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的话未说出口,太过狠心?他今日一到沈家,就发现沈家人冲着他来,对自己的女儿不闻不问,去别家诊治,更是连个女使婆子都不让跟着,沈家,对这个女儿实在不上心。
垂眸掩下思绪,他叫上崔家小厮,“备马,沈家姑娘,劳烦再去一趟崔府吧,许是下人用错了药,还是要姑娘看着的好。”
“对对,我们也去。”
苦主都松口了,沈泽心下恻然,若是崔老太太被沈文舒治死了,随便崔家人处置她好了,千万不能与崔家几位大人起隔阂。
几人簇拥着崔宏瑾往崔府即走,沈文启落在后面,偷偷将一个凉帕塞给沈文舒,悄声道:“五妹妹,先擦擦吧。”
沈五接过那方帕子,浸了水,敷在脸上凉凉的,很舒服。她一直垂着头不说话,沈二只当她是害怕,低声安慰着:“五妹妹,父亲也是着急,别害怕,他总是护着咱们的。”
临出门,沈文舒前脚踏出门,猝然出声:“二哥哥,父亲打过你吗?”
没听到沈文启的回答,沈文舒的心彻底凉了下去。想也是,王熙筠独有风韵,能鼓动的沈泽扶妾做妻,又怎么忍心伤害他和王氏的孩子。
今日瞧见周姨娘也是个美人儿,沈文启自是文采淑然,一手行书更是行云流水,有隐士之风,沈文蔷是福星降世,受宠还来不及。
父爱,原本就没有,今夜之后,她也不需要了。
一行人各怀心思到了崔府,没进门就听到内里隐隐的哭声,沈泽心一沉,知道坏事了。
眼见女使端着一盆盆乌漆墨黑的东西出去,崔老夫人房中点满蜡烛,几人好不容易挤进去,就看不断有女使在崔夫人床前流连,手里拿着软布不断擦拭。
“这—这是——”
猛一看屋内之景,都以为老夫人已然故去,王氏更是站在崔家二房太太面前,黯淡垂泪着:“是我们家对不住你们。”
那二房太太甘氏早听说沈家来了个小女娃给老夫人治病,都道是老太师疯魔了,什么骗子丹药都敢信,果然,晚上就出事了。
她也擦着脸上为数不多的泪水,哽咽道:“唉,都是命啊……”
沈文舒挤到床前,接下女使的帕子替老太太擦拭。本就白皙的手,沾上老夫人头上的污血,白与黑在她掌间相互交替,令人刺目。
沈文蔷凑近几分,看到床上躺倒的妇人,惊得后退两步,那是怎样的惊怖,女人从头皮处开始毛发全无,恶疮布满整片头皮,还有源源不断的污血流出来,床榻间弥漫着焦糊和枫糖味道。
而沈文舒,像是闻不到这股怪味一般,小心擦去污血,不时放在鼻下嗅闻,她的神态过于平和,若不是一边的女使都围上遮鼻纱布,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闻什么香花似的。
“呕…”
沈五的动作太恶心了,沈文蔷再忍不住干呕出声,后退着撞到身后之人,“你长没长眼…”
未说出口的话猝然停住,不知何时,崔学士站在她身后,离得极近,一双眼睛定定瞧着床榻的方向。
男人身上带着青松香气,两人离得近了,她甚至能闻出,这是京都兰香阁出品的顶级香料。
“崔学士…”
沈文蔷“嘤咛”一声,脸色驼红,娇声道:“你吓死人家了…”
此刻众人的目光都聚在崔老夫人身上,无人注意到这边,见崔宏瑾也一直瞧着那边,她小声解释道:“我妹妹生□□出头,耽误老夫人病情,我们家实在难安。”
崔宏瑾不答,不远处沈文舒倏地出声:“换帕子,把养发油拿来。”
崔家女使面面相觑,都没有动作,正是用了沈家姑娘的药,老夫人才流血不止,如今还要继续用她制作的养发油,这还得了?
崔家主事长房面带犹豫,有些恼怒儿子怎么又把沈家姑娘请来了。
不等人拒绝出声,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刘院判被人扯着衣领赶来,靴子都穿反了,他本脸色不佳,一看房内场景,顿时明白过来。
这是沈家姑娘给人治伤了,要他来兜底呢。他手里握着崔浩民的庚帖,脸上自得起来,要说是年轻人办事不牢靠,就算是官至三品的学士又怎样,还不是看走了眼。
沈文舒见没人回应,回头一瞧,刘院判正站在门口,她明白过来,崔家人,到底不信她。
“五妹妹,你快起来,让刘院判诊治吧,别再耽搁崔老夫人病情了。”
沈五想要出头,平白得罪了崔家,她还想要最后补救一番,至少能在崔学士面前得一个知错善改、爱护幼妹的名声。
沈文蔷这般想着,也如此做了。她上前拉住沈文舒的手臂,做出一副为她好的模样。
沈五未动,保持着半跪在床前的姿势,一眼不眨地看着站在后面后面的崔老太师。她本就以温柔怯懦的模样示人,猛一固执下来,眉眼间如同凝成一层坚冰,冰寒无比。
一旁的刘院判上前两步,窥到老夫人现状,大惊失色:“崔夫人都开始失血了,沈家姑娘,你让开吧,快让老夫止血,再晚一步,老夫人性命攸关啊!”
