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震荡,带动阵风袭来。很凉、很润,就像昨晚一样。
办公室重新恢复安静。
钟浅锡停下笔,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想到了那个比他计划中提前了几个小时的吻。
原本那个吻是要在分别时,才落下的。
但姚安说,她想家了。
而她口中的故乡,哪怕是数九寒冬的一串冰糖葫芦,抑或是燥热操场上的一片树荫,都在回忆里闪闪发亮。
那是一个和路易斯安那满是尘土和苍蝇的小镇、截然不同的地方。
这让钟浅锡短暂地失去了耐心。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从年轻的身体里,去掠夺那一点爱与希望。
而失去自制,是比死亡还要糟糕的事情。
钟浅锡把钢笔放下,抬起手,松了松领带。
这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想。
第10章
苏粒是在一个多礼拜后回到洛杉矶的。
落地第一件事,是给姚安打了个电话:“宝贝,我们必须见一面。立刻,马上!”
这趟意大利之行,她有太多的惊喜值得分享。
“你真应该逃两周课,和我一起去的。Dimi很亲切,不光帮我定了衣服,还说这次没能见到你,他很遗憾。”苏粒拉着姚安,在她那间豪华公寓的沙发上坐下,兴致勃勃地描述起来。
参观设计师的工作室、量体裁衣、参加时尚圈的私人酒会,苏粒这次的行程确实足够让人眼花缭乱。
“还有还有。Dimi说下次米兰时装周会邀请我们一起去看秀。我当时还以为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那可是米兰时装周,你敢信吗?”
姚安虽然惊讶,却本能地选择相信,因为是钟浅锡介绍苏粒去见的Dimi。
钟浅锡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把梦境变为现实。
他有这样的能力。
就比如那晚船上分别之后,隔了两天,一个自称是钟浅锡秘书的年轻人出现在姚安的家门口。
“实在抱歉,钟先生最近比较忙,原本约好下周末和您见面,恐怕要更改行程。”米勒显然是训练有素的,不仅带来了安抚的话语,还带来了大捧鲜花和一条Graff的满钻项链,“这是来自钟先生的一点歉意。”
面对那些闪闪发亮的钻石,姚安不得不承认,她一瞬间有些迷失。
它们实在是太漂亮了。
哪怕是在阁楼黯淡的灯光下,每一颗都晶莹剔透、闪烁着耀眼的火彩。
但首饰盒里的价签翻过来,看过一眼,姚安立刻又心惊肉跳地被扣了回去。
如果一个吻也可以明码标价,那它几乎能抵上一台汽车了。
这样贵重的礼物,姚安是不敢要的。
不然以物换物,成了什么?
犹豫再三,最后只有鲜花留了下来——满满的大一捧,玫瑰、百合还有一些不认识的品种,简直要把整间屋子都堆满。
姚安给花束拍下照片,用手机仔细去查,才知道那些不认识的是铃兰。网上说属于天门冬科,花期在五六月。
【现在是二月,为什么铃兰也能开?】她忍不住好奇地给钟浅锡发去消息。
几个小时后,手机震动。
钟浅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你喜欢这种花吗?】
当然。
谁会不喜欢呢。躺在床上,呼吸间全都是甜蜜的、不属于这个季节的香气。明明是现实,却又像是躺在伊甸园的梦境里一样。
【那就好。】钟浅锡回道。
也是从这句话开始,每天清晨姚安出门去上学,都能在门口发现一束盛开的铃兰。
钟浅锡是个慷慨的情人,从来不吝惜金钱。
即便遇上再坏的天气,连户外的棕榈树都打蔫,那些脆弱的铃兰花瓣上也始终带着水珠,饱满、新鲜、娇艳。
*
时间一晃,过去两周。
春季班的课程从一月上到五月,三月末会有几天休息时间,类似于国庆小长假。
苏粒最近减脂,用叉子扒拉着盘子里的沙拉,吃得异常痛苦:“你下个礼拜打算怎么过?”
姚安正在查看手机,想看一看有没有钟浅锡的消息,半晌才把视线抬起来:“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刚才问,你春假有安排了吗?”
“要去见一下我的亲戚。”
“亲戚?”苏粒好奇起来,“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家人在洛杉矶?”
