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林揽熙这边就不一样了。他一人站在那,懒懒伸了伸懒腰,凤眸高挑,气势浑然天成。不是靠人堆出来的气势,而是自小在富贵宫中侵染出来的,天子般的气息。
宋品志莫名有些后悔。他似乎碰上硬茬了。
而这一幕落在李清婳的眼里,却变成了林揽熙一人对阵数十个。她只瞧那阵势就傻了。站在后门处,矮子松挡着她的身体,她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扶了扶有些软的腿。
她从小就胆小。这一幕对她来说,简直是噩梦一样。
可内心有一道小小的声音,告诉她,她必须要进去。她是唯一能证明林揽熙清白的人。昨日下课,二人一直都在绿竹馆没出去。林揽熙虽然后来走了,但那会时间已经不够了。绿竹馆到红梅馆的路可不近。
李清婳用力吸了一口空气,感受到肺里充盈起来。又用小拳头轻轻敲了敲软下来的双腿,这才鼓起勇气走进去。
她把那些身高八尺的人都想象成了柱子。而后闭上双眼站在林揽熙前面,用一口吴侬软语糯糯道:“林公子是无辜的,他没有偷你们的美玉。我能作证的,我,昨天,林公子下课一直没出去……我,我要是撒谎,就让夫子打我的手板,一百个!”
说着话,她把自己细软的胳膊伸出去,露出白嫩的掌心。
身后的林揽熙嗤之以鼻地笑了。李家今日这戏演得可没意思,美救英雄?可这也真谈不上救,毕竟,林揽熙根本没把眼前的这堆玩意放在眼里。
论权势,他一张嘴就能要了他们的命。论武艺,他的拳脚功夫是大盛最厉害的将军教的。
所以李清婳这个举动,在他看来,很好笑。
但……
他忽然注意到李清婳微微颤抖的双肩。她鬓边微微湿漉的发丝。因她侧身站着,他还能看见他雪白缎子似的脸颊上,染着殷红的葡萄酒色。
最重要的是,她的身子半靠着桌案,像是腿已经无力了。他想起上回她在前头讲学时的场景,也是同样的声音酥软,身子无力。
看样子是真的吓坏了。
好吧,他不得不承认,或许李家安排这场戏,连她也不知道。她也只是局里人。
林揽熙怔怔看了半晌,心里的厌憎一点点褪去。
罢了。
他一把拽过宋品志。健硕有力的胳膊死死抵在他的脖颈上,将他重重怼在墙上。“你想要这玉佩?喏,看你有没有胆子接?”林揽熙语气阴鸷低沉,将那玉佩不示人的一面逼到宋品志眼前。
宋品志下意识还想伸手去接,却在上头瞧见一条活灵活现的雕龙。
宋品志的脸登时变得惨白一片。那龙纹,可不是凡夫俗子能用的。
“我……我不是有意的……”宋品志摸不清他是哪位皇子还是谁,只能一个劲地讨饶。“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他的喉咙被胳膊死死抵着,声音嘶哑,脸色早已涨得通红。周围那些人没听清林揽熙的话,没瞧见玉佩纹样,却听见了宋品志求饶。
他们也不敢贸然动了。能让宋品志低头的人,可见不好惹。
……
李清婳怔怔站在那看见林揽熙挺括的身躯和一脸不屑的神情,心里忽然明白。原来林揽熙一点都不害怕。
真有勇气啊。李清婳佩服极了。
林揽熙懒懒松了胳膊。宋品志从墙上跌落下来。众人这才瞠目结舌地发现,原来林揽熙另一只手抓着宋品志的衣领,竟然已经让人双脚离地了。
这是何等的力气啊?没练过十年八年,是做不到的。
果真是惹不起的。谁能想到那一袭月白锦袍下头,藏着一身健硕的肌肉。只看那张脸,还以为是金玉其外的翩翩公子。
众人都感叹幸亏没有出手,不然现在倒霉的就不仅是宋品志了。
瞧着所有人眼底的嚣张都变成了畏惧,李清婳更佩服林揽熙了。原来一个人有勇气有能力,是可以以一敌多的。她觉得酸软的腿渐渐恢复了一些力气。
宋品志跌落在地上后,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又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林揽熙,连连讨饶一番,这才连滚带爬地出了绿竹馆。那些随从公子更不用说,只差插翅飞出去了。
林揽熙这才回眸看了一眼李清婳。
一袭桃花云雾烟罗裙,珊瑚手串懒懒坠在手腕上,红宝石滴珠耳环在脸颊边摇曳。她容色灿若春华,却又怯懦如稚童。
他看出她的腿还是软的。
林揽熙别过脸。没胆子还要冲出来帮忙?
这得多喜欢自己啊?
抑或者,是李家教得太好了?
