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憬接过来,在书案上摊开。
黑色笔墨勾勒出一幅院落图,笔锋行云流水,细节处亦清晰易懂。
白染染虽不会画画却也懂画,她惊讶地低呼一声。
落笔清爽利落,线条直而不僵,能画到这种程度,没有十年的基本功怕是做不到的。
“要不怎么说状元郎难得呢。”白染染忍不住感叹,“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我就说了一遍,你居然全都听明白画清楚了。”
再想想昨日和那些画师提需求,简直是对牛弹琴。
陆憬好笑:“这类结构图画起来并不难,只需下些苦功夫,晚些时候我教你。”
白染染都快忘了昨日陆憬说要教她画画的事了。
不过当时她气头上,现在冷静想想,陆憬明日都要进宫给皇子们讲学了,她还能抢在皇子们前头进行一对一授课指导,怎么也不是吃亏的事情。
这个念头一直持续到晚间正式教学,白染染就后悔了。
“练笔画?我八岁时就不练了!”白染染怀疑自己听错了。
“书画一家,你执笔不稳,想必字也写得不会太好。”
陆憬简直一针见血。
白染染不说话了,因为她的字确实上不得台面。
以前上学时,夫子就常指着她的字说:“你就是找个做法的画个符,都比你写得像字。”
要说她读书时最怕什么,练字肯定首当其冲。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陆憬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你写自己的名字给我看看。”
白染染硬着头皮写完,小心翼翼地看了陆憬一眼。
她好似在他那双杏眼里看到了一瞬间的错愕。
白染染大受打击。
她把笔一丢,赌气道:“不练了。”
陆憬忽而轻笑一声。
白染染更气了,瞪他:“你还笑!”
“是我不好,染染别气了,好不好?”陆憬低声哄她。
不知是不是白染染的错觉,他这个语气,好像是在学她说话呢。
白染染红了脸,冷哼一声。
陆憬顺势牵过她的手一同握住笔,一笔一画写了她的名。
不似他惯用的狂草,而是娟秀的瘦金体。
白染染看着宣纸上的“瑶”字,微微愣神。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能将她的字写得这么好看。
陆憬松开手,“什么时候能把名字写到这种程度了,什么时候我再教你学画。”
真能写到这种程度,往后那些需要提笔作画的诗会她也能参加了。
白染染深吸口气,点点头。
直到亥时,白染染才回寝院睡觉。
陆憬仍在书房。
一来是要整理明日讲学的材料,二来,他在等消息。
烛光蓦地晃动,一到黑色身影从窗外闯进来,单膝跪地在陆憬面前:“老爷,您要我查的事情,已经有结果了。”
陆憬头痛地捏了捏眉心,“墨竹,我说过很多次,不用跪我,还有,可以走正门。”
空气中静默了一瞬。
墨竹尴尬地站起身,挠了挠头:“对不起老爷,又忘了。”
他原本就是江湖宗派里的人,拼命完成任务后被组织抛弃,丢到路边,奄奄一息时,是陆憬救了他。
他无以为报,甘愿为他卖命,只是江湖那一套飞檐走壁的习惯像是刻进了骨子里,实在难改过来。
“下次记得。”陆憬也不生气,转而问道:“你查到了什么?”
墨竹收起笑,严肃道:“当初高价截走浮光锦之人,就是三皇子。”
陆憬默了默。
他刚回来那日,白染染说起浮光锦的事欲言又止,他便留意了。
京城首富的名号不是凭空来的,极少有人敢和陆家作对。
他想过对方非富即贵,只是没想过会是他。
接风宴那日萧煜的所有表现,似乎都有了答案。
萧煜。
陆憬在心中默念这两个字。
他知道萧煜原是要娶白染染的,这其中出了什么变故他不清楚也不在乎。
只一点,白瑶现在是他的妻。
任何人都动不得。
陆憬转头望向窗外。
夜色如墨,寒风呼啸,雨下得更大了。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陆憬淡声道,又补充,“走正门。”
墨竹爬窗沿的动作一顿。
-
白染染翌日起来时陆憬早就进宫了。
她派人叫张叔过来,把陆憬替她画好的布行图稿交给他,并嘱咐道:“找到工匠后就和我说一声,施工时我要去看看。”
既然要做京城第一家开在成衣铺里的布行,就要做最大最好的。
所以她要亲自跟进选材用料,绝不能马虎,给人以次充好的机会。
张叔有些犹豫:“夫人,工匠多是男子,这……不好吧。”
会不好吗?
