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陆令晚套了马车,以拜访侯府太夫人的名义去了忠勇侯府。
侯府太夫人已年近八十,到底是上了年纪,整个人显得有些干瘦,头顶的银发有些稀落,人坐在罗汉床上,锦衣华服间像是缩成了一团,远见去倒是像个枯干的绣猴。
只是陆令晚对这位侯府太夫人却是极敬重的。
年轻的时候,她曾随着太老侯爷一起上过战场,两人一起出生入死。
她从前也听姑姑提起过这位太老夫人是极和善的。
侯府太夫人到底上了年纪,眼神也不甚好了,人也有些糊涂。
听见陆令晚朝自己请安,忙招手让她到近前来,一边看一边问向身旁的秦嬷嬷:
“唉,老婆子记不得事了。这是哪家的丫头?”
秦嬷嬷赶紧回话:
“夫人,这是先夫人家的晚姐儿,小时候您抱过的。去年您过寿那会儿,还夸她水灵呢,说要留着她做曾孙媳妇呢。”
侯府老夫人一拍手,笑着咧着嘴:
“哦!陆丫头!陆丫头,我记得的,长得最好看的那个。”
陆令晚听的脸有些发红,陪着侯府老夫人说了几句话,又问了身体近况,这才出来了。
趁着秦嬷嬷将她送出来的空当,她将手中的玉佩拿出来给她一看:
“嬷嬷,你瞧瞧这玉佩。前些日子陆家当铺的伙计送来的,说是有人典当了此物。我这一瞧,这和我那年送给太夫人的贺礼是极像的。思来想去,还是想着来问问嬷嬷,别是哪个胆大的奴才,见太夫人和善,趁机偷了倒卖,怕往后再滋生出大事端来,这才来问问。”
秦嬷嬷将那玉佩映着日光巧细巧了一番,才一拍脑袋讲了起来:
“正是这块玉佩,老奴认得的。太夫人当初也是极爱的,便将这玉佩送给了世子。想来是世子骑马游乐间不慎坠落也是有的。回头老奴去问问世子,倒是麻烦姑娘了。”
陆令晚越听,心越往下沉。她勉强一笑:
“听说世子爷一年前回了京,这府中几趟倒是未曾见过。”
想起这位爷,秦嬷嬷却不愿多说,只礼貌的笑了笑:
“世子爷军务繁忙,就连太夫人也时常感叹难得一见。倒是不急,想来今年太夫人寿宴上是能见到的。”
陆令晚走出寿康堂的时候,已是满腹的心事,一个不好的猜测愈发得到验证。
她仍怀着那么一丝希冀。不过是个玉佩,辗转相送是常事。可不知怎的她只觉得身子越发的沉,像是多走一步都要没了力气。
她却知道此刻不能耽于这些虚实之事,她此趟来还要去见侯府二公子一趟。
说到底陆家的生意是给这位二公子做的,眼下私盐和私印钱的事有了了结,无论如何也要去将事情禀明。
她用齿尖儿将舌头咬碎,尖锐的痛感传来,这才得一丝清明,那些走马灯似的幻影才得以被掐灭。
***
“公子,陆府三小姐求见。”
齐曜北将手中的账册合上,将手上的黄玉扳指转了转,抬眼道:
“让她进来。”
陆令晚便应声入了书房。
陆令晚跟着前来接引的小厮轻声入JSG了书房。
这二公子书房的路,她倒是熟悉,因着生意上的事她倒是常来。
不过两人见面时总会留一个小厮丫鬟,倒也不算逾矩。
陆令晚朝齐曜北躬身行了一礼,将那生意上的事细细禀明,临了添了一句:
“了结私盐的生意,的确打点损失不少,贱卖了许多产业。但好在这两桩都已压了下来,绝不会牵累到其他的生意。令晚惭愧,有负二公子和大伯所托。今后生意上的事都由大伯亲自打理,请二公子放心。”
齐曜北听着她的禀述,将手中的笔管搁了下,抬首温言道:
“表妹不必介怀。这两桩生意本就冒着风险,如今处置得宜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二公子雅量。”
陆令晚又施了一礼,这才略带歉意的冲齐曜北一笑。
虽然她这表哥对她一口一个表妹,人瞧着也仁善温和,一身青色直掇,身量齐长,气质端方,倒是一副清贵公子的模样。
可是陆令晚待他总多了一分疏离和敬而远之,只因与这人相处久了,才会知晓此人手腕。
如今他年纪轻轻便位居刑部侍郎,靠的不仅仅是这忠勇侯府,更不单是陆家的缘故。
他少年及第,高中探花,短短几年便走到了刑部侍郎这个位置。如今简在帝心,朝堂上也算是新党一派的中坚力量。听说上个月还定下了亲事,娶的是定国公府嫡幺女。这定国公,乃是开国肱骨,手上是有兵权的,屹立几朝也未倒。
“表妹不必拘谨,坐吧。”
陆令晚倒也不推辞,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
“还未恭贺二公子大喜。”
齐曜北捏着茶盏的手一顿,那些年少时的旧事一瞬间在脑中呼啸而过。
那个剥好了皮,由她湿漉白嫩的小手递到他嘴边来的枇杷果,那个插着腰挡在他身前的小姑娘,那个被她塞到他怀里软乎乎一团的小猫……
一时间,像翻涌而起的浮渣。
可是他抬眼,她是那个端坐在秀墩上,对他恭敬疏离,京城里人人赞一句“娴雅知礼”的陆家女。
就好像,那些旧事只是他一个人的旧事。
第5章
掉马
石子投到湖中泛起来的涟漪,终究要平静,浮起来的尘渍终究要沉落下。
他将茶水端在唇边微抿了一口,出口时已是一贯的清冷自持:
“多谢表妹。”
搁了茶盏话头又起:
“既入不得宫,表妹今后有何打算?”