他嘴上说得着急,实则身形未动,只等着崔太师拿定主意,出声对沈文舒进行驱赶。
沈泽见几人劝她都不动,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他冲上前去,扯住沈五手臂,怒道:“你给我过来!”
“给她养发油。”
一直沉默的崔宏瑾说着,示意女使去拿,原是白日在厨房,沈五煎好的药油,几步路的功夫,将白色的瓷瓶递上。
崔浩民听此,就要拦住,他是管不住儿子的,回头求助般望向父亲,崔老太师正望向他,微不可闻地颔首同意。
“你——唉!”
父亲都发话了,儿子又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眼见床上的老娘脸色青白,崔浩民长叹一声,走到二房甘氏面前,低声道:“让下面的人先准备着……”
王氏在女眷那边劝慰,又是赔罪又是致歉,实则心里揣揣不安,沈文舒作死事小,惹怒了老太师,在太子面前觐言,她的文箫,还能顺利入主东宫吗?
一想到女儿前路漫漫,她看向沈文舒的眼神中,逐渐带上几丝怨气。
沈文舒接了发油,倒入手心搓热,再轻沾在崔夫人流血位置,缓慢按摩穴道。
随着她打开瓷盖,发油香气充盈房内,并非一般篦头的桂花油甜腻,小瓶里的药油带着草木药香,也不知加了何种东西,闻起来让人心觉暖烘烘的。
刘院判看着沈文舒有条不紊的动作,心中不忿:花拳绣腿,不堪大用。医道本就重在用药、施针方面,她这些皮毛功夫,在病症初期或者未有病灶之时,或许有用,如今病人已入膏肓,再慢悠悠诊治,这不是要人命吗?
崔家在朝中举足轻重,若是沈文舒做不好,再一甩手丢给他,到时崔老夫人有个好歹,他也脱不开干系。想罢,他重新上前提醒道:“崔太师,若不让她停手,老夫没法子医治呀!”
崔家无人应他,长房崔浩民倒是想用,眼下拿主意的是父亲跟儿子,他夹在中间,只有干着急。
随着沈文舒将养发药油倒上崔夫人颅顶,又将香丸放入小炉化开,房间里茵满青草香气,这点儿味道并不是自然的青草香,是药草搁置在冬日的暖炉边,熏染出的温暖气息。
崔宏瑾站在最前面,看的很清楚,随着沈文舒的动作,他祖母身上的恶疮开始止住血。
房间里很安静,众人都在关注沈文舒的一举一动,然而,各自心境却总有不一。
此时,身后的崔浩民蓦地出声:“动了,动了,母亲的手指动了。”
刘院判撇嘴:“瞎说什么,那是沈家姑娘碰着了吧。”
他转头笑对方没见识,都昏迷这么久了,涂点香油就能好?她还能起死人,肉白骨不成?
下一刻,刘院判的嘴半张,不止他,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惊讶着,看着昏迷多日的崔老夫人猝然坐起,撑着沙哑的嗓子对众人喊:“冰,快拿冰块,好热。”
作者有话要说:
沈泽:实不相瞒,听到老夫人不行了,辞呈信怎么写我都想好了
第10章 哥哥,我害怕
房内等候的女使连忙去拿冰,被人登时制止。
“不能去。”崔学士与沈文舒异口同声道。
两人视线相接,沈五略微点头,知晓是他一直在前面挡着,自己才能心无杂念地治下去。
“拿温水,两分烫即可。”
沈文舒吩咐着,声音不大,眉眼间皆是强硬。
没错,就是强硬。小姑娘猛一看软软糯糯,是温柔甜美的,实则内里坚硬如铁。他站在门外,看着她不卑不亢与人辩论,被人污蔑没有恼怒,只有胸有成竹的自信。
真想看看她是不是一直都能保持平静呢。崔宏瑾那时想着,不由让人按照她说得去做。
“母亲…”崔浩民急步上前,握住老夫人的手,两掌相握间只觉异常有力。事实上,崔老夫人自发病以来,一直卧病在床,须发尽落,浑身酸软无力,只这一次,他感受到母亲身上正涌动着强劲的生命。
“方才污血亦是老夫人身上寒气所凝,如今寒毒已清,还望老夫人擅养保重,切不可贪凉。”
沈文舒说完,悄然退到别处,崔家人围在床边哭成一团,倒是请她来诊断的崔老太师一直站在原地未动,背着人擦了擦眼睛,转身握住沈泽的手,无不动容道:“沈大人,你养了个好女儿…”
一直挺直腰板的老人,在看到妻子醒来的那一刻,骤然呼出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这一感谢,倒是让不断赔罪的沈泽和劝慰崔家女眷的王氏脸上复杂万分。
