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脊很挺拔,身材保持的很好,没有大腹便便,也一点没有老年人的老态。相反精神矍铄,虽然脸上有明显的皱纹,但不难看出,年轻的时候长相一定非常帅气。
他看见宋郁,面容慈祥和蔼,不带有任何的攻击性。
裴枕山的视线向下移,落在宋郁手里拿着的木偶上,情绪深藏不露的瞳孔里微光闪动一瞬。
“过来喝一杯茶吧。”他说。
“......”宋郁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眼前儒雅和善的老人,下意识地听从,迈开步子,坐在了竹桌旁。
裴枕山拎起烧热的水壶,开始不紧不慢地泡茶,举手投足里是经过时间沉淀的稳重气质。
他为宋郁添了一盏茶。
宋郁小声地道谢,在对方很随意从容的气场下,显得有些拘谨了。
她将手里的木偶放置在桌上,双手捧起茶盏,抿了一小口。
已经泡过两道的茶水味道不浓不淡,初入口有微涩的苦味,回味又是甘甜的。
裴枕山看一眼桌上的木偶,询问道:“我能看看吗。”
宋郁点点头。
裴枕山拿起木偶,盯着老头空洞的眼睛,表情柔和。
他翻转木偶,注意到老头脚上凹进去的一块,“这是什么时候磕的。”
“今天晚上被风吹,不小心掉到地上碰的。”
裴枕山笑了笑,“难怪,我说以前怎么没注意到。”
闻言,宋郁一怔,歪着脑袋看向他,“您以前见过这个木偶?”
裴枕山将木偶重新放回宋郁面前,“以前这个小老头就住在我家里。”
他的说法很独特,没有说木偶是属于他的,而是说住在他家,好像他只是提供了一个住宿的场所给这个老头木偶,把它当作是个活物。
宋郁讶异地望着老人,很快猜测出了他的身份,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裴老先生。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对不起,是我没有保管好它。”
裴枕山给她的茶盏里重新添了茶,“你知道小老头的传说吗?”
宋郁摇摇头。
“在印第安的神话里他是降临人间的神,在人世游历时,遭受到人类的虐待,于是他就对人类加以惩罚,只有一户给他提供住所的人家躲过了灾难。”
“......”听完裴枕山说完,宋郁更尴尬了,她可不是虐待了这小老头吗,都把人脚磕没了,她指尖蹭着白玉茶盏,小动作里透着心虚和不自在。
裴枕山看到小姑娘脸上复杂的表情,呵呵笑起来,“逗你呢,别在意。”
“我听说这个小老头在慈善晚会上拍到了很高的价格,捐出去的钱能帮助很多潦倒的老人,所以神他不会怪罪你的。”裴枕山讲话很有涵养,让人听着很舒服。
宋郁慢慢放松下来,也笑起来,“那就好。”
又喝了两盏茶,裴枕山扫了眼手表,“这么晚了你跑出来做什么?”
宋郁把口袋里揣着的剧本掏出来,“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改改剧本。我是不是打扰您休息了?要不我先告辞。”
裴枕山摆摆手,“没事,不打扰,你就在这随意。”
宋郁的剧本是用A4纸打印的一沓,没有装订,零散的一页一页。
裴枕山眼神示意他能不能看,礼貌客气。
宋郁耸耸肩表示随意。
就这样,她批注一页,就放到一边,裴枕山看一页。
宋郁因为已经看过很多遍剧本了,所以阅读速度很快,裴枕山的速度却也很快,一目十行。
他从中山装的胸口口袋里取出一副金丝细边眼镜加上,眯着眼睛看得认真。
宋郁余光瞥见时,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透过裴枕山的侧脸轮廓,望到了另一个人。
她呆呆地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宋郁盯着白纸上的方块字,最后无奈地摇摇头。
改到最后一页,宋郁看着原本写好的结局,来自古老部落的主角在文明世界受到了各种各样的碰撞后,最终决定留在这个新世界。
她将结局用黑色记号笔框了出来,划下一个大大的叉,这种大段的改动用手写效率太低,她打算回去以后用电脑打出来。
裴枕山此时也看到最后,“原来结局挺好的,为什么要改呢?”
