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挂着老时钟,银色秒针滴滴答答往前滑,没有尽头。
钟浅锡安静地等待着。
许久后,老人终于开口:“听说你把瑞恩的卡停了,为了一个女孩子。”
“是的。”
“怎么可以这样对你的亲弟弟?”老人嗓子里有痰,一阵咕噜噜的响动,“愚蠢。”
仿佛只有瑞恩才是他的孩子。
钟浅锡道歉之后,就没再多说些什么。因为他知道对方今天叫他过来,除了心疼最喜爱的小儿子,还有别的事要说。
隔了快有五分钟。
老人率先丧失耐心,续道:“还有人说,你在达拉斯买了一块地。”
他果然在董事会里安插了眼线,钟浅锡想。这只狡猾的老蜘蛛躺在床上动不了,依旧不死心,贪恋着权柄。
“是克里斯的建议。”
“少拿那个蠢货来搪塞我。”老人尖刻地笑了,“你现在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是不是忘记了我对你说过的话?”
眼前的屋子挑高差不多五米,地面铺满大理石,通体雪白。装修的时候请了著名设计师,专门在朝南的墙上开了一面巨大的拱形玻璃窗。
每到正午时分,日光就会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映出一地金黄。
第一次到这里的人,多半会被蔚为壮观的景象震撼,紧张地捏着衣角,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石头和太阳是看不出年纪的,熠熠生辉,和十多年前一样。
但那个从路易斯安那乡下来的小男孩,已经长大了。
“我当然记得。”钟浅锡说,“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您给我的。我会永远感恩,永远忠诚。”
“不要让我失望。”老人得到了承诺,最后一次警告。
钟浅锡拿起桌上的玻璃杯,试了一下温度:“父亲,我想您应该喝一杯水了。”
老人这才借着钟浅锡手里的水,润了润嗓子,把眼睛闭上。胸口一上一下起伏,发出风箱一样的响动,贪婪地呼吸着氧气。
病人住的屋子里,总有一股死亡将要来临的气息。为了盖住这股味道,管家被迫在角落里全都摆满鲜花。
而在这样逼仄的环境里坐久了,难免会渴望一点轻松的空气。
钟浅锡把杯子放下,目光扫过那些玫瑰、百合和郁金香。
热烘烘又张扬的香氛满溢,姹紫嫣红里,却又好像少了点什么。
少了他的铃兰,钟浅锡想。
*
“我到了,快下楼!”
和钟浅锡分别后第二天,姚安是被祁航的电话吵醒的。迷迷糊糊一看表,竟然已经快到中午。
她吓了一跳,胡乱洗了把脸,套上T恤和牛仔裤就跑下楼。
“对不起对不起,我昨天晚上看电视剧看过头……”道歉的话说到一半,姚安发现对方是开着车过来的,愣了一下,“哎,你买车了?”
“没,是和我姨借了一天。怎么样?”
实话实说,这辆本田已经属于战损级别了,五金件和把手都要盘出浆。
但小狗在摇尾巴的时候,旁人是没办法说坏话的。
“……还不错。”姚安说。
祁航笑了,拍了拍副驾驶:“快上车。”
“你技术能行吗?”姚安指的是开车,她可不想撞上路桩,明天上社会新闻网。
男人是不能说不行的。
祁航瘪了下嘴,转动方向盘:“胡说什么呢,出发!”
电影一点半才开始,在那之前还有点时间,来得及吃顿麦当劳。两个穷光蛋用光了身上所有的优惠券,买了大薯条、大可乐和大汉堡。
浅显的幸福浮起来,把肚子塞得鼓鼓囊囊。
“我还以为开学之前,你都没空见我了。”祁航笑着开口。
本来是的。
但谁叫钟浅锡没有时间呢。
姚安虽然沮丧,却也获得了自由,可以见一见新认识的朋友。
想到这里,她低头去看手机:“我们是几号厅来着。要不要提前取票?”