第10章
众人一哄而散,李清婳鼓着腮吐了几口气,这才坐下来敲了敲自己依然发软的小腿。
林揽熙忍不住侧眸,见她不复方才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由得暗笑。虽然十有八九是李家教唆,可自从母后过世后,她还是头一个愿意为自己出头争辩的人。
想到方才被她娇弱的身躯挡住的场景,林揽熙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李清婳没注意林揽熙的眼神,只是望着绿竹馆被折腾得乱七八糟的桌案玫瑰椅,有些犯愁一会怎么跟夫子交待。
她从小到大就没招惹过半分是非,今日是第一回 。
她抬眸看了林揽熙一眼。自从这个人来了之后,她觉得自己的日子里总是时不时有些糟心的事儿。
“你怕夫子?”林揽熙看透她的心思。
李清婳点点头,柔美的脸颊上写了几分怯懦:“夫子的戒尺打人很疼的。”
“那为何还来惠光书院?”林揽熙追问。谁都知道,只有惠光书院才如此严苛。
“因为……”李清婳不知该如何说。但想到林揽熙方才那勇气十足的场景,心里羡慕,不由得也鼓起勇气道:“为了,喜欢,的,人。”
说完这句话,她的脸颊涨得通红通红的。一双眼眸也垂下去,看不见神采,只见鸦羽般抖动的睫毛。
林揽熙心道自己真是多此一嘴。明知道是为了自己来的,还问什么。不过,他真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豁得出去,能大大方方地跟自己表白心意。
于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太子爷耳尖一红,暗骂李家的奸计防不胜防。
这会,李桃扇跟在夫子后头亦步亦趋地走进来。尹夫子身后领着一位小厮,那小厮手里捧着戒尺,脸色复杂。
“怎么就你们两个?”李桃扇的眼眸瞪得圆圆的。又瞧着李清婳鬓发半点未乱的样子,她不甘心地咽了咽口水:“婳婳姐,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我没事的。”李清婳轻轻摆摆手。
见到李清婳没事,尹夫子多少松了口气,他可不想听见什么才子佳人的浑话。李桃扇反而有些失落。
“那宋公子呢?”尹夫子问李清婳。
“一定是被林公子赶走了。”李桃扇抢道。
尹夫子不满意地回头瞪了她一眼。李桃扇讪讪闭上了嘴。
而后夫子又看向李清婳,她只微微点了点头。意思是李桃扇说得是对的。
尹夫子沉吟一声,来回踱了几圈,又瞧了瞧地上被推翻的桌案,不由蹙眉道:“林揽熙,你可是动手打人了?”
“那位宋公子跋扈嚣张,学生不过教训一二。”林揽熙的神色淡然。
但尹夫子显然对这个行为并不满意。几人但见他老脸一横,看着林揽熙咬牙道:“混账!我们绿竹馆一向以理服人。此事原本是那宋某之过,可你恐之以武,便全然成了你之错处!你让我怎么跟红梅馆的夫子交待!”
学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李清婳有些意外地看着尹夫子。这位夫子一向爱生如子,今日却怎么像变了个人一样?
而林揽熙凤眼轻抬,并未答话。
李桃扇抓住机会,冲到林揽熙前面护着道:“夫子,我听说那位宋公子一向嚣张跋扈,是咱们惠光书院人人厌憎的学生。林公子出手教训他是应该的,您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地责骂林公子呢?”
李桃扇情急之下,多少有些口不择言。
果然尹夫子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这就是你们李府的规矩?顶撞夫子?”
李桃扇怔了怔,顿时气焰矮了一截。“我,我只是秉公直言罢了。”
“去抄《礼记》中学记一节,三十遍。”尹夫子不耐烦地摆摆手。
李桃扇不甘心地看看林揽熙,可林揽熙并没有替她说话的意思。她只好瘪着嘴回到自己的座位。
“伸手。”尹夫子阴沉着脸道。
林揽熙朗然伸出手掌,浑然不惧。
尹夫子暗暗咬着牙。天可怜见,他一介布衣,哪里真敢跟堂堂太子爷较劲,全是因为早上接到了皇帝圣旨,让自己好生打磨林揽熙的傲骨的缘故。
平时从学业上,他是真挑不出林揽熙的毛病。正巧今日遇上宋某的事,却是发作的好时机。
他捏紧了戒尺。听说宫中皇子读书,都有小太监代为受过。尹夫子暗中叹气,偏偏皇帝圣旨写得明明白白,太子在惠光书院,视同平头百姓对待,他连个钻空子的机会都没有。
“啪!”一声响亮的戒尺声响彻绿竹馆。
李桃扇惊得双目浑圆。竟然真的要打?
“以武服人,是为不耻。”尹夫子道。
“啪啪!”
