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告业的清晨,总是能让人忙到脚不沾地。
开会、修改方案、整理合同,一样样挤占了姚安全部的精力。等她终于能够起身、去饮水机那里接一杯水润润嗓子的时候,已是接近上午十点。
钟浅锡的飞机应该已经起飞半个多小时。
一切尘埃落定,姚安却并没有觉得自己松了口气。那些沉甸甸的情绪依旧压着,反倒让她开始迟疑。
也许应该和他说一句【再见】,至少是一句【一路平安】,哪怕心里还没有拿定主意。
那至少是她的青春。
咕噜噜。
是小楚把电脑椅滑过来,瞥了一眼姚安的黑眼圈,好奇地问:“昨晚睡得不好?”
姚安不想解释自己失眠的原因,把话岔了过去:“方案呢,给甲方发过去了吗?”
还没。
电脑椅再次滑走,颇有点垂头丧气的意思。
事已至此,纠结没有意义。姚安放下手机,正准备重新坐回到办公桌前。
也是在这个时候,办公室响起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卧槽,看热搜没有?”有人说。
什么热搜?
八成是些明星八卦,谁又上了新剧、谁又艳压了谁。
原本姚安没打算去看。
可很快,她又听到同事们说:“怎么又有飞机出事了,真实太糟糕了。上个月西班牙不是才有一架失联的么?”
飞机,失联。
这两个关键词让姚安愣了一下。
明明每天从首都起落的航班有数千架,可偏偏就在那个早上,她心里涌起一股无法压抑的不安。
屏幕解锁,点开微博。
热搜第一条:【UA81A次航班】
这架飞机始发地北京,中途转机洛杉矶,目的地是达拉斯的沃思堡国际机场。
UA81A。
姚安几乎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航班号。
因为此时此刻,钟浅锡就在这架飞机上。
第44章
机舱剧烈抖动, 自由下落了几百米,又被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猛地拉起。
氧气面罩从头顶掉了下来,呼啦啦晃动。尖锐的哭泣声和叫喊声响成一片, 完全盖住了广播的声音。
有人颤抖着摸出手机,想要录遗言, 没说两句就牙齿咯咯作响,根本吐不出话来。
还有人失去理智,恐惧地解开安全带,不顾一切地朝前跑, 好像这样就能逃出去时的。只可惜还没从座位上站起身,就被颠簸重重甩到机舱壁上,失去意识。
金钱失去了效力。
无论是头等舱还是经济舱, 在死亡面前, 都显得无比平等。
而如果高度往下、再往下,视线回到国贸的33层。
姚安握着手机,一动不能动。
屏幕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可当新闻完整拼凑在一起时, 又好像根本读不懂似的。非得反复看过好几遍,才勉强有个轮廓。
怎么可能?
钟浅锡这样一切尽在掌握的人,怎么可能会出意外呢?
姚安的大脑拒绝接受这个事实。明明还没到冬天, 血管却一寸寸冻结成冰, 连带身体都变得僵硬。
“姚经理?”小楚疑惑地喊了一声。
见姚安没有反应,又问:“你怎么了?”
外力敲碎冰封的壳子, 哗啦啦, 这下姚安终于动了。
她蓦地抓起背包, 电脑都顾不上关, 转身就走:“麻烦你帮我向人力请个假。”
“好啊, 没问题。不过你要去哪里?”
姚安没有时间回答这个问题。
她三步并做两步,冲向电梯间。写字楼层数太多,电梯停在1层,上来估计还要几分钟。
姚安等不及,干脆推开楼梯门,脱了高跟鞋,一路赤脚往下跑。
33,28,16。
呼吸随着步伐变得沉重,拉起风箱似的。手抓着楼梯的不锈钢把手,一层层转弯,掌心摩擦得火辣辣。
向下,再向下。
大脑被简单的指令占据。
十点零八分整,姚安已经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拦住了第一辆进入她视线的出租车。
眼下再没有矜持或者怀疑——座位都还没有坐稳,姚安就掏出电话,开始拨打钟浅锡的号码。
【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Sorry the number you have dialed is not available……】
一遍不通,就再来一遍。
可回答她的,只有冰冷的机械音。
啪嗒。
手机一个没抓紧,从姚安耳旁滑落,在膝盖上磕了一下,又弹到车厢的地面上。
姚安被巨大的悔恨撕扯着,根本没有力气俯身拾起。
如果昨天晚上。不,哪怕是今天早上。
只要她答应钟浅锡的提议,甚至表现得迟疑一点,对方可能都会留在北京。
钟浅锡本来不用走的。
他完全可以不上那架飞机。
可姚安明明心动了,却没有给他回应。
“这tmd都是些什么事,一天天的,没点好消息。”出租车司机听完广播里的新闻,一边感慨,一边回过头来问姚安,“美女,你要去哪个航站楼?”
