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舒点头微笑,乌黑透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冷光。如今的当家大娘,是由妾室王熙筠扶正得来的。沈文蔷大张旗鼓带人来闹事,怎会没人通报当家娘子。这事儿说起来,不定是王大娘子在背后挑唆。
兄妹俩说笑间走到王老太太主院——华阳斋,听到门口暗处传来呵斥声。
“嚎什么丧?大晚上的也不嫌晦气!”
女人站在暗处,未看到脸,听声音是一中年妇人,嗓音温婉,说出的话却字字带刺儿。
“你技不如人,跟我哭也没什么用。早知你这么没用,我也不管你。”女人长出了一口,“别哭了,叫你父亲瞧见,免不了又要问。”
听说女人声音里的厌倦,沈文蔷慌了神儿,紧紧拽住女人的袖子:“大娘子莫恼,蔷儿不说就是了。”
沈四姑娘手忙脚乱的抹着眼泪,嘴角强撑出笑,再不敢在王大娘子面前诉苦了。
沈文启也就是这个时候拉着沈五出现,实在是听不得沈文蔷在这里颠倒是非,他将沈文舒领到王大娘子面前,直言道:“大娘子,分明是四妹妹领着人去找五妹妹的麻烦,一帮家丁围在屋子里,四妹妹好大的威风。”
沈文蔷见兄长还在替外人出头,不由急火攻心再次与他争吵起来。
这是沈文舒第一次见到王熙筠,他阿娘此生劲敌。约摸三十来岁,细而媚的一双丹凤眼,琼鼻樱唇,眼角几丝看不出的细纹,更添几分岁月风韵。
沈文舒碎步上前,与这位嫡母见礼,杏眼眨巴,贝齿咬住下唇,怯怯声道:“见过大娘子。”
她身子微抖,嗓音里还带着颤,身量不足,上前见礼时还要微扬着头,露出粉白的脖颈和纤细的下巴,小白兔似的。
王大娘子微讪,还道是个怎样的人物,不过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尚有几分清秀,只是这发髻并厚重的刘海儿,都透着一股从庄子里来的土气。
王熙筠放下心,想来是沈四口无遮拦,与沈文启争闹,他们两兄妹惯会是窝里横,瞧瞧这新来的沈文舒,自己还未发话,她站在原地抖的不成样子,是个好拿捏的。
想罢,她上前几步,抚过沈文舒的头发,语气热络:“今日事忙,未能给你接风洗尘,是你四姐姐不懂事,好孩子,你多担待。”
简单一句话,让自己摘了个干净,错处都归结于沈四身上,致使沈文蔷对她怒目而视,王大娘子当真好手段。
“不,不。”听了王熙筠的话,沈文舒急急摇头,小鹿般的眼睛里蕴满感激。她像是听不懂王大娘子话中的挑拨,小心翼翼回道:“是舒儿命小福薄,叫大娘子费心了。”
王熙筠满意点头,还算她识趣。
一旁的沈文蔷简直要怄死了,胞兄不替她说话也就算了,还处处维护着从乡下来的小贱人,她忍不住大吼大叫:“二哥哥,你打我就罢了,可她克病了祖母啊!”
“无稽之谈,我看你这样大声说话,才搅得祖母不得安宁。”
沈文启讽刺道:“一点闺阁贵女的仪态都没有。”
“你——”沈文蔷鼻子都要气歪了,“你才是又蠢又傻,连个功名都考不上!”
被气昏了头的沈四姑娘口不择言,专挑沈文启的痛处踩,兄妹二人又吵成一团。
“都干什么呢?吵吵嚷嚷一天到晚不消停。”
从院中传来一声怒喝,中年男人从院中出来,身上官服还未脱,脸上愁容满面,瞧见外间争闹,眉头又深皱几分。
他看向站在门口的沈文舒,开口问道:“这是?”
“老爷,这是今儿回来的小五啊。”王熙筠见沈泽还不识得自家女儿,心中暗笑,将沈文舒推上前,“快,见过你父亲。”
沈文舒低头见礼,朝着沈泽甜甜地笑,带着少不更事的探究和怯懦,让本就怒火中烧的沈泽火气先消了大半。
沈文蔷见父亲出来,原本躲入后面不敢说话,她对亲生父亲,家中主君本就敬畏的紧,如今却看见父亲对沈文舒和颜悦色的说话,没人记得她是个丧门星了吗?
身为沈家福星的沈四姑娘心道有必要提醒沈泽,祖母生病,就是沈文舒进门克病的。
她上前一步,攀住沈泽的手臂,撒娇道:“父亲看到五妹妹进府,都不关心蔷儿了吗?”
