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逸留意到他目光,也低头看了一眼,“怎么了?”
周寓骑声音像久旱,干哑低沉:“你的纹身,挺特别。”
钟逸目光一顿,笑容清淡:“年轻时候和前女友一起纹的。”
“像条吊坠……”周寓骑声音冷冰冰的,“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吊坠纹身从泳裤边缘开始走向膝盖,钟逸逐一指着他曾见过的等比缩小的图案:
“峨眉月,代表月初;
“六芒星,夜晚;
“船和锚,在一艘停着的船上;
“20070402,我和初恋第一次——”
周寓骑像被池水灌满,浑身沉甸甸。
他冷声打断:“那天不是星期一吗,你们应该在上学或者住校。”
“翘课了啊,”钟逸讶然一瞬,“你竟然知道星期几。”
“翘课”一词似比吊坠纹身还要锋利,那明明是他和谈迎的“暗号”,却仿佛被剥夺与霸占。
周寓骑忽然撑着地板站起来,带出水花飞了几颗到钟逸脸上,也毫无歉意。
“你随便说个日期,我都能知道是星期几。”
周寓骑绕着泳池往浴袍那边走。
钟逸目光追随,直到周寓骑捡起浴袍披上,与他隔着泳池对望。
“不游了?”他问。
明明看不清周寓骑的表情,但钟逸能明显察觉到他那股隐然怒火,灼热而烦躁,慌乱又痉挛。
前不久他刚刚给同样的火势灼伤。
周寓骑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一池凉水依旧波光粼粼,寂寂清清,只是无法扑灭心火,便成了碍事。
电梯在9楼停下,里面仅有的一个人放下几乎挡脸的旅游宣传册,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游泳去了?”余菲然靠着电梯内的扶手问。
她的房间就在周寓骑的隔壁,他连楼层都不必按了。
周寓骑像耳朵进水失聪,半天没说话。
余菲然很久没见识过“爱理不理”的周寓骑,小学时他经常听着别人的话就走神,脑算自己的数学题,说话者很容易感觉到不被尊重,他曲高和寡的名声就这样来的。
小孩子表达的方式直接激烈,那会用的是怪胎、怪人,甚至是呆子和神经病。
可能后来被家人耳提面命多了,周寓骑终于多了一点人味,知道要维持一定的礼貌,虽不是有问必答,起码不会直接无视人。
余菲然知道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可能拿出对男朋友的要求框住他。
她把宣传册给他看,“这里有包海钓船出海钓鱼,感觉挺有意思,我们明天要不要去?”
周寓骑昨天刚看过这本花花绿绿的册子,当下眼神也不多给一个。
“我今天刚跟她去了。”
余菲然:“……”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收起册子,瞄了他几眼,忽然冒出一个大胆又概率极高的猜测。
“被甩了?”
“……”
周寓骑脸上表情可称之为滞涩,余菲然知道猜对了,不对也十有八九吻合。
她当下涌起一股报复性的快感,转而进化成“你也有今天”的感慨。
这应该是周寓骑的C面。
旁观似乎比参与更享受,起码她不会失控与受伤。
余菲然揶揄道:“我就说啊,她那么美艳飒爽,我要弯了第一个找她。”
周寓骑扭头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电梯抵达27楼,周寓骑和余菲然一前一后走出。
“真不去海钓?”
余菲然在自己的门前最后问。
“不去,”周寓骑按密码开锁,“我的脑子里都是她。”
余菲然翻了一记濒死的白眼,扯扯嘴角闪进房间。
昨夜谈迎将被子踢下床,醒来打了好几个喷嚏,像给人诅咒上了一般。
她照常点单、洗漱、下楼拿外卖,然后便瞥见铁艺大门像镶了一个人。
她非常怀疑周寓骑跟那位雨伞小姐有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不然怎么会招呼不打,跑到别人家门口当石狮子。
谈迎给他开门,“来了多久了,怎么没按门铃?”
周寓骑眼里没了往常的光,跟只落汤鸡似的,“怕吵醒你睡觉。”
谈迎说:“就不怕我不在家?”
周寓骑说:“看你窗帘没拉开。”
“……倒还挺聪明。”
谈迎瞥见他拎着熟悉的袋子,笑道:“又给我带椰仙糕?”
周寓骑递过来的不止椰仙糕,还有手榴.弹似的抱怨:“你是不是早知道钟逸在翠月湾工作,才点名要椰仙糕?”