白染染想了想,道:“那等我问问陆憬。”
等张叔走后,白染染在府里百无聊赖地呆到了下午。
她望了望窗外,雨还在下。
这雨下了一天一夜,陆憬出门前肯定是带伞了。
但白染染有求于人,还是让明珠备好马车。
有了昨日的教训,她今日特意上了妆粉,又抹了胭脂红。
为了好看,白染染里头只穿了件藕色暗花罗襦裙,嫌狐裘厚重,改披了件月牙白金丝勾边的大氅,手里举着湖蓝色印着梅花的油纸伞,立在马车边。
陆憬一出宫门就瞧见了她。
不为别的,实在是她生得太惹眼。
漫天雨幕为景,她撑伞而立,美得像是一幅水墨画。
陆憬脚步顿了顿。
白染染也看见了他,那双荔枝眼立刻便弯成两道月牙,举着伞朝他一路小跑过来,溅起一地水花。
“慢点。”陆憬忍不住出声,比她更快些跑过去。
白染染没收住脚,一头撞进他怀里。
他怀抱厚实温暖,白染染也不觉得疼,只抬头冲他笑了笑,像是特意邀功似的抱怨道:“你怎么这么慢,我等了好久呢!”
离得近了,陆憬这才发现她鼻尖被冻得通红。
他主动接过她的伞,不经意间碰到她的指尖,也是冰凉的。
陆憬用另一只手握住她的给她取暖,不赞同地皱眉:“怎么穿这么少?”
白染染不答反问:“好看吗?”
陆憬隐约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他无可奈何地点头,果见她笑得更开心了:“好看不就行了。”
几天的相处,白染染已经习惯两人间的肢体接触。
眼下牵着手也没觉得有什么,一路上了马车,陆憬又听她道:“布行那边施工我想亲自跟着,可以吗?”
第十八章
白染染做事儿向来想一出是一出,陆憬倒没想过她会问他的意见。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陆憬随口道。
“真的什么都可以?”白染染惊讶于他这么好说话,“那边的工匠好多都是男人呢。”
原是因为这个。
陆憬皱了皱眉:“谁在你耳边嚼的舌根?”
陆憬极少有严厉的时候。
白染染不明白他怎么好端端就生气了,小声辩解道:“这又不是重点。”
“那什么才算重点?”陆憬板起脸来,“这世道对女子本就不公,我帮不了所有女子,但你是我的妻,你不需要如此,我也不希望身边人让你如此。”
白染染一怔。
就在这一刻,她好像听见耳边有烟花盛开的声音,经久不息。
这还是第一次,她听见有愿为女子发声的男人。
母亲虽希望她不要囿于世俗礼教,可在她走后,身边却都是对她的条条框框。
白染染忽然想,倘若是母亲遇到了陆憬,那她现在一定会活得开心肆意吧。
白染染眼眶红了红。
怎么又要哭了?
陆憬愣了愣,耐着性子道:“染染,我这不是在凶你。”
“我知道。”白染染用力眨了眨眼睛,把眼泪逼回去,“陆憬,你真好。”
她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陆憬哭笑不得。
-
毓庆宫。
萧煜刚从练武场上回来,他指关节破了皮,脚踝红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全然没有平日里的君子风度,看上去狼狈极了。
“陆憬。”萧煜发狠地低语。
他绝对是故意的。
故意给他留出进攻的破绽,等他出手后,又轻巧地躲开。而他收不住力,那一拳和一脚就都撞在了墙上。
父皇让陆憬教他们学武,他却借着比武切磋的名义让他在一众皇子面前出丑。
“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好没有?”萧煜同身边的太监道。
他让他丢脸,他碰她的妻。
啧,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知道陆憬看着自己妻子在他膝下承欢时的表情了。
小太监却为难道:“回殿下,奴才今日去礼部看过参加国宴的官眷名单了,国宴那日,永安郡夫人不参加。”
“不参加?”萧煜阴测测地笑了,隽秀的脸因为这笑看起来有些扭曲,“白瑶,你还敢躲我?”
