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城——一只小火腿
时间:2022-07-16 07:13:23

  但车开到一半,钟浅锡改变了主意,决定掉头往南去。
  因为他忽然感到空虚。
  不是肉|体上的饥饿。
  少吃一顿饭、少喝一点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在路易斯安那的时候,他经历过更久的拷打与禁食——有利于维护灵魂的纯洁,洗刷罪恶,他们是这么说的。
  这是一种长久的、精神上的空虚。
  如同走在烈日覆盖的沙漠里,四周全是路,没有一条是他想要去的。
  比起在海上漫无目的地漂浮、钓上一两只鳕鱼,钟浅锡突然很想再去看一看那双圆眼睛,听她讲讲遥远的故乡和过去。
  也许只是一时兴起。
  “我自己开车,你们不用跟着了,早点回去休息吧。”钟浅锡对司机和保镖说。
  可一路南下抵达丹桂大街,他又看到了什么呢?
  他的小鹿从一辆破车上跳下来,身边围着那只不停发消息的马蜂。
  一种陌生的情绪在滋长,渐渐突破藩篱。
  钟浅锡说不出那是什么。
  是嫉妒么?
  他不确定,只知道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到了。
  很小的时候,也许有过。
  *
  “Chink!”
  “黄皮猪!”
  一些尖利的叫声,在钟浅锡的回忆里响了起来。
  大概四五岁起,钟浅锡就知道,自己和镇上的其他小孩是不一样的。
  在一个全是白人的保守小镇上,混血的肤色抑或是东方的姓氏,都显得格格不入。
  钟浅锡。
  这个绕口的、旁人念不出来的亚裔名字,据说是父亲给他起的。那个男人留下了他,却不肯带走他,把他扔在无穷无尽的审判中。
  “你没有父亲,是个孤儿!”
  “你的母亲是不贞洁的,死了会下地狱!”
  “你长得和我们不一样,是个怪物,迟早要被烧死!”
  小孩们最残忍,总是怪叫着嘲弄钟浅锡。本应落在地上的篮球,弹过几次,总是精准地落在他身上。
  打他不要紧,不能把课本弄脏。哪怕狼狈地扑在土里,也要把书包护住。
  母亲对教育和洁净有着执念,考不好试,就要挨打,就要被禁食。
  “爸爸为什么不来接我呢?”钟浅锡那时候年纪还小,忍不住地一次又一次地追问。
  没有人想要承受那些被打翻的墨水、课间的白眼、操场上的推搡,和满是歧视含义的侮辱词。
  “你要听话、要有教养、要干净,父亲才会喜欢你。”记忆里那个黑头发女人,操着浓重的法国口音,是这样对钟浅锡说的。
  你是带着罪出生的孩子。
  苦难看起来没有尽头。唯一让钟浅锡稍许安慰的是,书上说,我们每个人都是带着原罪出生的。
  只要洗刷掉它们,父亲就会来接他了。
  “去那个流淌着蜂蜜与奶的地方。”[1]
  以色列人可以逃出埃及,奔向迦南地,他也可以。
  于是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有时间,钟浅锡就会一遍接着一遍,去背诵那些能洗刷他罪恶的东西。
  直到它们成了本能,长进骨头里。
  终于有一天。
  也许只是某个很平常的午后,钟浅锡记不清了。
  他真的得到了那个宝贵的机会。
  “你父亲刚刚打来电话。”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放下手机,激动地咳嗽,“这个周末……就是这个周末。他可以见你。”
  钟浅锡整整一夜没睡。他跪在窗前,发誓有那么一瞬间,看见了加百列雪白的羽翼。
  隔天天一亮,他就换上了最好的白衬衫,坐在快餐店的门口等车来接。小小的衣领被浆洗得笔挺,就连手都洗过很多遍,搓得快要掉皮。
  指甲缝里不能有一点脏东西。
  父亲只喜欢干净的孩子。
  无数次默念中,送机的车终于在一片尘土中,开进了满是苍蝇的小镇。
  母亲已经病得的太久,没有办法离开路易斯安那。所以那次是钟浅锡一个人坐上飞机,独自去洛杉矶看望父亲。
  而洛杉矶是一座国际化大都市,和闭塞的小镇完全不同。
  眼前的一切都让钟浅锡感到新奇。
  这里有高大的棕榈树,有鳞次栉比的摩天楼,有数不清的汽车,有彻夜长明的灯火。
  更重要的是,这里还有很多很多和他一样的面孔。
  混血的面孔。
  他不再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个——他终于到了属于他的迦南地。
  这种感觉像是做梦,整个人都浮在空气里,最好永远也不要醒。
  钟浅锡一路扒在劳斯莱斯的车窗上,贪婪地往外看去。
  终于,他下了车,见到了陌生的父亲,见到了那间华美壮阔的别墅,见到了金光闪闪的大理石厅。
  却也见到了草坪上踉跄学步的瑞恩。
  一个两岁出头的孩子后面,身后竟然能跟着四五个佣人。
  “他是你的弟弟。”父亲说。
  瑞恩不用挨饿,不用去思JSG考书上那些晦涩的句子。他的生活里没有教条、训诫和守则,只有爱与牛奶蛋糕。想什么时候吃都行,吃到牙痛也可以,不管是礼拜一还是礼拜日。
  无知无觉的人最幸福。
  有了对比,才会感到痛苦。
  钟浅锡不自觉地把手缩进兜里。
  虽然下飞机之前,他已经确认过很多次,指甲缝已经洗到完全雪白。但有些东西就是清不掉,牢牢地黏在身上。
  在那一刻,荆棘蓦地生长起来,捆住了他,尖刺往深处勒。
  直到现在,三十岁的钟浅锡依旧能够清晰得回忆起,那种滋味是如何在身体里翻滚的。
  它们前所未有的强烈——疼、痒、窒息。
  那是什么呢?