宋郁拿起木偶,在手里摩挲,“大概因为我自己想去到另一边吧。”她的主观意志影响了剧本里的角色行动。
闻言,裴枕山望着对面的年轻人,视线多停留了几秒。
水壶里的新水重新烧开,咕嘟咕嘟。
他收回目光,将水壶提起远离炉火。
“人啊,总是受到挫折的时候想要逃离,过得顺畅了又想安于现状。”
裴枕山顿了顿,“但更多时候,去哪一边,不是你想选就能选的。”
他的声音低缓徐徐,像是经历世事酿出的陈酒。
宋郁一直没怎么和长辈相处过,家里的亲情都很淡薄,还是第一次听年长者讲道理。
不是那种很强硬的说教,而是站在他过往经验上的一种分享,带着时间沉淀下来的智慧。
大山里很寒冷,唯有这一张竹桌,炉火,茶水携着融融暖意。
一晚上,隔了两辈年纪的人,聊了很久。
-
第二天,宋郁想把改好的剧本拿给裴枕山看时,从村委会的工作人员那里得到消息,裴枕山因为突发的一些原因,匆匆离开了村子。
后来她从侧面了解到,裴枕山来广西,是受领导的邀请,了解广西的土著文化。李振每天在村委会的汇报,也主要是讲给裴枕山听。
半个月后,考察终于结束,大家领回了手机,离开村子。
面包车沿着山路弯弯绕绕的开,信号时有时无。
宋郁有些晕车,坐在后排迷迷瞪瞪,半睡半醒间,仿佛回到了那片绿色的雨林,残阳如血般殷红。
突然,她听见从来不说脏话的李振骂了一声:“卧槽。”
“怎么了?”有人问道。
李振在副驾驶上坐直,表情严峻,念着手里看到的新闻标题——
“亚马逊雨林发生世纪火灾,燃烧面积超过八十万公顷。”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晼笛 10瓶;落霞云归 5瓶;Ms.susie、习惯、小熊奥利奥 2瓶;鱼渊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赤道
京北大学, 社会学与人类学教学楼。
偌大的梯形教室,乌泱泱地坐满了人,午后的阳光从窗户倾泻进来, 洒在了讲台上。
讲台上站着的男人身形挺拔,西装干净整洁,两条腿笔直修长,他单手插进西裤的口袋,眼皮懒散, 对着PPT讲课。
讲课的风格是那种你爱听不听的随意散漫,底下的学生趴在桌子上睡觉, 只要不发出呼噜声影响课堂纪律, 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裴祉对于教书育人没有太大的兴趣, 在学校里开课只是完成他的义务。
京北大学是国内排名靠前的学府,对于只搞研究的教授学者给予了很多的便利, 但前提是,这些研究,以及他们身上的知识,必须要反馈给学生。
学校给了裴祉可以方便离开学校去研究土著社会的时间和资金, 开具各种介绍信,让他在世界各地畅通无阻。
为了配合他研究的行程,裴祉的人类学概论每三个学期开设一次, 这已经是学院所能接受的最低限度了。
虽然裴祉对讲课不怎么上心,挂科率也不低,但每次只要他开课, 基本上都得靠抢才能上到, 就连其他学院的学生也跟着抢。
裴祉讲课的语调不紧不慢, 字正腔圆, 逻辑性非常缜密,虽然人类学概论是一门非常基础的学科,但他的课件每一次都会根据他最近的研究进行更新。
在他云淡风轻地讲述一次次深入丛林或冰原的田野调查里,潜移默化地让学生们对人类学这门学科产生了向往的情感。
离下课还剩五分钟,裴祉低头余光撇了眼腕处的手表,他手掌撑在讲台桌面上,“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到了提问环节后是短暂的沉默,阶梯教室最后排的一位男生举起手。
裴祉掀起眼眸,点头示意。
“裴教授好,您刚才讲的关于印第安人的种族变迁我觉得特别有意思,我还有个问题想知道,听说印第安人会吃人这是真的吗?”