他恨不能立刻便出宫将人逮回来狠狠教训,可他如今却连出宫的自由也没有了。
这一切,都是败白清珞所赐。
若非她不爱惜自己,生出了体弱多病的早产儿,他用得着整日呆在毓庆宫,给父皇作出一副疼妻爱女的样子吗?
他冷笑着踏进殿内,奶娘正抱着孩子,看他进来,孩子撇撇嘴,忽然放声大哭。
“哭哭哭,整日里便只知道哭!”萧煜心烦意乱,拂袖往书房去了。
白清珞刚出月子,身子还很虚弱。
望着萧煜离开的背影,勾了勾嘴角,眼泪又流了下来。
“哎呦!皇子妃可不能再哭了,您月子里便就没养好身子,再哭眼睛会瞎掉的!”奶娘边哄孩子边道。
孩啼声更响了。
满月酒时,圣上来了,他们做足了恩爱夫妻的模样,圣上欣慰极了,给他们的孩子赐了名字,婉锦。
那么温柔的女孩名字。
可她若是个男孩该多好。
白清珞觉得讽刺,“把婉锦带下去吧。”
奶娘应声退下。
白清珞看了眼翠环,低声说:“国宴那日就动手。”
她说得云淡风轻的,翠环却犹豫了:“皇子妃,她是您姐姐,她出了事,白府也会蒙羞……”
“我让你动手就动手。”白清珞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
是啊。
她们是姐妹。
婚前她识人不清,嫁给了萧煜这样的男人,她白瑶却走了狗屎运,娶她的男人死而复生,平步青云,现在给皇子讲学,将来便有可能做太傅。
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她现在受的苦,本该都是属于白瑶的。
她就该比她痛苦千倍万倍。
-
有了陆憬的保证,白染染第二日便跟着张叔一起去到了施工现场。
昨日回府后,陆憬不知道和张叔说了什么,总之张叔今日待她格外客气,就连她嫌麻烦不戴帷帽也没有说什么。
工匠到场,第一件事就是丈量土地,然后按照白染染给的图纸,罗列了一系列需要的材料。
白染染头一遭做这些,兴致很高,从木材到水泥,事事亲力亲为,这日几乎将西市走了个遍,才采买完成。
回到府里已是傍晚,白染染累极了,灰头土脸地瘫在美人榻上。
陆憬也就比她早回来半个时辰,见她如此,颇为好笑道:“先去洗手,在等你吃饭了。”
白染染没说话。
陆憬走近看了看,白染染闭着眼,呼吸清浅,已经睡着了。
她脸上还沾着工地上的灰尘,滑稽又可爱。
陆憬莞尔。
他让明珠端来水,简单替她擦洗了一番,然后拦腰抱起她,轻轻放到里间的床上。
-
白染染这一觉睡得极为舒服,醒来时连双脚都是暖和的,她伸脚探了探,床尾不知何时放了个汤婆子。
“怎么醒了?”陆憬睡眠浅,白染染这些小动静很快就吵醒了他。
他嗓音还带着刚睡醒时的低哑,很是蛊惑人。
恰逢屋外传来打更的声音,不过丑时。
天还是黑的。
白染染咬咬唇,还没说话,肚子先响了。
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这下白染染不用说,陆憬也明白了。
“饿了?”他低哑的嗓音里掺了笑。
白染染红了脸,恶狠狠道:“不许笑!”
像是为了应景似的,她肚子又叫了几声。
陆憬没忍住笑出声,白染染就挨在他边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子在颤抖。
白染染恼羞成怒,翻身坐在他身上,去捂他的嘴:“你不许笑!”
陆憬果真不笑了,白染染觉出他身子僵了僵。
她手覆在他嘴巴和鼻尖,湿热的气息让她手心有些痒。
本就是深夜,两人都不说话了,屋内便重归寂静。
黑夜里,仿佛有什么在升温。
白染染这才后知后觉到自己的动作有多离谱。
她烫得收回手,有一刹那的恍神。
这场景似曾相识,好像在哪见过。
在哪里呢?
白染染隐约感觉自己就要抓住什么了,陆憬却在这时开口:“染染,你起身。”
他嗓音低哑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