姚安“唔”了一句,没有细说。
其实是她那个来接机的表哥。
原本这两个月,大家各过各的,没有太多走动。但架不住父母还是老一辈思想,家族观念特别强,总觉得沾上一点血亲就亲如一家了。
【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人家忙,你就多主动一点。】姚安的父亲在微信里催促。
姚安还能怎么办呢,只能听话了。
这显然不是苏粒想要的答案。
“好不容易过节,应该放松一下才对,怎么还能和不熟悉的人应酬。”
姚安心不在焉地点了一下头,视线忍不住又往手机上滑去。
”你是在等谁的消息吗?“这下苏粒看出来了,说着说着,就凑过来要看屏幕。
姚安吓得赶紧把电话塞回兜里:“没有没有。”
和钟浅锡的这段关系牵扯的太多,又太模糊不清,她还没做好交代的准备。
朋友否认,不影响苏粒激动:“别嘴硬,我都看出来了。是不是又是上次那个天使,快给我讲讲!”
有什么好讲的呢。
她和钟浅锡已经有两周没见面了。钟浅锡很忙,工作时好像竖起高墙,除了从来不断的礼物,是不会和姚安分享细节的。
所以姚安只有抱着她小小的爱恋,默默等待。
就像贝克特的荒诞戏剧里演的一样。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站在路口,等待戈多。
谁是戈多?什么时候会来?没人知道。
吻的热度散去之后,迷雾又聚拢了回来。
钟浅锡和她谈过的每个男朋友都太不一样了——如果他算是男朋友的话。
苏粒套不出话,便拉起长声:“你之前不是在纠结,天使为什么关心你么。现在搞清楚了吗?”
不完全。
“都过去这么多周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总该了解了吧?”
只有一点点。
“他带你见过朋友没有?”
除了秘书米勒,姚安甚至不清楚钟浅锡有哪些朋友。
“你们真的在交往吗?”连苏粒都震惊了,把沙拉塞进嘴里,嘟哝了一句,“糊里糊涂的,这样怎么行。”
不知道是说打蔫的菜叶子,还是在说姚安。
*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姚安思索了很久。躺在床上,父亲的话和苏粒的脸叠在一起,意外地融合出了一个不成熟的念头。
于是当钟浅锡终于腾出时间、联系姚安要不要去尝一家米其林时,他听到了这样的回复。
“不是说,要换个方式约会吗?”姚安的声音很小,但语气坚定。
“你想去哪里?”钟浅锡一向是耐心的。
“我也不知道。”姚安一边说,一边慢慢思考措辞,“你平时会做什么呢?……和朋友们。”
她主动往前迈了一小步,想要靠近他的社交圈。
这样的试探未免太过拙劣。对于现在的关系而言,也有点越界。但姚安想试一试,毕竟钟浅锡是个多么绅士的男人。
电话那头静了一下,钟浅锡听懂了姚安的诉求。
可他说:“我们的活动,会很没意思。”
姚安咬着下唇,轻声坚持:“我想去。”
“你确定吗?”
“嗯。”
听筒的呼吸声似乎沉了些。
就在姚安以为对方会再次拒绝时,JSG钟浅锡竟然答应了:“好,周六俱乐部有个聚会,我带你去见我的朋友们。”
通话结束,姚安甚至愣了几秒,不敢相信这么轻易地就成功了。反应之后,她火速从床上爬起来,给苏粒发了条短信。
【急。我该穿什么?】
*
周六。
钟浅锡很守时,比约定中提前了一点来接姚安。
“早上好。”他温声说。眼神扫过姚安今天的装扮,微笑着没有做评价。
为了看上去不那么学生气、成熟一点,姚安穿了一件黑色紧身连衣裙,甚至换上了自己仅有的一双高跟鞋。
OOTD发给苏粒,对方评价:【就这件,很有气场,像一个毒杀三任丈夫的寡妇。】
长滩市在洛杉矶的南部,著名的海滨疗养地,驱车前往要接近一个小时。
这段车程里,姚安很少说话,只是直挺挺地坐着,也很少换姿势。
一方面是新衣服太紧。另外一方面,是心里不安。
明明是姚安自己提出来要去见钟浅锡的朋友,可这一刻真的到来时,还是紧张得让她的胃蜷缩起来。
“今天到的人,都是做什么的呢?”姚安想提前做做功课。
“一些老相识,有地产,也有石油。”钟浅锡侧过脸,回答得意外很简略。阳光穿透玻璃,在他眉骨上留下一点看不透的影子。
交谈的时间里,车停了下来。
林荫下的别墅颇具西班牙风情,门口有个圆弧形喷泉,涂漆是米黄色的。
地上铺满地中海庭院偏爱的白碎砂砾,高跟鞋走在上面,一踩一个坑。姚安站立不稳,差点摔倒,急忙抓住了钟浅锡的袖口。
这个短暂的触碰,让男人前行的脚步顿了一下。像是暗示,现在走还来得及。
但姚安当时为了保持平衡,满心都在细细的鞋跟上面。雪白额头上沁出汗珠,哪里还顾得上察觉身旁人的异动。
就这样,两个人到底是进了别墅的大厅。
屋子里人不算很多,十来个,正围着长桌聊天。年纪多半比钟浅锡还要大些,大约四五十出头。其中不乏熟悉的面孔,比如在帆船俱乐部用餐时见过的那对白人夫妇。
“亲爱的,我们又见面了。”年轻的妻子显得很高兴,亲热地拥抱了姚安。
“钟,你终于带女朋友来了!”
