上一句,“那个家伙还活着吧?”
落叶忽悠悠飘下来,从路灯顶上滑落,砸在马路边。
姚安踩上去,轻声回道:“还活着。”
祁航松了口气:“那就好。”
姚安不想继续关于钟浅锡的话题,于是把话岔开了:“你就这么一直在门口等着么,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
祁航是因为前车之鉴,害怕电话打过去,接起来的是钟浅锡。但这种事不能讲,讲了显得自己小气。
于是他说:“也没到多久,才半个小时。”
姚安听到这里,想起一些漫长的等待,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祁航问。
“没什么,有点烦心。”
月亮很圆,照得树影婆娑。绳子缠死了,磨得皮肤生疼。她自己解不开,迫切需要来自朋友的建议。
祁航一向是热情的,立刻顺着话题往下走:“那还不跟我讲讲,憋着干什么。”
姚安犹豫了很久,最终缓慢地开口:“如果一个决定,你知道它可能是错的,以后也可能会后悔,但不做的话,又疼的要命。这样……还要去做么?”
这段话指向性太明确,即便祁航脑子不太够用,也足够他听懂。
所以他一度没有出声,隔了一阵才说:“这里太吵了,恐怕不合适聊天,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
姚安同意。
比起回到空气沉闷的家,小区广场的露天长椅似乎更合适一些。
此时已经入夜,不仅椅子是空的,广场上乘凉的人也已经散去。两个人肩并肩坐下,祁航随手打开了刚刚路过小卖部时买的啤酒。
他递了一听给姚安,自己举起剩下的那罐,闷了一口:“是不是那个家伙说了什么?”
“嗯。”
姚安握着铝罐,三言两语,就把钟浅锡的提议交代完全。
“你要跟他和好?”
姚安顿了一下:“我不知道。”
麦芽发酵的味道很苦,涩得祁航皱起眉毛。
姚安以为他会抱怨啤酒不好喝,可对方再次开口时,轻声问的是:“所以我没有机会了,对吗?”
认识这么多年,对于祁航的心意,姚安有过猜测。
只是对方不表明态度,她也不可能上赶着去拒绝。不然要是误解了对方的意思,连朋友都做不成。
眼下告白被摊到台面上,广场终于有风刮过。
“对不起,但我一直觉得,我们是朋友。”隔了一阵子,姚安很抱歉地开口,语气无比真诚。
是的,即便没有钟浅锡,他们也只是朋友。
祁航听了,没吭声,
很久后,他环顾四周:“你觉不觉得现在这个样子,特别像你刚回国、我从松城来找你的时候?”
是有点像。
当时的姚安正为了工作转正而发愁,也是这样和祁航肩并肩坐在公司门口的长椅上,各有各的担忧。
“我当时对你说,你肯定能行。”
姚安仔细回想那段经历,得出一个结论:“你对我太有信心了。”
“不是有信心。”祁航把剩下的啤酒快速喝完,“是事实就是如此。”
在他心里,姚安一向是正确的。
那现在呢?
她的决定还是对的吗?
姚安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祁航的暗示已经足够明确。,即便他可以替她回答,真要让一个喜欢自己的人给出情感的建议,未免太过残忍。
姚安独自陷入了沉思,一直到祁航走了。她躺在床上,满脑子都还是刚刚钟浅锡留给她的坦白局。
一座城市,三个煎熬的灵魂。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的夜。
回到洲际酒店。
啪。
钟浅锡听到了姚安离开之后、门页发出的开合声。
他没有去拦她。停了一阵,抬起手,把衬衫纽扣一点点扣好,回到空无一人的客厅。
电视上,那部糟糕透顶的冒险电影已经结束。中央六正在播放一些更无聊的广告,沙发上摆着遥控器,茶几上是姚安才吃空的餐盘。
一切就好像此间主人只是短暂地离开,随时会回来。
钟浅锡坐了下来。
属于他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太久。手机一旦开机,电话就一个接一个响起来。
“老板,救命,可算是联系上您了。”米勒焦头烂额地打来国际长途,“关于下周一的会议,克里斯和乔治先生已经催过我十几次。您明天一定会回达拉斯的,对么?”
钟浅锡想了一下,没有把话说死:“我先把邮件回复完。”
他承认自己有一些侥幸,因为姚安没有直接拒绝他的提议。
希望的泡泡越涨越大。
一件件工作处理到最后,一夜未睡的钟浅锡起身,望向窗外。太阳冒出一小角,已经隐隐泛起鱼肚白。
整点报时,七点。
客房管家来电叫早,提醒钟浅锡不要错过今天的航班。
服务生已经等在门口,按照提前安排好的行程,开口询问道:“钟先生,请问需要打包行李吗?”
钟浅锡没有回答,而是看了一眼手机。可上面并没有姚安的来电,甚至没有一条微信。
“钟先生?”旁人说。
钟浅锡抬起眼睛:“再等一等。”
七点十五,七点十八,七点二十。
“钟先生,再不出发就赶不上飞机了。”司机在停车场呆不住,也跑上来劝说。
毕竟不是小孩子。做到钟浅锡如今这个位置,日程密集极了。一项被打断,后面的全都要重新协调。
钟浅锡最后确认了一次屏幕。
那一点侥幸破灭了。
是啊,根本不应该期待太多。不当面回绝,已经是姚安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和解了。
眼瞅七点半,到了不能再等待的地步。
钟浅锡最终揉了揉太阳穴,坐进车里:“走。”
*
一个多小时后,城市的另一端。
姚安赶在去国贸的路上,手里握着正在通话的手机。
“我正要去办公室,大概十五分钟能到。”
对面说了什么,于是姚安一边招手示意街边的出租车停下,一边保证:“合同上午一定做好,发到您的商务那边。”
一通交涉下来,姚安挂断电话。
手机锁屏之前,她确认了一下时间。
八点半,钟浅锡已经登机。
就像当初她离开洛杉矶一样,眼下是他要走了。而就这样分别,下次能否再见面都是未知。
想到这里,姚安的手指不自觉滑向短信页面。
还没来得及打下些什么,很快又有新的电话进来:“喂?是的,方案我们已经做好了。什么时候?中午就可以。我会让小JSG楚发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