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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二弟,此次多谢你救我于水火了。”
榻上的男人深吸冷气,等粘上软塌方才安心。烛影下,男人一头乌发编成几股小辫,用银冠固定绑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目若寒星的眼睛微弯,带着少年人的狡黠和一丝狠厉。
“老头子打得狠,差点儿没把老子折进去。”
他说话声里带着匪气,听得沈文启眉头轻皱:“端和郡主仪态万千,配你这国公府小公爷绰绰有余,真不懂你还要挑什么。”
趴在榻上的男人一听这话急了眼,“文启,你不知道,端和就是个白莲花,装柔弱扮无辜,暗地里打死了好几个身边女使,我瞧见她那副装温良的样子只想吐。”
他做了个呕吐的动作,幅度太大扯住了腰臀的伤,嘶哈抽冷气间歇,沈文启喂给他一口水,又道:“那你也不能逃婚啊,这分明是在打渊政王的脸嘛。”
“嘶,没办法,我家老头拎不清,渊政王和东宫殿下势同水火,我们镇国公府守着富贵就行了,跟他们搅在一起做什么。”
瞥见沈文启脸上迟疑,他又道:“说到底还是端和那丫头不得我心,嘶,真疼。”
沈二闻言笑了,看了眼四周漏风的竹舍,让镇国公府小公爷为逃婚藏到这里,也是委屈他了。
瞧上好友脸色稍缓,他拽着沈文启的手,可怜巴巴道:“文启,这世上我最相信你,你可不能把我出卖给老头子知道不?你家老头也不能说!”
“你放心。”面对好友的担心,沈二自觉要做那个拎得清的人,“这里只有我五妹妹在此,少有人来,你只管在附近,可不许跑到竹林后扰她清净。”
“晓得了晓得了。”小公爷不耐烦挥手,又听沈文启道:“你这次跑的真远,霍国公都签发通缉令追你了。”
“跑死八匹马!”趴在榻上的男人尤为自得,“都到庆城边儿了,路上被老头子的人追上,好不容易…”他说到这里陡然住口,面目逐渐狰狞起来。
好不容易钻进别人马车里逃出去,没想到碰到个小丫头,随身带着迷魂香,他还给人拽下来揣怀里放着,没走两条街直接晕在路上,叫霍国公的人连夜扛回了京城。
一想到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霍小公爷后臀更疼了,那小丫头就是条毒蛇,装作害怕怯懦的模样,实则就是故意引人上钩。
他长吁短叹着,等他伤好了,非得整死她。
对了,好像就是姓沈的吧。
他摸着下巴,眼睛瞟向一旁的沈文启,状似无意道:“听说你家新来了个妹妹?”
“你这耳报神倒是快。”
沈文启睨他一眼,“前几日才到家,父亲都还没叫人外传呢。”
说起这个妹妹,沈二满目得色,他这个妹妹不光温柔清丽,眼光有为好,能看懂他的不得志,实在是他在沈家的一位知己。
霍黎卿面容古怪地听他滔滔不绝夸赞他妹妹,终于在他停顿喝茶的功夫忍不住插嘴:“你家三妹妹是名满京都的淑女佳人,也没见你这么费心夸过,那小丫头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
沈文启喝水呛到,他擦着下巴上的水渍,怒斥道:“什么迷魂药,你说话也忒难听了。”
等他将脸拭净,稍有赫然道:“她…她觉得我文章做得好。”
“噗…”
霍黎卿一口热水全喷出去,就这?就哄住沈文启了?看着身旁好友脸色发白,心知沈二这人哪里都好,就不能说他文章做的差。
霍小公爷深知好友品行,擦干衣襟茶水,面不改色道:“那她倒是颇具慧眼。”
……
翌日一早,沈泽面露愁容,身后跟着一位白发着赤色麒麟官服的老人,王氏见此知是家中来人,就要往□□去,怎知还未转身被主君叫住:“大娘子,去把小五叫来见客。”
王熙筠深知有异,命女使先将人领进花厅,送上热茶,才道:“这是怎么了?崔太师真是稀客。”
身后的老人也是满脸愁容,只敷衍点头,王氏道:“最近天气寒凉,倒是没瞧见崔老夫人出来参加宴席。”
这本是句客套,哪料话说出口,惹来崔太师长吁一声,脸色更加悲苦。她抬眼看向沈泽,就听人道:“崔老夫人患有恶疾,太医院的刘院判道小五有些本事,满京实在无人接手,你说这…”
