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在骊山之上,但营帐中的陈设却不比在国公府简陋,摆在桌上的白玉瓷瓶内竖陈着一束桃花,粉桃与白瓶相称,在其一侧的香炉里,青烟袅袅,营帐之中尽是花香四溢。
“张太医,她近来总是嗜睡,依你瞧,可是生了什么病?”
谢砚书坐在榻边,面色有些许的焦急。
“我能有什么病,顶多就是春困罢了。”薛予宁摆了摆手,却被谢砚书将手给按了回去,囿于有太医在旁,薛予宁不便多言,只是侧目瞪了一眼谢砚书。
张庆瞧着二人的小动作,只是笑了笑,旋即抬起手放在薛予宁的腕间,凝神而思。
片刻后,张庆才收回了手:“世子,夫人她并无大碍。”
“瞧吧,我就说无碍,非得要劳动人太医来一趟。”薛予宁仰着头,眉梢都染着笑意。
只见张庆摇了摇头,朝谢砚书一揖:“世子,夫人她已有一月的身孕,加之又至春日,是以总爱犯困,老夫可为夫人开一方凝神养身的药,应当会好些。”
“有孕?”薛予宁与谢砚书一同发声,二人四目相对之时,不由得双颊皆泛上了红云。
谢砚书眉头紧攒,尚未从张庆的话中反应过来,他与薛予宁自小便是对冤家,自己当年暗中心悦薛予宁,本以为薛予宁厌弃自己,此生难向她倾诉心意,谁知历经风云之后,二人竟已走到了如今的这一步。
“是啊,已有一个月了呢。”张庆长叹一声。
谢砚书这才堪堪回神,他转而凝眉向张庆道:“那便劳烦太医开一方凝息养身的药了。”
张庆抚了抚白髥,点点头,旋即又顿住了抬起的脚步道:“对了,世子,老夫还得叮嘱二位......”
张庆放缓了话音,薛予宁和谢砚书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他,只听他慢慢开口,带着长者之尊:“这头三个月胎像并不稳,世子和夫人这三月怕是得克制一下,得等到三月之后才能......”
张庆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小,谢砚书耳根一红,他连忙起身道:“多谢张太医。”
待到张庆离去后,整个营帐才复归平静。
“你要做爹了。”
“我要做爹了。”
薛予宁和谢砚书同时开口,二人的面色皆是绯红。
“你怎么看起来似是不高兴?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小孩子呢。”薛予宁思及谢砚书此前误把归远当作自己孩子的事儿,唇边便漾开了笑。
孩子?薛予宁和他的孩子,他能不喜欢吗?只是,他早先听闻孕子母体必定有损,那孩子在母体之中吸食母亲的气血,这也不过才一个月,他就发觉薛予宁清减了些许。
如此想来,谢砚书倒也高兴不起来,他轻轻抬手放在了薛予宁的腹部,眸色复杂,此次来骊山本就危险丛生,他尚未告诉薛予宁自己所担忧的楚王反叛之事,而今这个孩子的到来,只怕会让他又忧心几分。
算算日子,今日已是春猎的第三日,满朝四品以上的官员皆伴驾而行,定安城中唯有楚王萧成炜一名皇子未有来骊山,这三日确实并无异动,但楚王向来心思缜密,只怕还在筹备之中。
谢砚书眉间一拧,可下一刻他的手中却又一道温热的触感。
“你在担心楚王之事?担心护不住我?”薛予宁玉手握住谢砚书,她眸光灵澈,面带浅笑:“兄长早就告诉过我你所担心之事,我也知晓你心中所忧为何。”
“宁宁......对不起,我不该如此心急想着同你成婚,如今楚王视我为眼中钉,我怕你也会因我受牵连。”
谢砚书反手握住薛予宁,眉头紧锁起,清俊的眉眼中忧色渐显。
“谢砚书......”少女眸色认真,轻启朱唇:“我不怕。”
当初与谢砚书从凤阳城死里逃生,尚且不惧,而今一个心有不轨,本就为天里所不容的楚王,她又有何惧?