话题被不小心岔开,祁航倒也没太在意:“放心吧,我已经取好了。”
……
两个人把薯条和汉堡吃得精光,剩下的可乐被带进了影厅里。
电影是祁航选的,用他的话来说:“今年最佳。”
音乐声徐徐响起,四周暗了下来。出乎姚安预料,祁航选的不是枪战谍战,不是惊悚悬疑,也不是喜剧片。
是一部颇为文艺的爱情电影。
男主为了营救他人,离开家几个小时。没想到自己的恋人在这个时候也出了意外,身陷火海。而这场错过导致两人天人永隔,他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爱。
男主一辈子都没能释怀,也没能原谅自己,孤独终老。
最后一幕中,镜头拉远,夕阳落下。男主走向大海,被浪花吞噬,只剩一个细而长的背影。
一阵细碎的抽泣声响起。
不是来自电影里,而是来自隔壁的座位——祁航一抽一抽的,已经潸然泪下了。
姚安本来是想哭的,结果看到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突然有点哭不出来了。
她从包里抽出纸巾,默默递过去。
“对不起。”祁航愣了一下,接过来,小声说。
男子汉大丈夫还哭鼻子,实在太丢人了。
“这有什么,谁说男生不能哭了。”为了安慰朋友,姚安拍了拍他的肩,“你要是介意的话,就当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好了。”
为了避免对方尴尬,姚安体贴地把视线重新投向屏幕。
往往一点微小的碰触和理解,都能给青春期的尾巴带来一点心动。
——就如同钟浅锡之于姚安一样。
如果姚安把目光多留一秒,她也许会发现,从这一刻开始,祁航看向她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变得甜蜜又沉甸甸的,像焦糖苹果上挂着的粘稠的霜。
而爱情电影总是很长。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两个半小时。
从影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我可能不能和你一起吃晚饭了。”姚安看了一眼时间,“明天开学,我得提前预习一下功课。”
“哦,好,都听你的。”祁航磕磕巴巴地回道。目光撞上姚安,又飞快移开。
对方从口若悬河到突然社恐,不过一部电影的时间。任谁看了,都得觉得好奇。
“你怎么了?”姚安坐上副驾驶,一边系安全带,一边疑惑地问。
“咳,没什么。”
祁航莫名红了脸,脚踏踩过两次,发动机“轰”地一声,车子愣是呆在原地没动。
姚安指了指刹车:“点火的时候,是不是不应该踩油门,应该踩这个?”
祁航的脸更红了:“对哦。”
……就说吧,他的技术堪忧。
一路提心吊胆,好歹是没出现什么大的纰漏,终于成功到了丹桂大街。
祁航把车停稳,跟着姚安一起推门下来。
“等你有空的时候,我们还能见面吗?”这话问出来,颇有点可怜巴巴的意思。
姚安回过身,忍不住笑了:“当然可以啊。”
都是老乡,聊天又投缘,有什么不能再见的呢。
祁航立刻高兴起来,把刚刚哭的那一鼻子都抛在脑后了:“那我还给你发微信!”
“好。”姚安答应了,正准备上楼。
就在这个时候。
“姚安。”
有人叫了她的名字。
一个低沉的、不属于这里的男声——至少声音的主人昨天才说过,他很忙,今天不能见面。
姚安怔住,朝街角望过去。
一辆和这个街区格格不入的宾利,就停在不远处。
而钟浅锡靠在车边。
他安静地看着姚安和祁航,英俊的脸被将暗的天光罩住。
第16章
几秒之后, 姚安才反应过来。她没有认错人,钟浅锡是真的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你不是说今天有安排吗?”姚安惊讶地问。
“是有,但提前结束了。”钟浅锡从车边直起身子, 朝她走来。
临到跟前,黑沉沉的眼珠移向祁航:“这位是?”
姚安刚想开口介绍, 祁航那边因为年轻气盛,已经一点就着:“我是祁航。你呢?你又是哪位?”
少年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起这位不速之客。从钟浅锡剪裁得当的西装、到男人手腕上的江诗丹顿手表、再到他身后那辆闪闪发亮的宾利轿车——无论从哪一点看,祁航自认为都比对方更适合出现在这条街道。
钟浅锡得到了自己需要的答案, 是不会浪费精力在这样幼稚的挑衅上面的。
他压根没有回应对方的打算,只是示意姚安:“我们走吧。”
去哪里、去做什么?
也许并不重要。
钟浅锡总有他的理由。
“等等。”祁航见姚安真的要上车,愣了一下, 跟着跑了过来, “你不是、不是说,还要回去预习功课的吗?”
