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听虞逸提起“驸马”时,他的心就被紧紧攒起。
他分明知道, 虞逸的身边除了他以外,没有亲近的男子,唯一的一个李经, 还被他说了亲事。而且,最近他们的相处,也让他感受到了,虞逸对他的在意。
可他还是会胆怯。
他害怕,虞逸愿意为之改变驻足的人,不是他。
他死死捏紧了双拳, 深怕从虞逸口中, 听到旁的男子的名字。
若真是那样, 那他该怎么办?
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腔,他惴惴不安地看着虞逸, 等待一个结果。
然后,他看见虞逸的手指朝自己指来,他反应了几息, 又从她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个让她甘愿为之改变的人, 是他!
他的公主殿下, 愿意纡尊降贵, 同他成亲。
这一点认知迅速扩散,铺天盖地的喜悦占据了他的整颗心,他仿若置于云端,刚才还千斤重的心顿时变得轻飘飘,让他觉得不真实。
即便长久的习惯,让他始终维持着淡笑从容的姿态,但他的手仍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不同于方才的恐惧,现在,是高兴得发颤。
虞逸道出连楚的名字后,莫名有些羞涩地不敢看他。
她收回手,清了清嗓子,示意大臣们把下巴往回收一收。
而后,她带着一丝挑衅地看向仇晔:“我既已有心上人,太子的好意,就恕我婉拒了。”
对于这一点儿也不委婉的婉拒,仇晔并不恼。
他拖长了音道:“可我们西瑜的和谈条件,唯有结姻。”
虞逸且笑且道:“岁月更迭,无论是人还是国,都要学会改变。”
说着,她端起酒杯,遥遥向仇晔敬了一杯酒,“我相信有太子在,贵国皇帝定会好好考虑改变和谈方式。”
仇晔嗜血并非上战场后才有所展露,据说,在成为太子之前,他谋害了所有可能会同他争夺储君之位的皇子性命。
而仇晔的“疯”有迹可循。
他的父亲,也就是西瑜皇帝,也不是个正常人。
他不仅没有为此惩罚仇晔,反而觉得他继承了自己的血性,对他更高看一眼。
在西瑜皇帝的纵容下,仇晔任意妄为,致使如今西瑜皇室中,能够继承大任的,只剩下仇晔一个。
所以,西瑜皇帝不会放任仇晔被困。
此次和谈的主动权,还是握在大岐手中。
*
虞逸大殿之上点驸马一事,很快在大岐引起轩然大波。
她身为公主最为人诟病的一点——贪图美色,也因为她情定一人而消除了。
现在,在百姓们的眼中,除了驸马是奸臣之子值得他们担心一下,这位公主殿下可以说是完美无缺。
不过百姓也想得开。
成为驸马,就要卸任朝中官职,虞逸的这一行为,也间接算是为大岐除害。
这么一想,公主在他们心里,又伟大了几分。
而皇帝暗示虞逸可能成为储君一事,也传遍了街头巷尾,就是没能引起太响亮的反对声。
此前虞逸干过许多荒唐事,早已锻炼出了百姓的接受能力,这件事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他们一听和虞逸有关,倒也没惊讶多久。
最关键的是,在事情发酵前,殷娇娇就派人混入百姓之中,潜移默化地影响百姓们的想法。
比如,大岐祖制,皇位传长子,如今皇帝膝下无子,无论是传给承王还是公主,都是有违祖制,既然如此,传谁不一样?
又比如,公主若不成为储君,就会被嫁到西瑜,到时西瑜利用公主发难,只会让大岐处于两难境地。
在这样近乎传教般的教化后,百姓们对这件事越来越认可。
相比百姓,朝廷官员可就没那么好忽悠了。
筵席过后,除了连家一派,几乎所有官员都上奏请皇帝三思储君之事。
那些奏折送上来,皇帝权当没看见,不回不问。
后来,大臣们急了,干脆在上早朝时,把这事摊到面上来说,恳请皇帝立承王为储,以定民心。
这种时候,连楚自然不会置之事外。
他舌战群儒,话里话外暗示承王封王多年,无功无过,之后又狠狠捧了虞逸一通,才切入正题,与连系一干党羽,一同站队虞逸。
对立大臣辩不过连楚,便拿他身份说事:“连侍郎受公主殿下看重,自是为公主说话。”
连楚闻言,轻挪视线,气定神闲地吐出三个字来:“不然呢?”
轻飘飘的三个字,就把那大臣给堵了回去。
之后为了此事,连着几天,朝堂上都闹得不可开交。
身为被推举对象的虞逸,在他们争论不休时,正在宸越宫内睡懒觉。
而另一个被推举对象承王,却没有那么好运。
他身处风暴之中,听着周围的人就他的事而争辩,他却是一个字都不能说。
他脑袋嗡嗡响,直觉得身心疲惫,以至于他都不知道何时下了朝,也不知自己怎么回的承王府。
见他回来,承王妃很体贴地端上亲手熬制的羹汤。
承王端起羹汤才喝了两口,就听见承王妃问道:“王爷可是为了陛下立储一事犯愁?”