姚安看着路旁红绿灯闪过,哑声回道:“都可以。”
确实是都可以。
其实连去机场有没有用,她也不清楚。到了地方该怎么办,更是没有定数。
可比起所有的不确定,姚安更不能待在办公室,任凭噩耗降临。
悔恨扯出一个大洞,就敞在姚安胸口。血淋淋、透着风。她必须得做点什么、抓住点什么,去把它填满。不然日后夜半惊醒时,将无法从梦魇中逃脱。
咔嚓。
如同一道闪电劈过。
此时此刻,姚安坐在出租车里,却忽然理解了钟浅锡层层谎言背后、最底层的逻辑。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感同身受。
之前的共情,不过是出于说不口的爱恋与心疼。只有把两个人真的活生生扔进同一个坑里,烧上同一把火,让他们走同一条路,才能真正明白另外一个人的恐惧与渴求。
姚安真正理解了钟浅锡。
可现在这些还重要吗?
根本就不重要了。
姚安什么都不想要,她只希望钟浅锡活着。
人难过到一定程度,从头到脚都是木的,反而哭不出来了。哀大莫过于心死,说得就是这个道理。
出租车在姚安的茫然与自责中朝前开,仿佛没有尽头。
直到。
嗡。
躺在地面上的手机忽然开始震动。
不是客户,也不是外卖和快递。
姚安低下头,在看到来电人的名字时,起初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屏幕亮起、暗下去,又再次亮起。
姚安愣了很久,反应过来之后立刻俯身,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捡起,像害怕戳破一个梦。
就连开口时,她的声线都在抖:“喂?”
这不是做梦,她也并没有看错。
因为低沉的声音就出现在电话的另一头:“刚刚看到你来电,回拨了两次,都没有接通,可能是信号不大好。”
是钟浅锡。
他还活着,他没有上飞机!
“你在哪里?”姚安手捧着电话,呼吸急促地问。
“中心医院。”
*
距离机场3公里,中心医院急救大厅。
人群拥挤,进了三层,才算好一些。走廊上有一排塑料椅子,高大的身影就坐在那里。西装外套敞开,露出略显凌乱的衬衫领口。
姚安一步步向前,随着熟悉的面孔在视野里越来越清晰,被压抑了一路的情绪也开始一股脑往外涌,连带着无数问题一起井喷。
“你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没走?”
“发生了什么,衣服怎么乱成这个样子?”
钟浅锡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擦了一下身旁的椅子,示意姚安坐下。
这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其实今天早些时候,钟浅锡是上了飞机的。
头等舱和平时一样,安静无比。
他准备利用这趟旅程稍作休息,没想到登机刚刚结束,空姐就领了一个独自旅行的小男孩过来。
看年纪,那孩子不过十岁出头。穿着一件白衬衫,拘谨地绞着手,四处张望,估计是要去美国探亲。
“钟先生,实在抱歉,经济舱和商务舱卖超员了,能不能让他暂时坐在您的隔壁?”
当然。
钟浅锡礼貌地点了下头。
男孩欢呼了一声,在座位上坐下。第一件事就是趴在舷窗上,好奇地往外望。
钟浅锡坐在时间的这一头,看着那个小小的自己。
窗外是路易斯安那,是洛杉矶,是达拉斯,是一切他终将逃离的城市。
命运衔成一个环,看上去就要周而复始。
但等等。
一切并没有继续下去。
因为起飞之前,空姐给了那个孩子一小袋零食。
“那个孩子不知道自己对坚果过敏,吃了两颗,就犯了哮喘。”钟浅锡讲到这里,抬起手,指了指急救室的绿色标识牌,“我抱着他上了救护车,衣服估计也是在那个时候弄乱的。之后不是很放心,还是更改了行程。”
哪怕是独自出行,未成年人也应该由机场的工作人员看护,根本轮不上一个中文都不会说的陌生人送他过来。
既然如此,钟浅锡为什么又要跟到医院?