听到这里,陆令晚的呼吸一窒,又想起她不愿触碰的那个真相。待回过神来,不过淡淡回一句:
“一切但听伯父和家父的安排。”
齐曜北听罢也淡淡一笑:
“如此也好。”
出了书房,陆令晚才像是被卸了全身的力道,一路失魂落魄的走着。
其实何必再左思右想,回了府只要画好画像,收买一个这侯府的下人一打探,一切便皆了然。
听耳畔“砰”的一声,好像是什么重物砸到了地上。她一低头,一些画轴就滚到了她脚边。
她弯下腰将那散开的画轴捡起来,不过粗粗一看,目光便定在其中一人的脸上。她的指尖颤抖了起来,那个残忍的真相还是在这一刻血淋淋的撕开了。
一个下人躬身在她身旁行了一礼:
“表小姐,方才搬的有些急了,惊扰了表小姐,还请表小姐恕罪。”
“这画儿是什么时候画的?”
是去岁世子爷刚回来的时候。老夫人说大家难得聚得一堂,便请了画师画了一个全家福。”
“哦。”她淡淡应了一声,将画卷交还了回去。
陆令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走上马车的,眼前一时是那张卷轴,一时又是那只青玉佩,转眼间又是那人斜飞入鬓的眉眼,他将她拥入怀中的温暖和依靠,他将她圈在怀里,在盛夏的马纵驰在碧连天的青草间……
她从未怀疑过他的身份,只因拿一个假身份与她相处无甚必要。
况且京中勋贵也就这些,总归抬头不见低头见,欺瞒不得长久。
可终究不过是灯下黑罢了。
只因这个人是齐昭南,是忠勇侯府的世子,他有理由也有能力将身份隐瞒于她。
齐昭南,他是忠勇侯府世子,先帝的胞妹明华长公主的独子,当今太皇太后唯一的外孙!
他手上掌管着京军三大营中的神机营,连当今陛下都要忌惮三分的人!自小离京到军中历练,往西北打过鞑靼,往东南打过倭寇,屡立战功,去年刚刚回京。
他也是侯府二公子和整个陆家的敌人。
他们陆家一直帮扶侯府二公子争夺世子之位,齐昭南借了一个身份来到她身边,目的不言而喻。
怪不得他偶尔露出的蛮横霸道,怪不得他的骄矜,岂是一个小小的伯府能养出来的。
怪不得她从未招惹过皇帝,皇帝却那般奚落于她,一句“不过尔尔”,让她成为全京城的笑柄。
怪不得两人明明一向守着分寸,可那日御花园中他非要逼着与她举止亲热,不寻常的轻挑浪荡。
怪不得那些私盐生意和私放的印钱,明明那些年做的那般隐秘,这些年从未出过纰漏,却恰巧在她进宫选秀的那一日出了问题……
枉她自诩谨慎小心,以为亲自挑定的夫君也是万般无二,却原来连身份都是假的。下一步他又要做什么呢?
陆令晚心中猛然一惊,她绝不能嫁给齐昭南,绝不能。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她不可能与整个陆家为敌。
只是她如今有太多把柄在他手上,私相授受,抛头露面,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和手段,无论哪一条都可以让她万劫不复。他一个侯府世子,想要拿捏她一个身无依仗的女子实在太简单了。
她叫了木香一声。
木香在外头听见,忙进入了车厢里。
她原本就觉得小姐今日的面色委实太差。陆令晚闭上眼,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去!去给路平传个消息。”
***
校场上,乌压压一堆身着黑甲的守卫士兵手执长矛,喝声震天,每一个人都提着全身的力气,绷紧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出枪如电,站步如虎,努力将一个军人最好的素质展示出来,供他们的上官检阅。
齐昭南此时一身劲装,锦带束腰,走过之处士兵们无不屏气凝神,全神贯注。
忽的齐昭南眯了眯眼睛,抬脚便往一个士兵下盘扫去。那士兵反应不急,立马栽了跟头,也不敢辩驳,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赶忙爬起来端正跪在地上,一张脸已臊的通红。
齐昭南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这是谁带的兵?给我滚出来!”
