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起头,真的在二楼露台看见了她要找的人。钟浅锡正倚在栏杆边上,对着手机说着什么。
而当姚安气喘吁吁出现在他面前时,这通电话刚好结束。
“怎么了?”钟浅锡端详起她的神色。
如姚安所想的那样,他很快就理清了眼前的情况:“感觉不舒服?”
“有点。”尽管姚安不愿意承认,事实确实如此。
她以为钟浅锡会顺势提议说,那我们走吧,回家去。
他一向是体贴又善解人意的,不是吗?
但这次出乎她意料。
钟浅锡只是伸出手,理了理她跑乱了的衣领,温声回道:“抱歉,我还有点事情没谈完。”
第11章
是啊,这是成年人的社交,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他不可能因为一丁点的不愉快,就抽身离开。
姚安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直直地站在太阳下面,有那么一会儿没动。脸被晒得发烫,额头红了一小块,连带血管都胀鼓鼓。
钟浅锡明明说过了,他们的活动会很没意思。是她读不懂暗示,也听不懂提醒,只管一腔热血往前冲。
是她的错。
说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哗啦,哗啦。是风拨动棕榈叶,扰乱了四溅的喷泉。细碎的声响不绝于耳,一下一下砸在姚安的鼓膜上,叫人心慌意乱。
圆眼睛抬起来又落下,神情渐渐从期待变成落空。
隔了很久,姚安低声开口:“那我先回去了。”说完踩着不合脚的高跟鞋,缓慢地往那间令她窘迫的花厅走。
此时正值午时,阳光刺眼,给姚安离开的背影蒙上一层金边。
踢踏,踢踏。高跟鞋一步一晃,踩在砖石上不大稳当。
小美人鱼第一次上岸,兴许就是迈着这样不熟练的步伐,想要去见识大人的世界。没想到那个世界里遍布着不宣于口的台词与规则,一旦读错,就要承受代价。
可姚安明明没有坏心思。
她只是想多了解钟浅锡一点。
这样也要被规则责罚吗?
*
花厅里,太太们的闲聊仍在继续。
“亲爱的,你去了很久。”米歇尔太太见姚安回来,看似一脸关切地问,“是哪里不舒服吗?”
姚安挤出一个笑脸,重新在扶手椅上坐下:“没有,去补了个妆。”
话题在她身上虚虚地停留了几句,就继续朝着姚安完全插不上话的方向划走。
马术,帆船,艺术。
姚安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脑子里是空的。人坐在椅子上,只剩下一点对自己的思考。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坐在这张不属于她的椅子上呢?
是一条裙子、一些鲜花、一个火热的吻,让她冲昏了头脑。
姚安越是挣扎,就越觉得眼前的情景荒唐,甚至生出一点不甘心了——她很想向其他人证明自己,她能做到。
不然钟浅锡和屋子里的人又会怎么看她?
一个自不量力的失败者。
太丢人了。
沮丧之中,再去看花厅里坐着的贵妇。一个个嘴一张一合,谈话间脸上挂着饱满又程式化的微笑,好像是游戏里才有的提线木偶。
人的一生里,大概都会经历几个顿悟时刻,往往都是在心灰意冷的时候。
年JSG轻人虽然见得少,但是学得快。
至少姚安在这间空气逼仄的屋子里坐得越久、听得越久、思考得越久,逐渐抓住了一点课本上不会教的内容。
比如在社交之前,要先观察。
一圈人里,米歇尔太太显然是那个领导者的角色。
从下午茶伊始,她就在以主人公的姿态牢牢把握着对话的节奏,像坐拥在蛛网中间的蜘蛛。
其余人即便是参与对话,也是围绕着她提出的话题展开。此时她正在讲下个赛季的马术表演,那些词语离姚安的阅历太远,所以才会融入不进去、也听不懂。
得到米歇尔太太的正视,才有开口的可能。
该怎么办呢。
姚安的视线从一圈人身上滑过去,最后落在了那个年轻妻子的身上。
对方正一边听米歇尔太太讲述,一边用戴着绿宝石戒指的左手端起茶杯,放下后又捻起一块茶点。赶上皮包震动,才临时换回右手,从里面拿出手机。
看样子明明是右利手,却好像在下意识展示她的左手。
而上次在帆船俱乐部见面的时候,对方戴的不是这枚绿宝石,是一枚造型夸张的钻戒。姚安之所以记得,是因为钻石实在闪得惊人。
一小丛灵感被“唰”的点亮了。
既然现在没人能帮她,那姚安得自己试一试。
只是试一试,结果不会更坏了,不是吗?