“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那宋某为何不指别人偷盗,只说你一人。可见是有嫌疑之行径。”尹夫子再道。
“啪啪啪。”
“遇事不举,擅专而行!”尹夫子实在很用力,脸色都有些涨红。
重重的戒尺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林揽熙的手心上。可他如常站立,脸色都半点未变,就那么生生受住了。
林揽熙何尝不懂,这是皇帝授意。亦或者,还有贵妃在旁劝着。
李清婳距离林揽熙最近。她能眼睁睁瞧着那戒尺在空中抖起的微尘,能瞧见林揽熙的手掌从白皙到粉红,再到深红。亦能瞧见他鼻尖微微的汗珠。
绿竹馆安安静静的,那戒尺声就更刺耳。带着穿透空气的力量,让李清婳的心一颤一颤的。
李桃扇也心疼了。可心疼之余,她对太子爷的崇拜更浓了。谁家的公子挨打时不连声嚎叫,可太子站在那,浑然不惧的一张脸,略略上挑的眼角渲染出不屑凡俗的气质,真真让人心动不已。
“夫子别打了。”李桃扇站起身喊道。“您不知道林公子是什么身份吗?”
尹夫子怔了怔,咬牙,想起圣旨里头的话,下手更狠了。
……
李桃扇气得快要哭了。
尹夫子高高举起戒尺,正要说出林揽熙的第四桩错处,忽然有一张小而白皙的手掌跃入眼帘。
林揽熙亦是觉得有些不对劲。自己的手上忽然感受到一丝凉意。他垂头看时,才发现一个小小的精致的巴掌正隔空放在自己的手上方。
可因为她的胳膊抖得实在厉害,所以那小手不时会落到距离自己的手掌寸余的地方,让他感受到凉意。
他顺着那白藕似的胳膊看去,只见李清婳咬着牙,江南画似的美人面上写着紧张的坚定。“夫子不该责罚林公子一人。此事我亦有错。”
她认认真真地说话,语气平柔,却莫名让人心生悸动。
尹夫子似乎不敢相信一向乖巧懂事的李清婳竟然在此刻出头,诧异地觑了她一眼,手里的戒尺便也停在半空中。
林揽熙不得不承认。李清婳虽然单纯,但其实很聪明。她看出来尹夫子只是借题生事,所以也不提到底谁对谁错,只是认打认罚。
这样一来,尹夫子果然下不去手了。他可以奉旨打太子,总不能对太傅家唯一的嫡女也动手吧。想起李太傅那护犊子的脸……
不过,他还是装模作样地重新举起戒尺。
李清婳吓得别过脸,咬住牙,一脸紧张的模样。
尹夫子被逗笑了,废了好大劲才努力维持住板脸的神情,嗔道:“胆小还硬出头?”
李清婳见尹夫子的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和蔼,心里稍稍松快,脸上带着些赧然,不由自主地笑笑。
那春风拂面般的笑意让尹夫子淡化了些对圣旨的惧怕。再说也确实要个台阶下,于是他颔首道:“罢了,今日便这样。你们二人惹事,各抄劝学一百遍。”
说罢,尹夫子扭头离开了绿竹馆,自去找红梅馆的陈夫子商讨宋品志之事。
李清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水盈盈的双眸看了林揽熙一眼。她不想知道夫子为什么如此针对他,她只是觉得戒尺很疼很疼。
林揽熙承认自己有些心软了,但一想到没准又是李家的诡计,他便有些厌恶,于是咬着牙用另一只手将狼毫扔给李清婳,懒懒道:“李家女儿学问好,自然不会放过读书之机。既如此,请姑娘自己抄那两百遍劝学吧。”
……
李清婳气得跺脚。
可一看他红肿一片的右手,又说不出话来了。
旁边的李桃扇格格不入地坐在那,说不清二人的关系是好是坏。可她看得很明白,此刻林揽熙那双欲勾还休的眼底,正装满了李清婳。
第11章
因木铎之声已经响了半天,舒玉着急,便亲自过来寻人。李清婳不敢再耽误,赶紧跟舒玉桃扇一起往另一间学室去了。男女之仪不同,是要分室而学的。
“婳婳姐。”李桃扇的身段其实比李清婳稍微高了一点点,但她爱穿厚底子的锦鞋,所以显得似乎比李清婳高出很多。“你真要自己抄两百遍《劝学》吗?”
“两百遍《劝学》?”赖舒玉有些震惊地望着二人。
“一会我再跟你解释吧。”李清婳急着去上课,又跟李桃扇道:“无妨的,夫子没说什么时候要,想来可以慢慢抄。”
“那怎么能行?我来之前爹娘特意嘱咐过,让我必须找跟姐姐互帮互助的。这样吧,我帮你抄一百遍,咱们一人一半,怎么样?”李桃扇问。
李清婳忽然站住了脚步。一双水盈盈的双眸看向李桃扇。
李桃扇顿时有些心虚。
可下一刻眼前人笑得通透简单。“说实话,我没打算帮林公子抄那一百遍《劝学》的。他虽然手肿,但身边也不是没有小厮侍候着,与我又有何干呢?要是让铭州表哥知道,岂不是会怪罪我?不过桃扇,我明白你的心意。你大可自去帮林公子抄,我想他一定会感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