薛予宁抚上了谢砚书的脸,轻轻摩挲着,手间竟是碰到了一阵湿润,少年的眼角莹光忽闪,薛予宁心底一颤,她好似从未见过谢砚书流泪。
薛予宁尚在怔愣之中,旋即唇上覆上了一层柔软,冷香入怀,将她层层围裹,那人的动作极为轻柔,像是捧着至宝,直到他呼吸渐重之时,薛予宁才回神,轻轻将他推开。
她红着脸开口,比方才多了分羞赧:“谢砚书,太医刚说的话你都忘了?”
谢砚书挑了挑眉,将将心中的阴云已散去了不少,他轻笑出声:“记得,三个月之后我再继续。”
第57章 等你
晚风徐徐, 搅动无边焰火,腾然的幽火映照出半轮清月, 冷月流光, 平落下一层柔纱,将骊山宛在其中。
“我不喝......”薛予宁推开了谢砚书伸到自己唇边的玉勺,柳眉攒起, 她连着喝了两日的药,说是能凝神养息,可一味的苦涩,反倒是让薛予宁没了胃口。
“张太医说你底子本不差, 但因此前受过寒,是以这药断不得。”谢砚书小声劝慰着, 哄着薛予宁吃药倒是比归远还难。
“我没事儿, 我不喝。”薛予宁摇了摇头,面上皆是委屈的神色。
谢砚书望着薛予宁盛着荧光的双眸,心头一紧, 他顿了顿, 旋即凑到薛予宁耳边:“夫人不喝, 是想等着我喂你吗?”
谢砚书的唇角不经意间擦过薛予宁的耳垂, 眸中是藏不住的笑意, 而左手也早已搭在了薛予宁的腰间。
薛予宁立时浑身一颤, 接过了谢砚书手中的药碗,将其中的药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一直在她嘴里打圈,直到谢砚书递给了她一颗甜杏后方觉着嘴里有了些甜味。
“谢砚书,皇上正坐在上边儿呢, 你也敢这么不正经。”
薛予宁抬起胳膊肘轻戳了戳谢砚书, 方才谢砚书说话时, 她是真怕谢砚书当着这满朝官员做些什么,是以倒不如自己先将药喝了再说。
“依朕瞧,世子和薛家小妹确实是一对壁人呐。”萧齐北近日听闻燕国皇室大乱,加之又处于风景秀丽的骊山,心中不免舒畅了些许。
众臣闻听萧齐北之言,自是出声附和,这一出声倒是让薛予宁面色微红,微微朝后缩去,窝在了谢砚书的怀中。
二人的小动作尽数落在了萧齐北的眼中,他朗然笑道:“朕早先听闻你二人自小便是一对冤家,见面必会争吵,可如今看来,这传言也不可尽信。”
“回陛下,儿时不过是顽皮了些,这才惹了些笑话出来。”谢砚书坐于萧齐北的右下侧,火光扑朔,洒在他爽朗清俊的面容之上,他笑眼含情,唇角轻扬。
少年这般清俊的面容,不禁让萧齐北长叹,也难怪自己的那位玉华公主会痴恋谢砚书,只可惜,谢砚书的眼中皆是薛予宁,又如何会容得下他的玉华?
萧齐北倏然心头微颤,他举目望月,残月半轮,冷光迷离,骊山的更远处,是通向凤阳城的小径。
“不知道长歌如何了......”萧齐北低声呢喃。
在其身边的李安立时上前替萧齐北斟满了酒,轻声劝慰:“陛下不必忧心,前些日子才传了信回来,说公主只是有些水土不服,其余倒是并无大碍,况且如今燕国大乱,那陆向昀是个无权的皇子,置身事外,倒是不至于卷入此漩涡中。”
萧齐北长叹一声,诚如李安所言,当初他与燕国皇室商榷和亲之事时,并未让萧长歌嫁给燕国有权有势的皇子,燕国和明安素来不和,总有一日会兵戈相见,届时萧长歌处于中间,又该如何自处?