沈泽唇角八字胡,下巴上留一小撮尾须,本是个白面书生,此刻被老太师拉在手里感谢,只有赫然的份,嘴里不停推辞道:“哪里哪里,只是略懂皮毛。”
“沈大人太过谦虚。”崔太师说着,朝一直静默站立的沈文舒招手,温声道:“沈小姑娘,你过来。”
待沈五走近,小脸扬起,脸颊之上掌痕犹在。崔老太师脸色微变,再看沈氏夫妇自进门对这个女儿就不甚亲近,他心中明了,小姑娘为了治病,怕是受委屈了。
有些话不能当面挑破,毕竟是旁人家事,只是她治好了自家夫人,就是崔氏的恩人。
崔老太师不知想到什么,放开沈泽手腕,对沈氏夫妇态度微冷,他从怀中拿出一枚青玉麒麟佩,郑重递给沈文舒。
小姑娘没接,身后崔宏瑾道:“这是祖父任帝师时,先皇所赐,沈姑娘救活祖母,是整个崔家的大恩人,还请收下。”
“哎呀呀,使不得使不得。”沈泽一听这块玉佩的来历,更是呆住,忙又推辞起来,“小五一个小孩子,哪儿受得起帝王赏赐,太师快快收起。”
崔老太师并未对他的话过多理睬,将那枚玉佩放入沈文舒手心,满眼感慨:“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他拍了拍沈泽肩膀,半笑不笑道:“沈大人啊,你养的女儿好,可要左右宝贝着,小女孩家娇娇弱弱,手重伤着了,也就不美。”
劝说的话点到为止,两人都是浸淫官场的人精,哪里不晓得是什么意思。沈泽摆手叹道:“我也是一时着急,唉。”
他说着,看向身边的女儿,眼中带上几分愧疚:“舒儿,是父亲太着急了。”
沈五摇头,眼泪在眼眶打转,此刻委屈涌上心头,连声音里都带上哽咽:“父亲,是女儿鲁莽了。”
她将玉佩捧到沈泽面前,低声道:“女儿福薄,实在受不得太师重礼。”
当着崔太师的面,沈泽就是有别的想法,也没脸说出来。无视王氏暗示的眼光,他大手一挥:“既然是崔太师给了你,就好好收着。”
这就在崔家人面前过了明路,以后无论谁抢走她的东西,外人都知道,这原是属于沈文舒的东西。
小姑娘点头,将玉佩攥在手心,又听崔太师道:“以后你来崔家,凭玉佩便可直接进入,无需通报,崔氏族人会待沈姑娘为上宾,崔家名下产业,酒楼、田庄、商铺,对沈五姑娘终生免费。”
一席话全绕着沈五来说,并未再感谢沈家。崔太师说得简单,沈文舒晓得,这是老太师故意在沈家面前给她长脸。
“多谢太师抬爱。”
软绵绵的谢意,又成了那个软糯糯任人搓圆捏扁的小姑娘。
崔宏瑾叹息,方才言论决断的沈五像是从未存在过,她总是不敢抬头视人,是个害羞又胆小的姑娘,他暗想着。
叮嘱完崔老夫人一用俱使皆不可贪凉,五日后再上门会诊,沈家众人也起身告辞了。
“舒儿,你学得一身好本事,可是你娘亲教导吗?”
马车上,沈则问得忐忑,也不知,李氏有没有对女儿说过怨怼的话,不过,这孩子倒是被教养的很好。
听出沈泽语气里的试探,沈五嘴角噙着一丝笑,撩起耳边碎发,从容道:“阿娘教习女儿香术,也是为了能帮到父亲。阿娘说父亲那么厉害,舒儿只有更加努力,才配做父亲的女儿。”
小姑娘说到深处,更是攥着裙角,小巧的耳朵从碎发间露出,白中透红,她夸赞起沈泽英武不凡,又说是自己阿娘对父亲自卑云云,将沈家主君哄得飘飘然,一时忽略掉身边王氏和沈四铁青的脸。
“好孩子,你这些年受苦了,回头让大娘子开库房给你做几套衣服。”他看向沈文舒头上陈旧的银簪,豪迈道:“再买几套头面,按箫儿的用度。”
后半句是给王氏说得,女人点头应着,想强笑随他的话多夸沈五几句,看着身边男人飘然自得的脸,再难说出口。
按照沈文箫的用度?她是沈家嫡女,一用衣物钗环都是纯金镶宝石,沈文舒不过一个庶女,凭什么能用金器?
沈文蔷心中有气,扑到沈泽怀里,撒娇道:“父亲,五妹妹有新首饰,蔷儿也想要~”
沈泽看着沈四满头珠翠,如今又想要旁的首饰,不禁气上心头:“你妹妹吃了那么多苦,你在家养的好好的,要什么新首饰。”
他踏进家门,对身边王氏不耐道:“这群孩子都叫你惯坏了!”两人说着往主居走去,两个小女孩渐渐落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