气氛是无比热情的,和马里布别墅的聚会完全不同。没人质疑姚安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没有人为难她,全部都是欢迎。
多么好的一群人。
姚安提了一路的心终于松了下来,几乎要为自己先前的惴惴不安而愧疚了。
饭局开始之前,男士们提议去抽雪茄,女士们则留在花厅里喝下午茶。
钟浅锡和其他人走到门口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又回过身。
他看向姚安,只是很短暂的一瞬。
姚安正高兴,不明所以,冲他笑着挥了挥手。
他便转身离开了。
有人开始上下午茶的点心架子,高高的五层摆在琉璃桌上。从蜜瓜火腿到草莓司空,种类琳琅满目。
“你刚刚说,你在哪个大学读书?”邻座的米歇尔太太和善地开口。
姚安接过茶杯,清了清嗓子:“洛城大学。”
“非常好的私立学校,钟的弟弟是不是也在那里?”有个红头发女人问。
“是。”
“怪不得你们能认识。”
气氛看起来和谐到不可思议。
直到谈话真正开始。
和洛城大学喜欢炫富的年轻人不一样,这群太太们不聊爱马仕,也不聊香奈儿。他们谈慈善募捐,谈新购置的油画,谈航海旅行,英语里夹杂着法语。
说起大都会博物馆最新展览时,米歇尔太太喝了口茶,点评道:“Ugh, such a cliché.”
说完体贴地把话题交给姚安:“亲爱的,你觉得呢?”
cliché是什么意思?
姚安好多单词都听不明白,又不能掏出手机现查,太丢人。
她只能说:“我也觉得是。”
女士们听了,莫名大笑起来。
“宝贝,你真可爱。”有人称赞,但语气听上去并不单纯。
姚安觉得一定是自己哪里讲得不对,又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地方,只能慌乱地把嘴闭上。
愉快的空气在渐渐收紧,成了一道柔软的锁链。
“上个月那场拍卖,是不是有你要的爱德华·霍伯?”红发女人问年轻的妻子。
“不是《夜莺》的话,我不感兴趣。”年轻的妻子耸耸肩。
爱德华·霍伯又是谁?《夜莺》又是什么?
米歇尔太太转向姚安,蓝眼睛里闪过一点狡黠:“钟是很懂现代艺术的,想必你一定也有了解?”
这才是最尴尬的——想想四周那一双双笑吟吟的、等待她回复的眼睛吧。
直到这时,姚安才突然意识到,先前那层热情只是浮在水面上的油膜。水面下的,才是真正的暗潮涌动,软刀子似的磨人。
插不进话,别人扔过来的话头也接不起来。
她后悔来这里了。
阳光被彩绘玻璃切割成一块块,照得姚安的膝盖受热不均。斑驳的亮点晃得她头晕,渐渐开始走神。
“你还好吗,亲爱的?”米歇尔太太很会做主人,很快察觉出她不对。
“我还好……只是想去下洗手间。”
“当然,亲爱的,叫阿曼达陪你。”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姚安拒绝了那个名叫阿曼达的女佣的陪伴,把餐巾从膝盖上移开,急匆匆地从花厅出来,寻找起一个人的身影。
此时此刻,她迫切地需要钟浅锡。
别墅太大了,吸烟室不知道在哪里。姚安不敢乱逛,只能一边走一边问。
庭院里早没了其他人的身影,只剩一个在整理草坪的墨西哥裔园丁。听到姚安的问题,他操着一塌糊涂的英语,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最后指了指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