沈泽几乎要恨上前些天沈文舒出头了,得罪了太医院不说,那遭瘟的刘院判,更是逢人就说他们沈家出了个女状元,以后再不敢上门诊病了。
这也有了朝中幕僚慕名而来向他家求药之事。沈五的水平,他自然知道,就略懂些皮毛,药方都写不出,这贸然诊病,再医死个人,他们家半辈子的清誉都得折进去。
所幸旁人都是看个热闹,只是这日崔太师一下朝就拉着他,任他百般推脱,崔大人竟铁了心的要让沈五试试。崔老大人与夫人感情日笃他也明白,况且太师是两朝元老,圣上开蒙导师,他也无法直接拒绝,这也就有了带崔太师回府这一幕。
“小五呀,实在是…”王大娘子听罢原委,勉强笑道:“我们家小五原是身体不好,一直放在庄子上养着,这才回来几日,字都不认得几个,恐误了崔老夫人的大事。”
王熙筠明了官人的担忧,但她却想着,沈文舒这丫头太过邪乎,懂得几个乡间方子,若是真叫她医好崔太师家的人,这丫头在京都贵眷圈内有了名望,别再挡住自己嫡女儿的路了。
沈泽点头称是,感激地看向自家大娘子,果然体察细微,解他难题的知心人。他擦了擦额头冷汗,叹气道:“实在是孩子年纪小,没什么经验,光晓得逞强。崔老夫人病了,我这有上好的山参…”
“唉,沈大人体贴爱女,不叫女儿抛头露面,这些老朽都明白。”坐在下首的崔老太师出声道:“实在是走投无路,否则,我也不会舍下老脸跟到家里来,还望沈大人给个方便吧。”
沈泽话未说完被堵在半路,与王氏目光交接,又听老太师道:“你家沈三姑娘在宫中做永徽公主的伴读,端得上聪敏灵慧,深受皇后娘娘喜爱,想来五姑娘作为妹妹,也定不会太差。”
此话一出,王大娘子脸色微变,崔老太师这话是什么意思?提起她的文箫,太子宁晟和永徽公主皆是皇后一脉所生,为公主挑选伴读,这里面涵盖着要为太子寻觅太子妃的意思,再者太子如今的师傅也是崔太师,此话,就很耐人寻味了。
崔太师这是在拿在深宫伴读的沈三说事呢,王氏自然听懂了。沈家不可能为了不让庶女出丑而挡住她家嫡女儿入主东宫的路,沈文舒自己作死,若是医坏了崔老夫人,全推到她身上就是,一个庶女,任人或打或卖,都不是什么难事。
想罢,王熙筠换上一副和醺的笑,“原是小女孩家害羞,既然崔太师抬爱,咱们让小五去一趟也无妨事。”
沈泽略一迟疑,他有很多女儿,可最争气得脸的,还是三女儿沈文箫,不过一个没什么亲缘的丫头,舍了就舍了。
此番想着,他也附和着王熙筠的话,“如此,便让小五跟太师走一趟吧。”
作者有话要说:
霍小公爷:“在座的,都是我兄弟。”
沈文舒:“借过,是我的好友。”(冷漠脸)
第7章 崔府有请
沈文舒跟着老太师到了太师府,迎面碰到上回给祖母看病的刘院判,一干人等瞧见老太师身后跟着的女孩,又听说这孩子竟赶在刘院判手底下救回她祖母,纷纷打量起来。
小姑娘并未怯场,头戴高高帷帽,将面容遮盖,身量未足,姿态纤纤,轻移莲步,头上步摇纹丝不动,虽未看清容貌,然行走间自有一番少女娴静。
刘院判本是要走的,临出门瞧见崔太师真的把沈家姑娘请来了,他脚步一顿,站在门口不动了。
崔老夫人的病情有异,一直是秘密诊治,不曾为外人道也。只是这病来得蹊跷,多名太医用了各种方药都不曾见效。
刘院判开了个方子,说是三日后来会诊,可巧便是今日。
崔家长房崔浩民将他送出门,正遇上崔老太师带着沈文舒进门。
“父亲,你这是…”
长房当家前来问话,只见崔太师摆手,带着沈文舒径直走去。
崔浩民愣在原地,耳边就听刘院判道:“哎呀呀,你家都把沈家女状元请来了,还是老太师面子大呀。”
这声音听在耳中,不像是夸赞,倒带着几分讽刺。崔浩民面露疑惑,但不想去问面前的刘太医。这老头医术不怎么样,话多得很,治不好就找各种理由,说他们府上地气不好,老太太年纪大了云云,听得实在腻烦。
不想在听他牢骚,崔浩民提步就走,身后跟着的是位年轻太医,正是前几日在沈府就诊的邵睿。
“姨夫,刘院判讲得不错,方才那位沈家姑娘,确实在医术上有所见解,既然找不到老夫人的病灶所在,让她看看也是好的。”
崔浩民略有迟疑,只是外甥甚少夸人,能从他嘴里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很高的评价。
两人边说边往府中走去,站在门口的刘院判见没人理他,崔府的家丁站在面前送他出门。他想了想,咬咬牙转身又往回走,他就不信了,一个小娃娃,还能次次都成事吗?