承王端汤的手一顿,刚放松下来的精神再度陷入紧绷。
承王妃见他没有否认,便又自顾自地道:“公主立下再多功劳,也只是‘公主’。王爷继承大统,才是众望所归。王爷大可不必为此忧心,公主那边,陛下定会早日想明白的。”
话音将将落下,承王猛地把汤盅摔到地上。
汤盅厚实,仍没能承受住承王发了狠一般的力道,应声碎成几片。
汤水四溅,落了几滴在承王妃的手背上,虽然不怎么烫,但她还是没忍住惊呼出声:“呀!”
自成亲以来,承王夫妇二人一直相敬如宾,承王妃还不曾见过承王这般失控的样子。
她惊慌地看向承王,讷讷开口:“王爷……”
承王沉着脸,双唇抿成一条线。
他烦躁不已,倏地起身,踏过地上的一片狼藉,不发一言地向外走去。
待走至王府门口,他深呼吸了几下。
一时间,他有些迷茫,偌大的皇城,他竟不知该去向何处。
这时,一小官从远处匆匆而来。
见承王立在门口一动不动,他心生奇怪,但他不敢多问,只是向承王禀报,仇晔想要见他。
仇晔自进入皇城后,便被鸿胪寺安排在皇宫附近的一处馆邸。
因其身份特殊,他平日里不可随意外出,但相对的,他的合理要求,鸿胪寺的官员都会尽量满足他。
而见承王,便是他筵席之后的要求。
承王连着托词拒绝了几天,今日也不打算理会他。
但在开口的瞬间,他改变了注意,“好,本王这就去见他。”
等他到达馆邸时,仇晔正闲情逸致地调着香。
见承王来,他既不欣喜也不意外,仿佛早料到了承王会同意和他相见。
“我这香有宁神定气之功效,承王不如坐下,静静心。”
不仅是承王的到来,就连承王的心情,他都拿捏得正好。
承王坐到他对座,开口问道:“太子找本王,可是有要事?”
仇晔讳莫如深地一笑,“不急。”
随后,他自顾自地继续调香。
承王皱紧了眉头,看他动作,不久后,烟袅袅升起,二人对视无言。
仇晔没有撒谎,这香的确静心宁气,只坐了一会儿,承王已放松些许。
但他的警惕未减,在安定心神后,他再次问道:“太子究竟有何事?”
“从前听闻,承王乃大岐下一任储君,大岐皇帝对承王寄予厚望。因此,我一直想见一见,大岐未来的君主。却没想到,只因立了几件功,你们皇帝就把一个小公主纳入储君人选之中。”
这话显然是故意在承王心口上扎了一刀。
承王眼中掠过戾气,面色又变得不痛快,“此乃大岐内政,与太子无关。”
仇晔置若罔闻,继续自顾自地道:“原本唾手可得的尊贵之位,被横杀出来之人阻拦,这滋味可不好受吧?”
承王沉默。
他的确不好受。
他知道自己谨小慎微,天性敏感,没有运筹帷幄的能力和魄力,他也一直知道,自己并不适合做皇帝。
因为有自知之明,他每日提心吊胆,愈发的敏感谨慎,深怕做错一件事,就会让皇帝对他失望。
相比之下,对于洒脱的虞逸,他羡慕不已。
虞逸的聪颖,在年少时已可窥见一斑。
与被给予厚望,日日被盯着念书的他不同,虞逸没有压力和烦恼,每日都可随性地玩乐。
年少时的他,对于自由的虞逸很是艳羡,但他从来没有埋怨什么,因为他知道,他在为继承而做准备,他的刻苦努力和牺牲终归会有回报。
直到他十五岁那年,他发现自己错了。
那日,他照常去往毓书阁学习,虞逸意外地出现在了那儿。
她捧着一张纸,说是想要拿给太师看看她写的赋。
他心生好奇,十岁的虞逸能够写出怎样的文章,便拿过来读了读。
这一读,他大为震撼。
那时虞逸尚小,可是她字里行间,言辞宏畅,磅礴气势仿若滔天巨浪,尽显博大之志。
认真读完后,他由衷地夸赞了虞逸一番,但接踵而来的,是发自内心的恐慌。
只这一篇赋,他就能清楚地认识到,虞逸的潜力和心境都远超于他。
如果让皇帝知晓这一点,会不会对他失望?皇帝又是否会做出另一个选择?
虽然没有人告诉他,但他一直知道,自己未来储君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顺,既然都是不被人认同的,为什么虞逸不能成为储君?
没有人想过女子能够当皇帝,可当时的承王,的确为此感到担忧了。
为了不让虞逸显露锋芒,他找借口让虞逸离开,并承诺会把她的手笔交给太师,可他转身就把它藏了起来。
等下课后,他因为头一回做了坏事,匆匆和太师告别完,就出了毓书阁。
他不顾形象地一路狂奔,直到无人经过的假山边,才停下了脚步。
他撑着假山,喘着粗气。
负责伺候的小太监落了好几步才追上他,“殿下跑这么快,这是怎么了?”
承王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捏着虞逸留下的那张纸。
小太监一直贴身伺候承王,对他最是了解,见此,也猜到了他的心思。
他劝道:“公主才思隽永,但也只能居于深宫之中。”
被戳破了心思的承王,深深吸起一口气,“若是皇兄发现逸儿胜过我,当真还会选择我吗?”
“当然会!”小太监毫不犹豫,“公主是女子,永远不可能登上那个位置。”
因为这一句话,承王暂时将那份复杂的心情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