谈迎愣了一下,袋子拿着不是,扔掉更不是,还回去估计他也不会接。
周寓骑的连珠炮还没发完:“椰仙糕是你跟钟逸的作品,是定情信物,所以你才念念不忘是不是?”
谈迎捋了一下鬓发,随意望了眼周围,才扫他一眼,仿佛他跟周围景物没什么区别。
“你知道了。”
“是啊,”周寓骑说,“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很意外?”
他应该更意外,清华高材生竟然跟职高生谈过恋爱。
谈迎淡淡地说:“这也不是什么大秘密。”
正是她这副不当一回事的样子,才真正激怒他。
“你才什么时候开始——”
“甜酒小圆子。”谈迎说。
周寓骑眼睛瞪得跟石狮子一样大,“从一开始?”
谈迎点头,“大概猜到,香煎乳扇条,最后的勾芡,还有玫瑰花酱,一模一样的做法。”
周寓骑咬牙切齿,“玫瑰花酱是你要加的。”
谈迎:“……”
昔日情侣的癖好互相渗透,不分彼此,成就出畅销之作的椰仙糕,以至于忘记哪部分属于自己,哪部分属于纪念。
周寓骑像盯久了太阳,双眼发涩,隐隐泛红。
“谈迎,耍我很好玩是不是?!”
谈迎第一次被他直呼姓名,同样第一次承受质问,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气愤,而是涌起一股解释不清的无奈。
“我没有存心耍你,”她试图平静分析,“他只是一个过去的朋友,没必要拉进来让事情变得复杂。”
“你把初恋叫做‘过去的朋友’?”周寓骑好像听到笑话,“那我算你的什么朋友,一起吃饭的朋友,一起露营的朋友,一起互相看过——”
谈迎不自觉蹙眉头,像是有点弄不明白他为何耿耿于怀。
这个小表情彻底击溃了周寓骑的防卫,令他涌起小题大做的羞耻。
“我对你什么态度、什么感情,你是真看不出来吗?”周寓骑嗓音像下雨的前奏,带着一股压抑的潮湿,“我喜欢你啊!”
这下轮到谈迎变成石狮子,石化,眼睛瞪圆,嘴巴微张,心里的话像含着的那颗球吐不出来。
周寓骑难掩失望,近乎控诉:“你根本没当一回事对不对?”
“……”
她的沉默如刀,令他躲闪不及。
谈迎思索的不是回答,而是另一种解释。
“你没有谈过恋爱,”她说,“或许你就是这段时间无聊,刚好碰见一个跟你一样有空的人,天天和你呆在一起,才会产生这种错觉。就像在旅游途中碰见的驴友,一旦回归正常生活,那份念想淡了、断了,这些天只是一段美好的小插曲。”
“你凭什么怀疑和否认我的感受?”周寓骑说,“你就是仗着自己比我大几岁,就把我当弟弟看,觉得一切都很可笑,对吗?”
这是一个好借口的,谈迎豁然开朗,飞快道:“是,你也知道我比你大不少,经历比你多,不可能把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弟弟当发展对象,听懂了吗?”
天空骤然转阴,又是阵雨的预兆,谈迎眼前忽然飘来一片更近的阴影——
“但是弟弟喜欢你。”
周寓骑出其不意捧住她的双颊,低头贴了贴她的唇。
柔软,干燥,温暖,转瞬即逝。
他松开手,看着她的眼睛,:“真的很喜欢你。”
谈迎的错愕太过短暂,甚至没有掀起心跳狂澜,等扑通扑通的声响敲击胸膛,愤怒终于降临,一下子掩盖她的其他情绪。
啪的一声,谈迎把巴掌印留在他白皙的脸颊,却和他一起分享了火辣辣的痛。
周寓骑像当初的点烟桩般一动不动,甚至没有一丝意外,只有落寞与决绝残留脸上。
“值了。”他沉声说。
“滚。”
谈迎吼不走他,便把椰仙糕甩回他怀里。
周寓骑没接,纸袋便跌落脚边。
她转身重重摔上铁艺门,头也不回消失在门廊。
阵雨如注,啪嗒落地,远处隐约传来人们避雨的叹息,空气泛起泥土的味道,一股热气从脚边升腾,似把每一个毛孔都堵住般窒息。
但不出三分钟,雨又歇了,像嘲笑他一般,转到他的心里继续下。
一把伞悄然停在了周寓骑的另一边,余菲然手里提着跟地上一样的纸袋,张望不见人影的院子,唯独不看身旁的男人一眼。
“回去吧,跟我回苍城。”
第30章
谈政玫和游宜伟傍晚回到家,一楼麻将桌边多了一只熟悉的行李箱。
夫妻俩面面相觑。
他们上二楼客厅找到行李箱的主人,对方正在讲语音。
“方案我微调了发给你,一般有点水平的师傅都能做好,工程不复杂,一般业主擦亮眼睛就能监工,我不在现场也没关系,有事微信沟通。我知道你不是把我当免费苦力,姐妹多年还跟扯这个,我真跟你生气啊。”
谈政玫一下听出谈迎的聊天对象,等她放下手机,便问:“行李箱怎么突然搬下楼了,要回苍城了?”
