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上说,亚当抽出一块肋骨,变成了夏娃。于是从那一刻开始,男人与女人赤|裸相对,爱与欲纠缠不清。
——可随他们怎么说,随他们怎么写。
姚安是不打算再轻易地坠进雪堆里面了。
她受够了窒息的滋味。
回忆被硬生生斩断,姚安往后退了一小步:“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如果没有,她要走了。
空气停滞。
钟浅锡看出姚安的抗拒,顿了下,最后主动移开了视线:“能不能麻烦你给前台打个电话,订一份餐?”
气氛随着他的退让,开始逐渐松懈下来。
“好。”姚安说到这里时,嗓子有点干,咳嗽了一声,拿起电话听筒,“你想要吃什么?”
“都可以,听你的。”钟浅锡回道。
他不懂中国美食,于是姚安做主,点了热粥和广式点心。
挂断电话的时候,耳旁响起电视机的动静。是钟浅锡用他能活动的左手,调了一部英文电影出来。
姚安心里烧了一把火,有些待不下去了。
她拿起背包,正准备离开。
“能不能等餐到了再走?”钟浅锡没有拦她,只是扬起脸,目光诚恳,“我怕他们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合情合理,要是拒绝,显得少了一些人味。
短暂的停顿后。
啪嗒。
姚安的背包落回到了办公桌上。
她环顾四周,最后隔了一点距离,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像是为了彻底扫清暧昧的空气,把目光固定在了屏幕上面:“这是什么片子?”
“我也不知道。”钟浅锡很诚实。
屏幕上,一群人正在密林里穿梭,去找一个古墓、或是什么上古遗迹之类的。剧情稀烂,根本连不上,全靠特效硬撑。一忽冒出条喷火龙,一忽又是僵尸、木乃伊和蜘蛛,晃得人眼睛疼。
姚安看了一小会,捂住嘴,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
“累了?”
“有点。”
姚安确实累了。上了一天班,身体上的疲劳还是其次,主要是精神。
“是因为洛杉矶那个项目吗?”
姚安摇头。
钟浅锡侧过脸,露出一点倾听的神态,用的是朋友的身份:“那是什么,要讲讲吗?”
都是一些和甲方鸡毛蒜皮的缠斗。
讲出来多少有点抱怨的意思。可独自一个人闯荡久了,家里人不懂工作上的事情、只会劝她回家。同事们关系虽然不错,却也不能深交。祁航呢,又是个热血的没头脑青年。
姚安偶尔也想倾诉。
“是和王Tim的那个项目。本来已经退了一点,尽力在控制预算了。”隔了很久,她犹豫着开口,“可新的Logo设计给到那边,对方又提出……”
钟浅锡耐心听完,回复道,“可以延期,或是用第三方施压。不要立刻满足对方的需求,不然胃口只会被养得越来越大。”
“合同都签了,怎么能延期?”姚安继续提问。
“可以先去找一份……”
如果不谈感情,不谈过去。
钟浅锡其实是个很好的老师,尤其是在给出解决方案上面。
欲望消弭,跷跷板一头被压下去,默契浮了起来。
就好像时光倒流,他们讨论的不光是姚安的工作。而是洛杉矶的一场鸡尾酒会,或是一些社交场上的应对。
姚安明明已经不是钟浅锡的小鹿了,身旁的男人却依旧愿意分享他的经验。
“对不起,光聊我的事情了。”隔了好一会儿,姚安才晃过神,忽然记起留下来的原因,“你是不是还疼着?先去把药涂了吧。”
钟浅锡倒是不着急,打算先吃饭。
他笑笑:“就是扭了一下,已经不太疼了。”
伤员的意愿总是最大的,姚安也就没有再坚持下去:“那我去催一下客房服务。”
等待电话接通的时间,她视线扫了一圈,随口问:“你自己住,怎么订了这么大的房间?”