于是在米歇尔太太喝茶的间歇,姚安抓住机会,询问那个年轻的妻子:“还记得上次见面吗?”
“当然。”对方态度热情。
“那天从俱乐部回来,我对你的印象特别深,还和钟专门聊过呢。”姚安想起马里布别墅的晚餐,便学着苏粒为她那个“金融家父亲”做背书的样子,把钟浅锡扯了进来。
她需要一枚强有力的筹码。
那个女人的态度果然一下子更积极了:“真的?”
“真的,因为你的审美太好了。”姚安指了指对方的左手,提高了一点音量,措辞夸张地回答,“尤其是这枚祖母绿,和你的衣服很搭,造型也别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式的戒指,我想钟肯定也没有。”
其实见没见过,并不重要。
就像钟浅锡说过的那样,如果把一切看做是游戏,谎言也是一个部分。
重要的是姚安想要什么。
——她想要让茶桌上的注意力,从米歇尔太太夫人身上移开,进入由她开始的新话题。
这一招似乎奏效了。大家纷纷看过来,视线全都集中在了那个妻子的手上。
有人好奇地开口:“这个款式我也没见过,是中古?”
而那个年轻的妻子像是一直在等待别人发现她的新戒指,立刻自豪地把手抬起来:“对,是中古款。而且是嘉宝戴过的,我是上周才拿到。”
“嘉宝?演默片的那个嘉宝吗?”姚安努力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追问道,“这怎么能买到,想必故事一定很精彩。”
年轻的妻子被戳中了痒处,心花怒放。再顾不上旁人的眼光和主人的暗示,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这枚戒指的来历。
一片赞叹声里,被剥夺了话语主导权的米歇尔太太扭过脸,真正意义上地看了姚安一眼。
姚安拿不准对方的态度,心里在打鼓,脸上依旧挂着微笑。用先前对方抛给她话头的方式,原封不动地抛还给了米歇尔太太。
“真是一枚漂亮的戒指。”她说,“您觉得呢?”
*
吸烟室。
“想不通老施密特为什么要去竞选议员。就他那个年纪,撑死了也就在州内打转。”
“我倒是不这么认为。德州毕竟地方大,还是有前途的。”
政治是中年男人的春|药,一群人聚在一起讨论时事,激情四射,不知道的还以为屋里不是商会的成员,是参议院。
而这些生意场上随便应酬一下的伙伴,在单纯的姚安看来,都可以算作是钟浅锡的朋友,所以她才坚持要来。
有人递过雪茄盒,送到坐在沙发上的钟浅锡手里。
钟浅锡笑着摇头。
屋子的空气算不上很清新。不用抽烟,在蒙蒙的烟雾中,他也能看到那个纤细的背影。
姚安宁可失望地离开露台,也不打算继续撒娇或是哭着央求。
她是个特别要强的女孩。
当初引起钟浅锡兴趣的,恰恰也是这一点。
他不介意姚安虚荣,甚至希望她虚荣,因为这是最好控制的弱点。
他也不仅仅看中了她的脸。
姚安是漂亮的,眼睛长得好,弧度很钝,黑眼仁又大,看人时带着一点孩子气的执拗。
但再美丽的事物也会凋亡。
肉|体的欢愉转瞬即逝,远远没有比狩猎一个倔强的灵魂来得有趣。
至少钟浅锡是这样认为的。
“听说你的叔叔也在为明年参选做准备?”白人男打断了钟浅锡的沉思。
“才二月,已经开始考虑贿选了吗?”钟浅锡回过神,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把话题从身上移开。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他很少给出答案。
白人男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我们这样的关系,提前告诉一下又怎么了!”
“你这个问题问得时机不对。”有人笑着对白人男说,“钟现在明显没有在关心这件事。”
米歇尔先生有一些自以为是的幽默感:“怎么,难道是在担心我的太太会吃了你美丽的朋友?”