“嗯,”谈迎说,“准备去之前同事的创业公司,就是舒劲,记得吗?上次你去我那,刚好在小区门口见过一次。”
“啊……”谈政玫桃李满天下的原因之一便是记忆力好,路上碰见昔日学生大多还能叫出名字,“头发很黑,留着小胡子那个是不是?我当初一看就知道是个会说话的。”
谈迎不禁扑哧:“你想说油嘴滑舌吗?干销售的通病,嘴巴停不下来。”
游宜伟同样疑惑:“不是说要过一个暑假,这才一个月不够?”
谈迎在沙发上支起一边膝盖,垫着手腕,笑道:“呆久了也无聊,以前同学上班的上班,带孩子的带孩子,能玩的人不多了。”
游宜伟呵呵两声,“姓周那小孩不是天天跟你一起玩,又吵架了?”
谈迎:“……”
一提到周寓骑,那个吻的苦涩仿佛沁入口腔,徒留一嘴麻木。
明明只是轻柔而短暂的触碰,痕迹却如烙印深刻。
谈迎敛了下表情,“早点回去挣钱,明年开始要还房贷呢。”
谈政玫咕噜噜喝水,叉腰端着杯子说:“瞧你紧张成这样,还怕还不上房贷吗,不够钱用跟我们说一声,还少得了你那份?”
话题转移,谈迎暗暗舒一口气。
“哎呀,知道妈妈爸爸最好了,”谈迎说,“但还是想存多点钱,明年没准出国再读个硕士。”
谈政玫问:“还读你这个环境艺术吗?”
“可能读管理类,提升一下,”谈迎后半句半开玩笑,“国内没相亲市场了,看看能不能顺道给你们找个老外女婿。”
游宜伟呵呵笑。
谈政玫拍拍他肩头,使眼色道:“看女儿像我吧,事业上还是有点野心的。”
游宜伟嗔怪道:“又鄙视我这种闲云野鹤了?”
谈政玫轻推开他肩头,“我哪句话鄙视你了,能把女儿送上清华,游老师鹤立鸡群着呢。”
游宜伟扶着膝头起身,骂不得笑不能,憋着一腔骄傲与纵容。
“我下楼做大餐。”
谈迎在膝头支起脑袋,看着这对中年夫妻怡然相处,笑得簌簌发颤。
刚分手那几年,她回顾与钟逸的相处方式,早就明白过来,儿女的恋爱就是父母婚姻的翻版。
她性格像她妈,有点强势,做不出小女人状,也不渴望被人掌控,所以吸引她的都是像她爸这样乐于让步,甚至没有多大野心抱负的男人。
这样看来,某个人确实挺合她的胃口。
谈迎莫名涌起一阵烦躁,起身说上楼检查还有没有落下的东西。
次日天还没亮,谈政玫和游宜伟起来送行,谈迎吃过面条,趁出岛大桥没有拥堵,便驱车离开。
夫妻俩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一个打扫庭院,浇花松土,一个收拾女儿房间,该洗的洗,该收的收。
然后一起晨练,去逛菜市场,在平常女儿起床的时间,收到她回到苍城的消息。
同样收到苍城消息的还有周寓骑。
但周寓骑挂了周致霆的电话。
周寓骑谁也不想见,唯一想见的人又不可能见他。
他也没能成功把自己关一天,余菲然敲开了怡香园的家门。
“伯伯的电话打到我手机了,”余菲然开门见山,“是你奶奶住院了,让你回去一趟。”
周寓骑点进奶奶的朋友圈,果然好几天不见她更新朋友圈动态。
奶奶八十有余,手机字体调最大还是能看清字,经常拍这拍那,广场舞的阿姨,家里的大肥猫,家政阿姨的新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