“是米勒订的。”钟浅锡说,“下次我会叮嘱他订单人房,不要这么浪费。”
下次。
这个词夹在句子里,一晃而过,彼此却听得真切。
姚安嘴微微张开,正要回答。
“您好,这里是前台,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
电话被接通了。
“请问我刚刚点的那份……”
在姚安的叙述中,钟浅锡扭过头,继续去看那部糟烂的电影。荧幕的光打下来,晕出暧昧不明的心情。
……
洲际酒店的客房服务很慢,即便催过几次,一部电影堪堪播完,餐食才被送了过来。
不过慢工出细活,菜做得不错。
雪白的粥被乘在高级器皿里,上面撒了翠绿的葱末和油酥碎。肠粉里裹着整只肥美的大虾,肉质晶莹易透、圆润可爱,看着就特别甘甜。
香气扑鼻而来。
可钟浅锡并不打算动筷子。
“刚刚在炒肝店里闹了那么一出,你还没有吃完晚饭。”像是怕姚安觉得尴尬,他主动站起身,拿了药膏往洗手间走,“我先去涂药,你慢慢吃。”
所以这是专门给姚安点的。
即便姚安自己都忘了她还饿着,钟浅锡也记得。
客厅随着他的离开,变得空下来。
咕噜噜。
鼻子闻到久违的饭香,姚安的肚子立刻开始工作。只要一点热粥,就能把蜷缩着的胃烫得服顺。
她起初是没有吃的。
发了一会儿呆,最终还是拿起了汤匙。
一勺又一勺,好像把那份从来没有在第二个人身上见过的体贴,也一并咽了下去。
第42章
不知不觉间, 一碗粥和一份肠粉全部吃完。
肚子里饱胀,身上发暖。
姚安放下汤匙,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过去十多分钟, 钟浅锡竟然还没有回到客厅。
涂个药怎么会过去这么久,是不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想到这里, 姚安站起身。快步穿过套房的走廊,停在了洗手间门前。
隔着磨砂玻璃,隐约可以看见里面高大的身影。
姚安抬起手,敲了敲门:“需要帮忙吗?”
回答她的不是一句“好的麻烦了”, 或者“不用了谢谢”,而是一阵低沉的法语——钟浅锡正不知道在和谁通电话,语气严谨。
姚安立刻收住声, 但对方已经听见了门外的响动。
片刻后, 谈话被迅速收尾,洗手间的门开了。
钟浅锡站在灯下,手从门把上收回来,衬衫没有完全理好。肩膀才上过药, 领口半敞,余了几颗扣子没系。少了衣衫的遮挡,雪松香气愈加浓郁。
那些气息仿佛长出一只暧昧的手, 捏得人喉咙发痒。
姚安移开眼睛, 清了清嗓子:“我看你一直没出来,还以为是你的药没涂好。”
“没有, 已经好了。刚刚有点生意上的事情, 就留下来打了个电话。”钟浅锡仔细解释过后, 又问, “饭吃完了吗?”
“吃完了。”顿了下, 姚安补充道,“味道很好,谢谢你。”
“那就好。”
钟浅锡一边说,一边单手去扣那些开着的扣子。毕竟不是左利手,精细操作总归不大灵活,纽扣从他指间一次又一次溜走。
姚安等了一阵子,没听见什么响声。目光挪回来时,发现这一幕,看不下去了。
“我帮你吧。”犹豫了一下,她提议道。
钟浅锡立刻笑了,点点头:“麻烦你了。”
纽扣小小一枚,沾染了对方的体温,捏上去是烫的。
随着她的靠近,,对方的呼吸就打在她的耳廓。
姚安的指尖灼烧起来,需要找点话题,缓解逐渐蔓延的热:“这么晚了,怎么还有生意要谈呢?”
“不是我的生意。”钟浅锡说。
那是谁的?
“是祁航的。”
姚安听到这个名字,抬起头。
手还停留在对方的胸口上,男人的话音带出细密的震动:“祁航不是在松城开了家西餐厅么?我的一个法国朋友和蓝带有合作,能为他的餐馆提供一些供货。这件事不经过我,他不会发觉,接受起来估计就不像支票那样困难了。”
道歉这件事,并不单单只是口头上说一说而已。
钟浅锡是真的思考过了,准备用实打实的行动去弥补他曾经犯下的错误。
这超出姚安的预期太多。
以至于她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你知道原因的。”钟浅锡说。
姚安的呼吸紧了一下。
这绝对JSG不是她先前以为的不甘心——没人会为了一份被拒绝的不甘心,做到这样的地步。
“你是为了把你的邦妮找回去,对么?”隔了一会儿,她说。
钟浅锡不否认这一点。
于是姚安又说:“我承认,我们是有一些地方相像。但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不是邦妮。”
种族、收入、甚至是对世界的看法,都天差地别。
钟浅锡开口,眼光柔和:“我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去找其他人,非姚安不可?