崔老太太的房子坐北朝南,本是间朝阳大屋,一踏入门,沈文舒先是被满屋汤药味道熏皱了眉,再走近两步,只见门窗俱被厚帘遮挡,房内用光线稍暗,只用上几根蜡烛点燃。
见沈家姑娘脸上带着探究,崔太师自己先不好意思笑了,解释道:“实在是夫人患有恶疾,不愿见到光亮,这才将房间饰成这般。”
沈五点头,表示理解,病者忌医,至于遮挡阳光,大约是病者不喜见人,连带着也不愿意见光。
压下心头所想,只见崔太师一手执帘,却未撩开,回头对她道:“沈家姑娘,内子身患恶疾,实在是不宜为外人道,无论是否有法子,姑娘看过后,还请不要对外说。”
沈文舒点头,心道莫不是崔老夫人的病是在脸上?
饶是心有猜想,看到崔老夫人现状,她还是吓了一跳。原本该有头发的地方,全然是赖头乌疮,有些地方还在流黑血,老太太毛发尽褪,眉毛、眼睫这些地方都不曾例外。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猛一看去,像是一只布满疤痕的肉球。
崔老夫人身边蹲有女使,正用细软棉布替她擦去头顶污血,只是这流液实在难闻,几个女使脸上罩有面纱,还是无法控制保持面目平和。
沈文舒蹲坐一边,先是探脉诊断,良久,又问了崔老太太平日吃食,用物,似乎并无不妥。
刘院判此刻踱入房中,见沈文舒正在同女使问话,用众人能听到的声音揶揄道:“沈家姑娘,你是不是又要说这崔家物什不好?现在要不要开窗啊?”
邵睿站在后面直皱眉,他平日对太医院前辈们都极为敬重,从未想过有一天,院判大人会难为一个少女,就是她说错了又有什么关系?她年岁还小,在医药上就有这般灵气,多加指导,假以时日,一定会在医药上取得建树。
不忍少女在陌生环境下被人指责嘲笑,他上前一步,从箱中掏出药方并医案,低声道:“沈姑娘,这是崔老夫人这十日用过的药方,还有药渣,都让女使存留着,你要不要看一下?”
沈文舒点头,葱指细细翻过厚厚一匝药方,低声道:“桑叶,白芷…”她两指分开夹起一张药方,问道:“这是谁开的?”
“老夫开的,怎么?沈家姑娘,你有问题?”
刘院判抬头,倨傲看她。这老头本就对她有气,正愁找不到错处,没想到小姑娘倒是把柄送上门了。
沈文舒一看是刘院判,眉梢微跳,自知他对自己本就怀有怨气。砸人招牌,本就招人恨,她尽然不与他争论,只是这刘老头不思如何提高医术,总想着在口角上争个高低,实在讨厌。
沈五不惹事,但也不怕事,低垂眉眼,屈膝福礼后,她缓缓道:“崔老夫人身上寒气重,用上桑叶,白芷这些温凉药材,无异于加重病情呀。”
“黄口小儿,你懂什么!”
被人质疑医术,刘太医如一个被点燃的炮仗,倏地跑到沈文舒面前,指着床上的崔老夫人道:“老夫人内里虚热,从全身各穴发热,这股恶气从发根散出,这才导致毛发尽脱。”
“那为何生有恶疮?”沈文舒骤然发问。
“哼,这还不简单,外邪入体,这屋子终年不见日光,又用厚帘遮挡,长年生活在此种房间,自然内有虚热!”
崔浩民站在后面出声:“只是,刘太医,家母是病了之后才命人遮住厚帘不再见光…”
“你——”
刘院判一口老血堵在喉咙,臊得满脸通红,偏又逞强道:“无论怎样,老夫人是身有余热,热毒未消。”
“非也,老夫人是体质寒凉。”沈文舒猝然出声,唬得房内众人俱是一愣,她抽出其中一张药方道:“这张方子上写有红花、丹参,是哪位先生所写?”
“是在下。”
邵睿声音很小,眼睛看向沈文舒,“是在下看过老夫人饮食,多喜甜食,又在夏日喜吃冰碗。”
沈文舒点头,邵睿的方子倒是可以用,崔老夫人确实也因爱食冰寒、甜腻之物,将自己引至如此,其中何首乌、红花都是温补生发之药,从这点看,倒是没错。
只是到底治标不治本,若要生发,还需将崔老夫人的体质调整回来。她垂眸,又写了一个方子,与邵睿的方子叠放一起,交给崔太师,缓声道:“崔太师,还请按此方子将所需物品配好,并请老夫人按照邵太医所列方子继续吃药,待我配好香粉,与老夫人一同使用。”
刘院判走近几步,看清单子上所写:“龙脑、沉香、当归、鸡舌香……”数十种香料写满方纸,虽有几味中药,里面大部分是各色香料。
他看后讪笑,指着沈文舒道:“沈小姑娘,你要这么多香料做什么?不会想着用香把老夫人熏醒吧?”
他口中虽然笑着,眼中俱是嘲讽和冰冷,看向沈文舒的眼神宛如看只蝼蚁。行医几十年,听过药熏疗法,但将香料大范围融入药材中,还从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