若是只嫁给一个无权无势的边缘皇子,并未接近燕国皇室中心,纵然日后起乱,萧长歌也尚能脱身,是以最后萧长歌所嫁之人是陆向昀。
只盼着此次燕皇宾天,皇室大乱,不会殃及萧长歌便是。
萧齐北思及此,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可他才方饮下这杯酒,便见一名佩剑的巡兵连爬带滚的扑倒在了萧齐北的面前。
“军中是未教过你礼数吗?见了陛下怎能如此莽撞?”李安一挥拂尘,出声呵斥地上的巡兵。
座下之人也皆是不解,这巡兵乃是在山腰处来回换防的,又怎会跑至此处。
“陛下,楚王已举兵占领了定安城!且还有前往骊山之势!”
“什么?”
不仅是萧齐北惊呼,众臣闻声也俱是一惊,他们虽知萧成炜狼子野心,有夺嫡之势,但也不知其竟胆大至此,竟敢趁着春猎众人远离定安城而举兵。
谢砚书和薛予宁相互对视,春猎本该还有两日就该结束,他本以为萧成炜应是不会举兵,这一切都是他思虑过多而已,谁知竟并非是他多想。
谢砚书眸色微暗,紧紧地握住了薛予宁的手。
萧齐北冷眉攒起:“楚王是从何处来的兵力?”
地上的巡兵颤着声音道:“听探子来报,楚王手中的兵......”
那巡兵突然滞声,李安气急,用手中拂尘一拍他的肩头:“说话啊,这还愣着作甚?”
“那些个兵并非是我朝中人,身穿胡服,手提砍刀,倒像是燕国的人。”
“父皇!”萧成珏目色焦急,他立于萧齐北面前,出声道:“而今并非是思考五弟手中兵力从何而来的时候,当务之急应是想法子如何安稳回京。”
可众人皆知萧成珏所言也不过是为稳定人心罢了,京都被占,萧成炜还举兵前往骊山,手中尽数是燕国之兵,燕国之人本就擅骑射,攀爬,骊山虽地形复杂,巍峨难行,但对于燕国之兵而言,要想进攻骊山,绝非难事。
况且春猎之时所带出城的兵本就不算多,又如何去抵抗萧成炜?
萧齐北来回踱步,白髥翻起,冷眉紧皱:“逆子!逆子!亏朕还念长歌被送去和亲,因而并未因当初宋之平之事而加罪于他,他竟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萧成珏见萧齐北面色微白,立时便道:“父皇莫急,虽说楚王手中有不少精兵,但薛将军和定国公世子皆在此处,未尝就全无出路了。”
“陛下,龙体为重,还望陛下切勿再动气!”薛景琅亦是出声附和,谢砚书此前早就与他说过心中所忧,是以闻听楚王叛乱,倒算不上惊诧。
可萧齐北心中的愤恨却丝毫不减,他双手叉腰,忽而顿住:“燕国的兵......而今燕国皇室大乱,能抽身出来借给那逆子兵力的......”
萧齐北话至此处倏然一滞,旋即眸光一闪:“是陆向昀,是萧长歌所嫁的陆向昀!”
萧齐北忽而心中涌上一股幽火,喉间一阵腥甜,旋即口中漫开的血腥味让他眉头一皱。
“父皇!”
“陛下!”
萧齐北骤然倒下,吐出的鲜血染红了他面前寒凉的月色。
*
夜风料峭,营帐之中焰苗轻晃,早先摘下的桃花粉瓣尽数掉落,在桌面上铺陈晕开,瓣角已渐染墨色,不复往日清丽。
“不行!你绝不能去,若是萧成炜在中途设伏,你该当如何?况且小宁如今已有身孕,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她怎么办?”
薛景琅厉声呵斥,双眉紧攒,他虽对萧成炜举兵一事并不惊诧,但是要想安然归京,确实并非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