“因为你很珍贵。”
类似的甜言蜜语,姚安早就已经不想再听。
既然如此,那就听一听实话吧——钟浅锡没有试图让姚安去硬生生地接受这份赞美,而是从一段过去开始讲起。
“我之前和你说过,我出生在一个小镇。那里交通不算便利,只有一条公路穿行。”
“生活实在太乏味,大人们吃过晚饭,就会坐在门廊上乘凉。小孩子们在道边玩耍,守着货车驶过,一辆、两辆、三辆。”
无数尘土伴着车轮飞起来,又落下去,组成不断变化的光影。
“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去猜下一辆路过的货车的颜色,是蓝的还是红的。”钟浅锡说,“为此打上一品脱啤酒的赌。”
“但我从来不会参加这样的游戏。”
不光是因为打赌会浪费念书的时间,更是因为属于钟浅锡的车迟早会来,会带他去那座西海岸旁、流光溢彩的城市。
单是想到这一点,苦闷的日子就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以至于钟浅锡曾经认为,这是所有饱含野心的年轻灵魂,共同的诉求,姚安也会如此。
可五年前,姚安却走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洛杉矶。
“于是在和你分开的日子里,我无数次思考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能放弃那一切?”
这是二十出头的钟浅锡,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起初我不能理解。后来我走了一些地方,见了一些人,才渐渐开始明白。”
姚安确实和他有相似之处,可她并不是邦妮,因为她的内里不是空的,有她的坚持。
她比他更有勇气,无论是直面自己的弱点、尝试去弥补那些曾经的错误,还是放弃物质上的诱惑,不再任由自己无止境地坍塌下去。
这些勇气,是远比野心和欲望更闪闪发亮的东西。
所以钟浅锡欣赏姚安,脱离了单纯的肉|欲,脱离了年龄的界限。
这不是帆船俱乐部的一时敷衍,不是话筒前的一场政治演讲,或是为了狩猎而说的谎言。
他是真的认为,姚安很珍贵。
一番话讲下来,钟浅锡不再开口,洗手间里只有呼吸起伏。
姚安站在原地,没有出声。
咔嚓,咔嚓。
她的耳旁渐渐响起这样的细微破碎声,是建在沙地上的城墙生出一条狭长的纹路。
就像钟浅锡无法否认他对姚安的渴求,姚安也无法否认那些来自钟浅锡的吸引。
这是一种本能的、生物性的冲动。源于对方远超同龄人的体贴、丰富的阅历,和近乎完美的涵养。
在过去的五年里,姚安短暂地交往了一些男生,也有过一些甜蜜的时光。越是如此,她才越清楚的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另外一个钟浅锡了。
他和她从前见过的、以后将要见的人,全都不一样。
抗拒和依恋搅成一团,根本分不清彼此。
这种感觉太复杂,就好像她和钟浅锡明明一个从路易斯安那出发,一个驶离松城,看上去是如此不同。可他们又在同一辆车上,旅程的起点都是出生,终点是死亡。
在这条路上,他们渴望陪伴、渴望理解、渴望被认可。
他们没有什么不同。
货车摇晃着前行,钟浅锡已经三十五岁,姚安也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女生。一辈子很长,也很短。意外随时会到来,不应该无限度浪费在考验和怀疑上面。
总得有个结束。
现在是那个时刻吗?
姚安理顺思路,忽然生出一股冲动。她决定抬起眼睛,直视钟浅锡:“我可以相信你吗?”
换言之。
你是值得信任的吗?
是,或者不是。
她只要一个坚定的答案。
钟浅锡读懂了姚安的表情。
他收回视线,沉思片刻,最终做了一个决定。
没有直接开口,而是抬起本应受伤的右手,把衬衫重又掀起一点来,露出背上暗红色的、交错的瘢痕。
姚安在看到那些一条一条、像是死去蛛网的伤疤之后,怔住了。
一张医嘱能被开出来,自然有它的道理。
钟浅锡也的确是受了一些伤,在这件事上他没有撒谎。
可几乎一模一样的伤痕,姚安曾经在钟浅锡的胳膊上见到过,就在三个月前、在洛杉矶重逢的夜里。当时的钟浅锡对她说,那是来自忏悔的拷打,是他尝试解脱精神上苦痛的方法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