钟浅锡适时地露出了微笑。
或许是那天太阳大,他靠窗坐久了,身上有些燥热。西装被晒得发烫,连带捆着良心的绳索都化了一些。
他抬手看了一眼表。
距离姚安回到花厅,已经过去十五分钟。
刚才和姚安说有事情要谈、不能离开,其实都是借口——钟浅锡是一个慷慨的情人。他可以给姚安钻石,给她鲜花,给她一切美好的物质。
但他也是个分寸感极强的人,会温柔地绞杀所有越线的行为。姚安主动迈出的这一步,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踩到了那条红线。
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诫姚安。自不量力地干涉他的社交圈,后果只会有难堪。
不过惩罚从来都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他并不打算让姚安难堪太久。
“你这样说的话。”钟浅锡找了个借口站起身,“也许我是该去看看了。”
去看看他可怜的小鹿。
第12章
从吸烟室到花厅,要先下楼,再经过一道满是彩窗的长廊。
刚才烤得人发热的日光,此时被割裂,栅格状投下来,盖住了一连串马赛克地砖。这样的装饰风格在整个西班牙地区都很常见,甚至辐射到了多半个西欧。
有些曾经被法国殖民过的地方也会沿用,比如路易斯安那州的一间小快餐店。
钟浅锡一路前行,回忆冒出头,就跟在他的身后。像一条长了疮的尾巴,挥之不去。
那间餐厅的地砖,价格虽然比不上别墅的百分之一,颜色却更鲜艳。樱桃红和柠檬黄交错出一排排细密的格子,赤|裸裸的辣眼。
白天的生意总是很冷清,镇子上的居民手头拮据,大多不会去外面用餐。临到日落时分,开长途货运的卡车司机才会途径小镇,把车停在这家快餐店的门口。
他们会坐在吧台边,吃上足足一磅重的奶酪汉堡。酒足饭饱之后,一巴掌拍在女服员的屁|股上,开些下流的玩笑。
女服务员会选择把账单摔到卡车司机的脸上,或是跟着一起放声大笑。
这完全取决于小费的多少。
那些粗俗的笑声在回忆里不断响起,又被钟浅锡沉稳的步伐碾碎,成了捡不起来的渣土。
——已经过去的事情,没必要再想。
直到一路走到在花厅门口,他再次听到了一阵笑声。
不过这一次,是一个清亮的、少了一点城府的笑声。
准确来说,是姚安的笑声。
钟浅锡有些意外地停下脚步,往屋里看去。
和离开前一样,姚安依旧坐在花厅圆桌的右角。但和预想中不一样,她并没有两只手绞在一起、局促地一言不发,而是在和米歇尔太太聊天,脸上带着笑意。
“当代艺术馆真有那么好吗?那春假的时候,我一定要去看看,和钟一起。”
诚然姚安的声音里有一点虚张声势的成分在,但这已经完全超出了钟浅锡的预判。
姚安很聪明,出乎他意料的聪明。
她也许没有完全融入太太们的圈子里,但至少她在努力地学着表达观点,别人在认真地听。
这对于一个还没踏出过校门的女生来说,已经很不简单了。大人们很少会真正平等地和孩子对话,就算面子上和气,实际上也不会听进去。
而姚安做到了,不管用的是什么办法。
“说起春假,亲爱的,你是不是该……”米歇尔太太和姚安聊到一半,一抬头,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姚安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了那个高大的身影。
钟浅锡来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姚安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刚刚过去的十五分钟,气氛看似和谐,实则JSG只有她清楚,全靠硬撑。
戒指的讨论结束之后,米歇尔太太确实把姚安纳入了交谈范围。会有意抛给她一些跟得上的话题,甚至开始试探性地询问姚安的校园生活。
首战告捷,姚安却不敢松懈。
因为她还背着个一穷二白的秘密,不能暴露。
每一句话都说得字斟句酌,精神高度紧张,聊天聊到后背都出汗了。黑裙子本来就吸热,潮乎乎地贴在皮肤上,像块狗皮膏药似的。
而钟浅锡的出现,终止了这场堪称酷刑的社交。
“是不是男士们饿了?”米歇尔太太看了一眼时间,站起身,“都怪我,聊得太入迷,忘记晚餐应该开始了。”
也是从这一刻开始,那天剩余的时光对于姚安来说,变得骤然轻松起来。
钟浅锡话不多,但擅长处理社交场的一切问题。
有他在身旁,哪怕旁人问姚安一些她答不上来的,钟浅锡也能三言两语地挡回去,把她解救出来。
“下个帆船季,确实不能再押法国队。”他一边回答对方,一边绅士地替姚安展开餐巾,铺在她的膝盖上,“刚刚听米歇尔先生说,今天的星鳗很新鲜。”
说话时目光停在姚安身上,温柔又多情,充分满足少女小小的虚荣心。
女士们看向姚安的眼神里,立刻多了一点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