十八九岁的男生,喜欢和焦急都写在脸上,一点也藏不住。
钟浅锡停下脚步, 若有所思地回望。他是个压迫感很强的人,尤其是在不笑的时候。
空气微妙地JSG紧缩起来,长满了刺。
姚安也跟着止步, 像是被两股绳子同时扯住。
在某个瞬间, 她隐约看到野兽露出它雪白的獠牙。可很快,尖刃被收起来, 一切只是她眼花。
因为钟浅锡再次开口时, 语气是十分温和的。
“小心碰头。”他绅士地拉开车门, 右手挡住车门上缘, 另外一只手握住姚安的腕子。
体贴中夹杂了一点暧昧。根本用不着姚安自己开口, 他是她的谁,关系就已经不言自喻了。
祁航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
你看,旁人是不会理解的,哪怕是刚刚还一起吃过麦当劳的老乡——年轻貌美的女孩和出身富裕的男人之间,大概是很让人相信,有爱情这种东西存在的。
姚安不知道该怎么去定义自己和钟浅锡的关系,又有点惧怕朋友失望的眼神,只能扭脸不去看祁航了:“你回去的路上小心。”
晌午没什么风,叮嘱的话也跟着干巴巴的。
宾利蓦地向前启动,喷出一串苍白的尾气。
初生的爱情还没露出个模样,就碎了一地。祁航茫然地站在大街上,好久没有挪动过地方。
*
车子开得飞快,窗外的景色几乎是一晃而过。
钟浅锡修长的指头握住方向盘,视线停在路面上,空气异常安静着。
如果眼前的沉默发生在任何一任男朋友身上,都应该被理解为是在吃醋。可钟浅锡的神情偏偏又是平和的,仿佛无事发生,只是姚安的错觉。
姚安拿不准他的意思,也担心是自作多情。清了清嗓子,才试探着解释:“祁航就是我说过的那个老乡。正好假期快结束了,我们都有空,才一起去看了一场电影。”
“电影好看吗?”钟浅锡看上去并不在意,甚至还能接着话题往下聊。
“还可以。”话到这里,姚安想了想,小声开口,“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要来找我呢?”
钟浅锡没有带司机,也没有带保镖,是自己开的车。这很不寻常,更像是一场临时起意的行程。
姚安很聪明,说的是无心之语,却戳中一点隐匿的事实。
钟浅锡确实更改了原本的计划。
这还要从那间病气沉沉的卧室说起。
“没有我,你什么也不是。记住我说的话。”父亲留下警告,喝了口水,又躺了好一阵子才睡着。
钟浅锡坐在床边,注视着盖在老人胸口的那条克什米尔羊绒毯。
它随着病人的喘息落下去,有那么一瞬间停滞不动,像是要断气。隔了一会儿,呼噜噜,肺部的湿啰音再次响起,毛毯才重又艰难地升上来。
而在对方呼吸卡住的那一两秒里,钟浅锡是真诚地感到了一点愉快。
多么恶劣的愉快。
多么公平的报复。
再坐下去,也许要被天谴劈了。钟浅锡淡漠地笑了笑,站起身,拉好房门,从二楼走下来。
客厅里只剩正在读书的钟太太。瑞恩已经不见了,多半是因为不想和钟浅锡见面,干脆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你的父亲怎么说?”看见钟浅锡出来,钟太太问。
“我尽力了,但他不愿意去医院。”
钟太太信以为真:“天啊,看来我们得想想其他办法了——你要留下来吃饭吗?”
留下来做什么呢。
手拉着手坐在餐桌前祈祷,感谢被赐予的食物,宣誓不会背叛父亲、不会背叛兄弟,就好像彼此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似的。
钟浅锡不是不能演戏。
只是在那间气氛沉闷的卧室里坐了半个多小时,再善于伪装的人,也会觉得索然无味。
“不了,我还有点急事要去处理。”
钟太太明显对这样的借口松了口气,却又要露出一副遗憾的表情:“亲爱的孩子,一定多回家看看。”
“当然。”如果这栋房子算是他的家的话。
从别墅里走出来的时候,阳光正好。
这一天才过了一多半,钟浅锡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公司、俱乐部、甚至到船上去钓钓鱼。
他也有很多人可以见。
米歇尔先生在电话里说:“有个做贸易的丹尼尔先生一直想要认识你,为了南边的生意。要是正好有空,不如今天来家里坐坐。新到了一批新鲜的牡蛎,我的太太为此还专门请了一个厨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