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毒。”
沈文舒简单回答,并未过多解释。等看着沉水咽下解毒丸,她才放心钻回马车。
放在玉坠里燃着的香,名曰观海松涛,确有凝神之效,然里面加了一味生草乌,是有毒的,与香料中放的马尾松燃在一起,凸显松针清冽,加大提神醒脑的功效。然物极必反,生草乌燃放的久了,香雾中则会产生安神效果。
沈文舒冷笑,只是这安神功效与醒脑一般,是足足提升百倍的。换而言之,闻得久了,就会头昏脑胀,抑制不住想要昏睡,非得远离那香才行。若用药物强行提神,则会适得其反。
那贼人想必是官府羁押的大盗,取了挂坠正好,多闻一会儿,现下指不定在哪条大街上昏睡着呢。还想去沈家找她,去牢里找吧。
她在入林前就觉不太平,燃上毒香一是为了防身,二则确有醒神之用。看着前面王胡子等人脸色正常,看来并未用得上那香。沈文舒垂眸,掩下满目思绪。
她回京都,确有要事。江南李家,是制香大户,有本世代祖传的《李氏香典》代代流传,到了她母亲这一辈儿,却断了。
沈泽,她的亲生父亲,将母亲娶回家,只为《李氏香典》。那本书作为母亲的嫁妆放在妆奁里,不过三年,外祖家遭了难,沈家一族也露出夺宝的嘴脸,贬妻为妾,又扶正了家中受宠的姨娘为正妻。
什么出生不祥,全都是在外糊弄外人的假话。沈文舒抚过周围大小箱子,心头冷笑,她长大了,该替娘亲把应得的讨回来,沈家这笔账,得慢慢算。
……
车马又行了几日,终于抵达京都。
这日秋高气爽,艳阳高照,大街上熙熙攘攘,挤满了出来采买叫卖的人。两辆马车逆着人群的方向慢走,沉水攥着缰绳,不时四下张望。
“姑娘,你快看啊,好多人!”
沉水惊叫,惹得前头的李肥婆伸头出去,对沉水笑道:“京城热闹吧。”
小丫鬟点头,呆愣愣的脸上带着惊奇和无措,她是在庄子上长大的,从未见过这么多卖东西的。庄子上也有集市,通常是上午来,下午就散了,哪里像京城一般,七八匹马并排走还嫌宽敞的街道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商面街铺,叫卖声、吆喝声、询价声,不绝于耳。
沈文舒也听到了,她捏着帕子,半撩车帘朝外看去,京都是热闹,等她替娘亲讨回公道,拿到那本香典,也要在这里开家制香铺子,将外祖的制香手艺发扬光大。
沈府就建在京都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门口两个大石狮子分立两侧,门前石板洁净,入口站着三四府兵,身侧跨刀,英武威严。
马车行过沈家大门,又走了半条街,拐入僻静小巷,里面停着一顶小轿,李肥婆扶着沈五下了马车,撩开轿帘,将人请进去。
沈文舒莲步轻移,亦不多问,移行坐卧间不急不躁,虽身穿一身粗棉麻裙,举手投足尽是雅致端方,似乎比家里那两位娇养的姑娘姿态还好些。
李肥婆心道奇了,莫不是贵人家的女儿,骨子里就带着礼仪端方,这位从庄子接回的沈五姑娘,不简单呐。
小轿从角门进府,穿过亭台画廊,越走越偏僻。开头还有路过的家仆给随行的李肥婆打招呼,到后来院落越加稀少,穿过一片竹林,终于停在一所屋舍前。
沈文舒下了轿,举目望去,是一所四方院落,门口上书三字“忘月居”。不算大,门前是整片竹林,屋舍隐在期间,影影绰绰,少有人烟。
再往旁边,是高大的院墙,隐隐能听到车轮压过石板的声音,似乎直通外街。
李肥婆脸上挂着强笑:“主母娘子是想着姑娘刚回来,怕生,隐在此处,也算自在。”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暗叹自己接了这个得罪人的差事。“院里设了小厨房,姑娘若有喜欢吃的,也可差人去做,很、很方便。”
沈文舒知道,这是在给自己下马威,远居主舍,先冷着自己,再施恩于人,棍棒甜枣,先敲打一番罢了。
“我很喜欢。”沈五姑娘心思剔透,脸上挂着得体笑容,她鼻尖儿上有颗小痣,露齿展笑间带着少女的俏皮,一派天真模样。
“李妈妈,你看。”她握着李肥婆的手,指着院子上的三个字,“忘月居,这名字起的大俗大雅,大娘子有心了。”
真是好糊弄啊,这么个冷僻的地方,亏得她还真心实意的夸赞。李肥婆看向沈文舒的眼神带着怜悯,像是在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这么个天真的人儿,也值得主母娘子费心思磋磨。
等人进屋,马车上带的香料早已搬进屋内,李肥婆又交代了几句,见五姑娘对这院子确实喜欢得紧,言语间对沈家俱是感恩戴德,心里确信这就是个没见识的乡下丫头,也就放心离去了。
“姑娘,我去做些汤食给你?”