沈文蔷近前,原本与沈泽有五分相像的脸更是激起了他的慈爱之心,女儿都低头知错了,他也不便追究。
伸手捏了捏沈四的脸,呵斥道:“就你淘气。”虽是呵斥,眉宇间哪还有方才的怒气。
沈文蔷得意看向沈五,口中笑道:“五妹妹进府的不巧,祖母病了,若改日,咱们也能热闹给五妹妹接风。”
此言一出,连一旁的沈文启都听出不对。这话是说沈文舒来得不是时候呢?还是在提醒沈泽,老太太恰巧今儿病了呢?
果不其然,沈泽顿住,看向沈文舒的眼神高深莫测起来,他没出来,就听到外面吵吵嚷嚷说什么丧门星之类的话,老太太赶巧儿今日病了,难不成真是她在影响?
此时,房内冲出来一个半老婆子,慌慌张张跑出来,见到沈泽站在门外,略一定神嚎啕起来:“主君,不好了,老太太把吃进去的药全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沈五:呜呜呜呜我好害怕
(我哭了,我装的)
第4章 看病
“什么?”
沈泽慌了神,早先还好好的,莫不是沈五当真带着晦气?
他顾不上再去探究眼前的少女,带领众人回到院中,沈文舒跟在后面,被沈泽制止:“小五,你且先回去吧,老太太这里由你哥哥姐姐照顾就好。”
毕竟还指望这孩子调出香料供给国公夫人,沈泽深感话不能说得太生硬,以免伤了孩子的心。
他停住脚步,拍着沈文舒的肩膀,口中劝慰道:“连日跋涉,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沈文舒抬头,自然知道沈泽心中所想。沈文蔷在前面朝她得意的笑,挑衅意味明显。
“父亲,我在庄子上,也修习了几年药香和医术,让我去看看祖母吧。”
看到女儿脸上渴求的目光,沈泽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她一个小小女娃,字儿都认不全,哪会什么医术,想来是要引得他这个做父亲的注意。
沈泽暗自摇头,小姑娘年纪轻轻不知深浅,急着争高冒进。点茶品花还好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岂可儿戏。
他张嘴想要婉拒,不远处的沈文蔷踱步过来,她上前拉住沈文舒的袖子,满眼真诚:“五妹妹,你真能医好祖母?”
不等沈文舒回话,她转头看向沈泽,泪盈于睫道:“父亲,让五妹妹试试吧,我,真见不得祖母这样难受。”
沈泽看着两个女孩在他面前抽噎只觉头大,他不耐地点头,叮嘱道:“里头有正经郎中,待会儿你切不可多说话。”
“晓得了。”
沈文舒应着,跟在后面。
两位姑娘走得慢,沈泽先一步跨入房门,沈文蔷倏地放开她的手,圆眼斜睨着她,冷笑道:“就凭你?里头四五个郎中都治不好,你还想在这掐尖儿呢。”
沈五不应她的挑衅,只浅浅笑着:“四姐姐说笑了,我哪会什么掐尖儿,只是看看略微尽些孝心罢了。”
“呵,既然你想出丑,做姐姐的不妨送你一程,若坏了事,你等着卷着铺盖走人。”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房中,里面已然围了一圈人,几个山羊胡郎中挤成一团,又是捻须又是摇头。
见此情景,王大娘子忍不住痛哭出声,抽出手绢擦去眼泪,我到沈泽面前低声道:“老爷,咱们先准备吧……”
至于准备什么,王大娘子的眼睛瞟过躺在床上的老太太,意味不言而喻。
沈泽重重叹了口气,看着床上的母亲,也是泪眼朦胧,怎的突然就这样了。
沈文舒自踏入房内,就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她四周观望片刻,老太太房内陈设简略,然桌椅家居俱是新的,她嗅觉敏锐,细细辨认上面刷了一层薄薄的桐油防水。
虽是简单,却无一不显露出房间主人的尊贵,中厅中央设有紫檀木供桌,神龛里摆着一具观世音菩萨,应是紫金材质,神像前面放有同材质香炉,里面燃着三根线香,正袅袅升起白烟。
沈文舒踱步过去,将房间摆设一一看过,心中有了较量。书案上摆放着花瓶,斗彩瓷花开牡丹鸟颈口,里面搁置了新鲜茉莉,手刚抚上去想要细细查看,就听沈文蔷道:“五妹妹,你做什么呢?”
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将周围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俱看到小姑娘弯腰,正低头看向书案的花。
“不是要给祖母看病吗?”沈文蔷不想错过让沈五丢人的好机会,她状似亲密挽过沈文舒的手臂,将她拉入人群中,满怀歉意对沈泽道:“父亲原谅五妹妹吧,她在庄子上没见过好东西,一时贪看住也是有的。”
沈泽摇摇头,尊长生病,她还有心思观赏古玩,没心肝的东西。既然小四求个情,他也不便当着外人面发作,只得不耐挥手:“你说要给老太太看病,去看看吧。”
“老爷,这…”
王大娘子面有迟疑,看着沈文舒提步向前,当真伸手替榻上的老太太把起脉来。
“沈主君这是不相信老朽?派个小娃娃来作甚?”