面对姚安的质疑,JSG对方很坦诚地回道:“没错。和那个孩子没有关系,也许……是我并不想离开北京。”
顿了下,他把探寻的眼神投过来:“那你呢,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个好问题。
回答钟浅锡的,不是一个完整的句子。
而是一阵急促的抽泣。
钟浅锡露出惊讶的神情。
他一直待在急诊室,根本没有看新闻,不清楚那架飞机发生了什么。看到姚安哭了,只能从口袋里翻出纸巾,抽出两张,帮她拭去泪水。
“怎么了?”他问。
姚安摇了摇头,没吭声。
劫后余生的后怕、重逢的幸运、对命运的感恩——种种情绪交织,她描述不出来,也不想再重复自己刚刚经历的恐惧。
不如就让他们这样安静地相处一会儿。
她把额头抵在男人身上,泪水太多,纸巾也不管用。不仅打湿了钟浅锡的肩膀,还蹭得他昂贵的衬衫皱皱巴巴。
钟浅锡倒是没有嫌弃的意思。
就像在相互依偎着的五月里,每一天他都会做的那样。钟浅锡环住姚安的后背,一下一下,安抚似的轻拍着。
半晌后,他想起什么,忽然开口:“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当时也是飞机遇上气流颠簸,姚安的耳石症发作。委屈、难过、惊恐,狼狈不堪,和现在差不多。
姚安回忆起那一幕,脸有些发热,狠狠抹了一把眼睛:“不许再提那件事了。”
“好的,不提了。”钟浅锡只是感慨,没有嘲笑她的意思。
说完低下头,把姚安搂得更紧些:“时间过得真快。你已经是个大人了,是我老了。”
“你才三十五,也没有很老。”姚安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点小小的护短,让钟浅锡衷心地笑了。
所有怀疑与恨意,都化成了一声长途跋涉过后,终于能够休息的、满足的喟叹。
*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关于爱情,大抵也是如此。
比如秋天过去。
入冬的第一周里,苏粒在交友软件上划到了一个理想型,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恋爱。
“我简直一天都离不开他。早上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想他,吃饭的时候也要给他发消息,看见什么都想给他买。哦对了,他住在纽约,我现在把手机时间都调快了三个小时,过的是纽约时间。”苏粒在电话里幸福地冒出粉红色泡泡,一路从洛杉矶飘到北京。
一番描述下来,听得姚安都开始好奇:那个男生能把身经百战的苏粒迷得神魂颠倒,是不是长了十八块腹肌?
结果对方的照片发过来一看。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长得很干净,但和苏粒之前交往的健身教练比起来,模样上相去甚远。
“你懂什么,这是不加修饰的自然美!”苏粒如是说。
姚安只能感叹情人眼里出西施,古人诚不我欺。
又比如十二月末,圣诞节来临之前。
达拉斯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米勒抬起头,看到西装笔挺的访客之后,立刻站起身,试图把抓得乱蓬蓬的金发理顺:“很抱歉,乔治先生。老板这两天没在达拉斯,是的,他刚刚又去了北京,恐怕下周才能回……”
没想到话没说完,乔治先生就打断了他:“我不是来找钟的。”
那是来找谁?
“找你。”乔治先生说着从背后变出一捧玫瑰花,含情脉脉地看向米勒,“有空的话,要一起吃个晚饭么?我知道一家很好的俱乐部,圣诞节会有特别表演。”
米勒看着眼前的彪形大汉,又低下头瞅了瞅自己的□□:“……???”
再比如,隔开数个时区的同一天里。
临下班之前,公司的同事问姚安:“我刚刚看系统里,你申请了下周的年假?”
姚安穿好羽绒服,背上挎包,把椅子推回到电脑桌下:“对,我想休息一下。”
“去旅游吗?”
姚安隔着办公室的玻璃往下望,看到公司门口停着的车之后,很快地点了一下头。
自从那个孩子脱离生命危险,钟浅锡就回了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