沉水是个勤快丫头,到了新居也闲不住,床铺俱放了崭新棉被,她将箱子整理完毕,背对着沈文舒道:“主母娘子是个好人呢,这被子都是今年的新棉,多软和啊。”
沈五未应,垂眸翻着书案上码着的字画书籍,等沉水从她跟前走过时叫住她:“别忙了,也别动小厨房的物什,且有一场仗要打呢。”
“啊?姑娘不饿吗?”
小丫鬟眨巴着眼睛,走了一路,她闻着街上的油烟,早就饿的不行了。
“再等等。”
沈文舒轻声回着,将手中的书籍规整原样。
沈家大娘子给她的这间屋舍,看装饰应是间书屋。案上墨迹犹在,书写日期也是近两日,若明知有人要住进来,定然会挪去其中物什。
眼下房内物应俱全,明显带着前一位主人留宿存放的痕迹,沈大娘子这是给她挖坑呢。若她真用了这物什一分一毫,等此间主人回来,这叫鸠占鹊巢。
还未见面,就想着给她使绊子。沈文舒嘴角抿出一抹笑,厚厚的刘海儿下是一双潋滟秋瞳,到底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主仆二人静坐在屋舍内等候,直到月上柳梢,秋风将屋外的竹林吹得沙沙作响,沉水隔着窗子朝外望去,黑压压的影子印在廊下,昏暗的灯光扫过,如同一排排鬼影在暗夜中挪动。
“姑娘…”
沉水小声喊着,裹紧了身上的衣衫,两人吃了些从家中带回的果饼,当真是一点都没动房中的物什。
“别怕,影子而已。”
沈文舒闭目养神,脑中过着母亲交给她的香方。《李氏香典》分两部分,香道和香方。其中,香方是李氏子弟自小背诵,口耳相传,此乃配置调弄香料的万种方子,是香典中的血肉,并未被沈家所得。
香料盛传通达神灵,飞升得道,避秽除邪、治病救人等多种疗效。自古有香草配君子之说。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对各色香料都趋之若鹜。
而香道包含品香、赏香部分,是讲述世间品香论道之法。教授香之礼仪、鉴赏之法,正是香典的根骨所在。
沈泽当初盗取香道,也是为了附庸风雅,品行高洁的士大夫,又在品香上存有建树,能为他的文人风骨增光。
当时方子未成书,全然在母亲心中所记,沈泽这才留下他们母女性命,只隔上一年半载差人取香,留些钱财让她们傍身。
沈文舒冷笑,幸而香方只有母亲识得,不然,怕是连命也要搭进去。
心头愤恨间,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几名提着灯笼的家丁脚步粗重赶来,一脚踢开院门,有女子尖利的声音从屋外传来:“都怪这个扫把星,她一来,祖母就病倒了,来人,把她给我捆了。”
人未进门,气势先到。
房门被踢开,众人簇拥着一位娇小娘子进门。深秋时节,女子身着一件碧绿翠烟衫,外罩草木翠烟笼纱,下着青竹绿褶裙,拖尾有丫鬟在身后捧着,行走间环佩叮当。
她秉着烛火走近几步,看向眼前的沈文舒,厚重的刘海儿下难掩清姿,比前院的嫡姐还要美上几分,
这一对比,她更生气了。她生在姨娘肚子里,偏生没摊上娘亲的貌美,随了面目平庸的父亲,厚唇,圆眼,只算得上中人之姿。
一个扫把星,长成这个样子,她也配?
被人簇拥着的小姑娘怒道:“你是沈文舒?”
她的一系列反应全然落在沈五眼中,再看对方与自己身量相仿,身着翠裙,手腕的镯子成色一般,应是自己前面那位号称福星的庶姐了。
“是四姐姐吧,我是文舒。”
沈五脸上浮起温顺地笑,态度谦卑,奉她如嫡女。
沈文舒上来就是礼遇,态度恭敬,倒是哄得沈四一愣。但也不过一瞬,她到底没忘记自己的目的。
“呸,下贱胚子,谁是你姐姐!”
沈四先啐了她一口,伸手推她,口中怒道:“都是你,一进门祖母就病了,来人,快把她捆了丢出去。”
沈文舒垂眸,她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气运,进府就能叫老祖母克病,有这神功,在坐的都得死。
几个家丁围上来,身后又传来脚步声,口中嘟囔着:“哟,黑灯瞎火的,是哪个贴心人儿给爷点的灯?”
他推开门,小小屋舍里沾满了人,推门的手登时愣在其中,酒醒了一半,呐呐道:“我走错屋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沈五:呵,我有这么大能力,你们还敢让我进来?
第3章 沈家众人
“二哥哥,你回来了?”
沈四上前扶住进门的男子进门,两人离得极近,站在不远处看着沈文舒。
他们才是亲密无间的家人,相比对面的沈文舒,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入侵者,不光克病了祖母,还侵占二哥哥的书房。
想到此处,沈四姑娘手挽在兄长臂弯,用沈文舒能听到的声音不甚小声道:“二哥哥,这就是从庄子上回来的沈文舒,她一进门,祖母就病了。”
“唔,她为何在这里?”