年岁最大的山羊胡郎中沉着脸,医者最忌多人医治,医案记录不同,所得诊断也有不同。他是太医院副院判,一身医术就是给宫里的贵人娘娘看病也是使得,万没想到这王家主君竟然不信任他的诊断,派个孩子来打他的脸。
沈泽连连告罪,“刘院判息怒,这是我家小女,习过几天医术,也是想尽孝罢了。”
“小小年纪,怕是连字都未记全吧!”刘院判心有不耐,强压着火气说道。
站在他旁边的一瘦长脸太医跟着附和:“是啊,若要床前尽孝,多多端茶送水就是,你家这位姑娘是想充大啊。”他停了停,看向一旁的刘院判,“院判大人的诊断你还不放心,沈大人还能相信谁?”
“那是那是。”
沈泽在一旁赔笑,眼见沈文舒垂着眸,老僧入定般,这都半天了,小姑娘搭上脉不发一言,这作何道理。
床榻上,老太太的脸色越来越差,沈泽叹了口气,挥手叫上一旁的女使,悄声道:“叫他们准备吧。”
“父亲,开开窗吧。”
一直沉默的沈文舒倏然开口,唬得众人吓了一跳。
刘院判本就心头窝火,怒声道:“如今深秋寒气重,你这会子开窗,不是要老太太的命吗?”
他身后站着一位年轻的郎中,心觉刘院判对这孩子也太过严苛,他站出来,将手中厚厚的医案递给沈文舒,淡声道:“沈家姑娘,这是你祖母的医案,还是先看一看吧。”
见沈文舒不接,还以为是小女孩害羞,他将案则递给沈主君,又道:“你祖母年老畏寒,此刻开窗,实在是对老人家无益啊。”
他说的已经够委婉了,哪知沈文舒却坚决要打开窗户,沈四心中冷笑,这么多郎中都劝不住她家五妹妹,这是要打定主意掐尖冒头了。
“父亲,五妹妹既然如此说,我们还是照做吧。妹妹这样做,自然有她的道理。”
沈文蔷站出来,做出一副全力护住沈五的样子,惹得沈泽更为光火,一个两个跟中了邪似的,开了窗老太太若是病情加重,非得打死她们两个不可。
见他点头,沈家二郎沈文启忙招呼众人将窗子打开,夜风清凉,带着深秋寒意,吹得人猝然清醒。
“祖母并非重病,只是房内封闭,太过沉毋。”
沈文舒轻声说着,话音刚落,就听到刘院判怒道:“瞎说什么,你祖母脉象忽高忽低,分明不是长久之兆,若只是房内沉毋,怎么以前没事儿?”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点头。这话说得不错,沈府又不是今日才建好,老太太也不是第一天在这儿住,怎么偏偏今日就病倒了呢?
面对刘院判的质问,沈五姑娘轻笑,让出位置对他道:“还请院判再诊一次。”
“嚯,好大的口气,也来使唤老夫。”
刘院判不屑,向身后那位年轻郎中使眼色,“邵睿,你去诊,开个窗户,还能出奇迹不成。”
邵郎中点头,当真伸手探向老太太手腕,只两息之间,他脸色骤变,猛地看向沈文舒,对刘院判道:“老太太…脉息平和,快看,脸色也好起来了!”
“什么?”说话间几人围了上来,刘院判几乎要将胡子扯掉,他伸手扯开邵睿,亲自探脉,果然如他所说,脉息较之方才平稳不少。
“不可能…”
沈文蔷放开挽着邵五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这怎么可能呢?沈文舒,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野丫头啊。
邵睿被扯到一边并不在意,他双手抱拳对沈文舒作揖,困惑道:“沈家姑娘,这是何道理?”
沈文舒福身还礼,对这个不耻下问的小哥微微一笑,她走了两步,指着案上的花瓶道:“都是这些茉莉惹得祸。”
“你胡说什么!”
沈文蔷急了,这些东西是她今晨送到祖母这边的,秋日只有菊花盛开,难得她二哥哥与宣平侯楚家三郎交好,这才寻得些稀罕花来,就想着拿给祖母取乐。
沈文舒看她一眼,不急不缓道:“祖母畏寒,深秋门窗既已关得紧实。只是茉莉花与人脉络吐息相似,花儿吸走了房中新鲜气息,导致祖母才会出现吐息困难之兆。”
邵睿点头,表示受教了。一旁的刘院判冷笑:“沈家姑娘,就这一盆花,说大天了能侵占多少房中气息?再者你我众多医者都在房中,怎么没出现你祖母的病兆?”
虽然沈文舒出了开窗的点子,到底刘院判说得没错,再者,一株花,能有多大气力?
沈文启站立人前,越发觉得刘院判咄咄逼人,既然祖母病情稳定,又何必刨根问底呢。他挡在沈文舒面前,开口道:“算了,既然祖母有所好转,还请各位大人起草开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