“另外当我们去进行田野调查时,看见调查对象在做明显不道德的野蛮行为时,我们就只能那么看着吗?那样的话,是否意味着我们自己本身丢失了人性的一面。”
男学生的问题很长很绕,不难听出其中对于人类学工作方式的质疑和攻击性。
裴祉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透露出他耐心的流失。
“第一个问题,美洲原住民少数族群的确存在食人的行为,但具体的原因,我想你要自己去实地考察一番再下结论。”
“至于第二个问题,很多人都将自己不理解的事物称之为野蛮,以肯定自己道德的优越性。”
裴祉直视那位男学生,眼眸漆黑锐利,“希望以后任何上我课的学生,在进入这个课堂前,把你在现有社会学到的自以为是和偏见先抛掉。”
他的语气平淡,言辞不激动也不严厉,提问的男生却心虚起来,低下了头,显得有些无地自容。
下课的铃声适时响起。
不知道是谁带头,竟然鼓起了掌,裴祉没再说什么,径直大步离开了教室。
教室前排有两个女生小声地交头接耳。
“裴教授好帅啊。”
“语言真是诡诈,我都差点被刚提问的男生带到那种思路里面去。”
“说起来,我也好想和裴教授一起去亚马逊,大三的田野调查课会安排上吗。”
“算了吧,那很苦的,你忘了去年的那场大火了,裴教授都差点回不来。”
“哎,你说为什么他要冒着危险,帮忙抢救雨林里的那些考古遗址啊,就算抢救出来了,也不是咱们自己的东西。”
“你懂什么,人类学研究的是整个文明。这才是格局。”
-
社会学院行政楼,裴祉回到办公室,靠在会客沙发上,双眸阖上,抬手疲惫地拧了拧眉心。
长时间的离群索居,让他每一次回归人群都感觉到很不适应。
办公室的门没关。
有两个在行政楼工作的学生助理走来,闲聊的声音传了进来。
“下午看电影去不?”
“好啊,最近有部片子好像特别火,我经常在朋友圈里刷到。”
“叫什么呀?”
“《界线》。”
“这一部啊,正好我们院发了电影票,我找同学再收一张。”
学生聊天的声音越来越近。
“嗯?这么好的事,你们院还发电影票啊。”
“是啊,因为这部电影的拍摄背景是广西土著部落的生活,而且导演还跟着李院长一起去当地采了风,为了感谢院长的帮忙,送了院里很多票。”
女生晃了晃手里一沓的电影票,“看,我这就是来给学院老师送票的。”
“这么大方,导演是谁啊?”
“宋郁。”
“......”裴祉眉心皱得更深,缓缓睁开了眼睛,望着头顶白色的天花板,像极了阴雨灰白的天空。
靠近老师办公室以后,她们说话的声音变得微弱。
“咚咚——”有人敲门。
女生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裴老师,我来送电影票。”
裴祉走到门边,目光落在她递来的电影票上。
蓝色的票面,印着电影的名字——
《界线》
他抿了抿唇,没有接。
“你拿去和同学看吧。”
闻言,女生一愣,“啊,您看过了吗?”
裴祉视线从电影票上移开,语气淡淡,“我没什么兴趣。”
“这样啊,谢谢裴老师!”女生乖巧地道谢离开,她将白赚的电影票给了旁边的男同学。
年轻人话比较多,又开始聊起来。
拿到电影票的男同学盯着票面,“话说这个电影名为什么要叫《界线》?这也太文艺了。”
“不知道啊。”女生摇摇头,“不过宋郁导的电影,风格都比较奇特,你去看就知道了,她的镜头语言运用真的绝。”
连着听到一个消失很久,又与他无关的名字被提及好几次,裴祉没来由觉得烦躁,他起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隔绝了外面的议论。
裴祉坐在办公桌前,对着电脑,年底的北极科考项目计划半天没有打下一个字。
门外再次传来敲门声,李振开门进来。
“裴教授,我听说你上课又把学生给怼啦?”李振是学院的副院长,消息灵通。
裴祉才意识到自己走了神,他长长吸了一口气,随意地“嗯”了一声,修长十指搭在键盘上,开始专注于工作。
“哎,现在学生都有主见,而且还听不得批评,要是记恨上了,学期末课程打分给你投诉那不更麻烦。”
现在学校里教书的工作不好干,每个期末学校都会让学生给教课老师进行满意度打分,分数会直接影响老师的一些职称评选,如果接到投诉,还需要写报告解释原因。
裴祉抬起头,看向他,“辛苦你了。”
李振:“......”
裴祉一年里有八个月在外面跑,最后这些投诉报告,还得李振帮他写。
李振无奈地摇摇头,哎,他这院长当的,成天做的就是这些擦屁股的工作。
他小声嘟囔:“别光知道说辛苦,你倒是少怼两句学生啊。”
办公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键盘敲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