沈四挽着的男人问的不咸不淡,上下打量着沈文舒,庄子上长大的女子,未施粉黛,身上却隐着层层清香,反观身边的胞妹,本就平淡无奇还在喋喋不休,实在括噪。
他听得心生厌烦,将手从沈四怀里抽出来,被小姑娘不满地揪住抱紧,“二哥哥,你看到了吧!她向大娘子要了你的书房做院子,真是不客气。”
她要住在这里?分明是李肥婆带她来的。
沈文舒冷笑,面上换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随着沈四一道喊:“二哥哥,我,我不是有意的。”
她的声音小小的,同沈四的粗声恶气形成对比,更显出少女的楚楚可怜。
听得沈二心里痒痒的,心尖儿像是被一只小手轻轻抓挠,新来的妹妹是个温柔小意的,很对他的口味。
眼见妹妹又要哭了,沈二连忙出声安慰:“不碍事,二哥哥的书舍还有许多。”他慌忙与沈四拉开距离,全身摸索想找手绢给眼前娇滴滴的妹妹擦眼泪。
沈文舒轻轻摇头,稍稍后退两步拉开与男子之间的距离,“这里清静宜人,桌上放的文章又做得一等一的好。”她夸赞完桌上摆放的物什,说起周围挂着的字画,最后含羞带怯地总结:“二哥哥真厉害,什么都会呢。”
这番甜蜜轰炸下,沈二已被杀的不知天地几何,只觉眼前的五妹妹简直是神仙一般,温柔善良,并且慧眼识炬,能欣赏他的文章。这席话说到沈二心坎里,他越看眼前的人越是欢喜。
沈四姑娘眼看自己拉着的二哥哥对沈文舒言笑晏晏,两人相谈甚欢,没人再去搭理她。
一直是众星捧月的小姑娘受到冷遇,心火更盛。她上前分开正在说笑的两人,站立中间道:“二哥哥,你吃酒昏头了吗?她是个扫把星啊!话说多了你也不怕沾上霉运来年落榜!”
落榜这两个字击中沈二脆弱的神经,他今年乡试未过,成了京城望族里的笑话,偏生沈四又当着新来的妹妹面再一次提醒。
四姑娘原是想刺激他,离沈文舒这个祸星远点,不料这一说却是用力过猛,说得沈二登时顿住,低声问道:“沈文蔷,你说什么?”
沈家二郎是全家脾气最好的那个,平日对谁都是笑眯眯的,只要别犯上他的禁地,在他引以为傲的学文上瞎指责就行。
四姑娘将沈二的雷区踩了个遍犹不自知,偏生沈文舒又在此时煽风点火:“二哥哥文采高然,定不会被外物所干扰,四姐姐你别这么说。”
还想堵她的嘴?沈文蔷气疯了,一个乡下丫头,敢使唤她?反驳随即脱口而出:“你懂什么?不识货,大哥哥的文采才叫好呢。庄子上来的小瘪三。”
沈文蔷双手抱在胸前,不屑道:“就他,还…”
“啪——”
一声清脆的掌掴声,沈文蔷倏然住口,她捂着脸呆住,不敢相信家里的兄长因为三言两语就要打她。
“沈文启!你疯了!”
脸上的热辣不断提醒她,方才的一切都是真的。她的胞兄,当着一个乡下女人的面打她!
沈文蔷十四年来从未受过这等委屈,她愤恨地看着两人,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
沈文舒也是惊呆,她拉住沈二的袖口,带着小女孩的天真和无措,娇声细问:“二哥哥,你别生气,四姐姐不是有意的。”
她揪着沈文启的袖子,手指还在发抖,像只受惊的兔子,纤长的睫毛低垂,细看还有些颤抖,可怜极了。
沈文启拍着她的头安慰,又恢复了尊荣威严的兄长风范,低声哄着,让她不要害怕,一切有他。
沈文蔷凌乱了,她挨了一巴掌,兄长还在安慰别人?一股屈辱从下自上涨上脸颊,沈文舒还冲她甜甜的笑。
沈四姑娘狠狠抹掉眼泪,留下一句“我要告诉父亲”,扭头就走。
她带来的家丁跟着鱼贯而出,留下房内的沈二、沈五并沉水面面相觑。
“二哥哥,父亲会生气吧。”
小姑娘咬着下唇,忐忑地看向他,乌黑的瞳孔里全是依赖,看得沈二热血上涌。
“怕什么!咱们去父亲面前说个清楚。”
沈文启在五姑娘纯善的目光中豪气冲天,心里那点殴打妹妹的胆怯消散的无影无踪。他提着灯笼,带着小姑娘去往主屋,赶着去向父亲分辩,绝不能让沈文蔷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
两人走在路上,沈文启不断安慰着她,不外乎当家大娘子是一等一的良善,此事是沈文蔷先挑起来的,定不会责骂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