立马便有一个参将赶忙小跑到了齐昭南的面前,跪身请罪:
“回大人的话,是末将带的兵。”
“领二十军杖。再有下次,你这参将便不必当了。”
齐昭南话毕便往前走去,再也未留一个眼风。
前头是一排排拿着火铳向草把而射的神机军。
他们才是整个营队里最精锐的力量。只见他们扣响火铳,子弹几乎颗颗射入十米开外的草靶的把心上。
齐昭南微骇首,同跟在身后的副将道:
“这才像个样子。”
在检阅完军队,齐昭南这才骑马回了京郊别院,沐浴完后,这才觉得清爽了些。
只是笼中关着的两只大雁实在太过活泛,叽叽喳喳的吵得他脑仁疼,几次都想把这两只大雁扔出去。又想想这是他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的,那可是作娶她的聘礼用的,便作罢了。
拿了根逗鸟的松枝伸进笼里,往其中一只雁头上一敲,沉声唬道:
“吵甚?”
却哪知头上挨了一记的大雁忽的就往后缩了缩身子,躲进另一只大雁的羽翼下。而那只大雁也往前迈了两步,护在身前。
瞧着虽浑身怕的颤抖,却仍拿那对眼睛盯着来者不善的齐昭南,齐昭南看着忽的一下就乐了,被吵闹后的郁气霎时一扫而空。
在一旁的宿安瞧入眼中觉得有几分好笑,想想自家主子往日里如何的威严蛮横,可如今竟被两只大雁治住了。
那日下午,他眼睁睁见着自家主子用布头包了箭,亲自射昏了好几只大雁下来。可非挑挑拣拣,一会儿嫌伤了羽毛,一会儿嫌毛色不纯,这两只当真是千挑万选才留下来的。
其实外头养着的,用来提亲的活大雁实在不少,可他家主子非要自己亲自去抓。
到底是提亲的大雁,待遇不一样,比他们这些人伺候了许多年的下人都要得脸些呢。宿安有些好笑的想着,却忽的听他家主子道:
“更衣,去宫里一趟。”
齐昭南想来想去还是怕事有生变,觉得还是早日进宫同老祖宗讨个赐婚的圣旨,这才能安下心来。待换好了衣服刚要骑上马,宿安便急急来禀道:
“世子爷,陆姑娘说想来别院跑跑马。”
齐昭南听罢一挑眉,倒是有些意外。想那女人平日里谨慎惯了,生怕防着登徒子似的的防着他,平日里约她来别院里跑跑马,她从来是不肯的。
只JSG有一日被自己连哄带骗的带过来,不情不愿的走了一遭,还冲自己发了脾气,这如今倒是转性了。
齐昭南想了想,还是把人接了过来,将进宫讨赐婚圣旨的事拖到了明日。
陆令晚刚走下马车,齐昭南一见,抬手便想摘了她头上那碍眼的帷帽。
陆令晚却一偏头避开了,只搪塞道:
“眼睛还肿着。”
齐昭南只以为她是怕影响在自己跟前的容色,心里只有乐呵的份儿,便就依了她,牵过马来带着她到一个平缓的山坡跑上几圈。
只是转了还不到一圈,马蹄子都没擦热火,陆令晚便同他说:
“骑累了,腿跟磨的有些疼。”
齐昭南气的不行,却也只得把人扶下马来:
“你也就是命好投胎做了女儿家,若是到了军中,也就是日日挨军棍的命。”
***
齐昭南再醒来的时候,屋内已彻底暗沉了下来。他揉了揉还有些昏胀的额角,喊了宿安进来。
待书房里的灯一亮起来,齐昭南被刺的眯了眯眼,人才清醒了几分。
他像是在这书房里下了几局棋,行了几句酒令,怎么就睡到了这个时候?
一转眼这手边有个盒子,他打开来一看,里头有画本、川扇、簪钗,还有些奇巧的玩意,好像都是他曾经送给陆令晚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宿安便捧了解酒汤进来:
“陆姑娘已经送回去了。走了还给爷您留了句话,说是玉佩已物归原主了。”
齐昭南蹙了长眉,往那盒子里一看并没有那枚玉佩。
头又一跳一跳的疼起来,齐昭南抬手去按,心中却猛的咯噔一下,这才如梦初醒:
“她今日都去了哪儿?去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