  它可以是所有的情绪、任意的情绪。
  唯独不能是嫉妒。
  因为书上说了,嫉妒是七宗罪。
  是必须被洗刷的罪。
  *
  “所以。”姚安见钟浅锡陷入沉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于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头,轻轻地戳了他胳膊一下:“你是怎么突然想起,要来找我的?”
  钟浅锡从回忆中回过神。
  他把右手从方向盘上撤下来,握住姚安的左手,抬起来,凑到唇边吻了一下。
  “我需要你。”
  用的动词不是miss,是need,让这句话的含义天差地别。
  姚安看不透对方的心思,却不影响她的脸“轰”地一下子发热。
  钟浅锡笑了,没有松开她的手。
  红灯变绿灯,车辆前行。
  姚安故作镇静地咳嗽了一声,看了看仪表盘上的时间,转移话题:“当代艺术馆是不是要关门了?”
  “我们不去那里,去一个更有意思的地方。”钟浅锡说,“我想你会喜欢的。”
  *
  County Fair。
  姚安把视线从市集那块花花绿绿的招牌上移开,惊讶地看向钟浅锡。
  偌大的平地上支起一排排小帐篷和烧烤摊,香味徐徐地散开。有人在看杂耍表演,有人在排远处临时搭建的游乐设施,摩天轮、海盗船和秋千。
  还有小孩子举着风车,嬉笑着跑过去,大人跟在后面大喊:“嘿,慢一点!”
  比起什么也看不懂的当代艺术馆,姚安确实更喜欢这样热闹的地方。
  只是很难想象这样的约会行程,会是钟浅锡这样的人安排的——不去海钓、不去应酬,就像一对最普通的情侣一样,随便逛一逛,消磨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
  钟浅锡察觉出她的惊讶,拉起她的手。
  姚安一边兴奋地四处张望着,一边跟着向前。走了一会儿累了,脸颊胀得红彤彤,像只新鲜的桃子,只等着人咬上一口。
  吃人犯法,吃肉是不会的。
  在集市里买上一只比脸还大的烤火鸡腿,雪白的犬牙撕开丝缕状的肉,就像咬破猎物柔软的喉咙。
  钟浅锡感受到了一点饱足。
  路过水果摊时,他问姚安:“还要吃点什么吗?”
  “不用了,我好撑。”姚安拍了拍胀鼓鼓的肚皮,摇了摇头,“再说这种雪梨我在超市买过,肉很粗的,不如冻梨。”
  “冻梨?”
  只需要一个鼓励的眼神,年轻的灵魂就会开始讲话了。
  “对呀,你是不是没见过?”姚安兴致勃勃地描述起来,“冬天最冷的时候,把鸭梨放在阳台一个晚上,隔天就会变得硬邦邦的。吃之前要先把梨拿进屋子,在凉水里泡上一阵子。把冰敲碎,撕开皮……”
  “味道很好么?”
  “当然,果汁可多了!”
  更多的故乡从她的嘴里跳出来。
  正月里满是鞭炮纸屑的院子,桌上热气腾腾的扣肉和红烧鱼。松城的春天是会飘柳絮的,缠缠绵绵,吹进鼻子里很痒。一个接一个的喷嚏打出来,纸巾都不知道用掉多少。
  “鼻子红得像小番茄一样。”姚安嘟囔着。
  钟浅锡听着,听着。
  空虚的身体和精神在同时膨胀,突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充盈感。家是一个意象,只存在于单词里。但它又好像真的出现了,活在讲述中。
  此时集市上,有人哼唱起乡村小调。
  歌里的男人抱着班卓琴,从阿拉巴马出发,去寻找他心爱的姑娘苏珊娜。
  My true love for to see. 歌词是这么写的。
  钟浅锡对爱情不感兴趣。
  但他承认,今天把开去应酬的车调头、去寻找他的小鹿,也许是他今年做过的最好的选择之一。
  说话的时候,人流挤着他们不断向前。
  “前面有个谷仓!”姚安眼尖,一路小跑着跟了上去。
  木头垒起来的谷仓里,堆满稻草。不少农场动物正趴在上面懒散地打盹,有马、绵羊、兔子,还有一只戴着蝴蝶结的粉红色小猪。
  花两美元,就可以喂它一点苹果。
  “猪也会吃苹果吗?”姚安很好奇。
  “它们什么都吃。”钟浅锡回道。
  他说得没错,苹果才凑到小猪嘴边上,就被它呼噜噜一口闷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钟浅锡笑笑,没有回答。
  姚安正要追问,一个小朋友冲到戴蝴蝶结的小猪边上,和它一起合了张影。
  这个举动完全吸引了姚安的注意力。她也想照,又不知道该怎么张嘴,毕竟这样很幼稚。
  好在钟浅锡看出来了,递了台阶过来:“要去拍张照片么?光线很好。”
  姚安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把手机从包里翻出来:“用我的吧,有美颜相机。”
  钟浅锡接过,目光顺势扫过手机的屏幕。
  不知道因为什么,很短暂的停顿了一下。脸上依旧保持微笑,只是手指滑动,快速进行了几个简单的操作。
  “是找不到拍摄键在哪里么?”姚安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开始照相,于是疑惑地问。
  “没有。”钟浅锡抬头,示意姚安微笑,“我找到了。”
  咔嚓。
  灿烂的笑容被记录了下来。
  *
  姚安还有课程预习没有做,不能在集市上停留太久。
  八点刚过,这场和谐的约会宣告结束。姚安一路小跑着上楼,又忍不住推开窗,冲楼下的钟浅锡挥手。
  窗户关上,人在课桌前坐下。书看了两页,英文连成一片,意思都读不懂了。
  她把手机重新翻出来,在相册里找出那张钟浅锡给她拍的照片。欣赏了好一会儿,突然又感到害羞,扑倒在了被子上。
  今天的钟浅锡很不一样。
  他们明明没有说很多话,甚至也没有接吻。只是在热闹的集市上随意走一走,转一转,和其他人一样。
  但就是因为和其他人一样,让姚安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接近了他。
  要是能天天这样见面就好了。
  一个不应该的念头冒了出来——如果放弃最后的堡垒,和钟浅锡搬到一起,变成美食街上的猪又怎样呢?
  要知道谷仓里粉红色的小猪,每天都有苹果吃,也是很快乐的。
  ……
  回到楼下。
  钟浅锡和姚安分别之后,没有立刻把车开走,而是坐在驾驶位上,思考了一阵,给秘书米勒打了个电话。
  “有两件事。”他开口。
  第一件是关于董事会里的眼线。
  最近谁接触过他的父亲,无论是医生、护工抑或是钟太太的朋友,钟浅锡都需要名单。
  “不好查的话,就放出点假消息,钓一钓。”
  “好的。”米勒熟练地回道,“那另外一件事情呢?”
  另外一件。
  是源于那几条愚蠢的微信。
  【姚安,今天那个人……是你的男朋友吗?】
  祁航从丹桂大街回到圣盖博,在姨妈家的小床上直挺挺躺了一个小时,外卖都没有去送。
  青涩的感情才冒出头,一下子就被人踩得粉碎,搁谁身上都很难接受。唯一的一点侥幸,就是姚安没有亲口承认,那个男人是她的男友。
  要死也得死个明白,所以祁航思前想后,还是发出去了这样的一条微信。
  一个小时过去,他没有收到回复。不知道是姚安在忙,还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对方不是姚安的男朋友,又为什么会和她那么亲昵?
  酸溜溜的滋味在胸口翻腾,祁航说:【不管怎样,我们都是朋友对吗?我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
  消息发出去,眼眶酸了,失恋的滋味可太难受。
  其实真说起来,姚安不是故意不回祁航的。
  是这几条微信发过来的时候,手机在她包里,没有被看到——先前在电影院里,她把电话调成静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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