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舒抿着唇,来回看了两遍,什么话都没说,只细致折好放入怀中。
永徽歪在软榻上,瞅着她发笑:“哎!沈小五,想笑就笑嘛,你憋着算怎么回事?”
“没想笑。”是不咸不淡的回复,沈文舒端着杯子吹了吹热气,暂且润润唇,这才道:“谁要他回来。”
啧,女人一陷入爱情,就矫情的紧。永徽看得牙酸,分明嘴角都快绷不住了,还要喝茶掩饰。
她晃着两条腿,将糕饼掰成小块儿上抛,再用嘴在下面接着,伸手指着沈文舒比划:“你啊,矫情。”
“咳。”一直端坐的宫女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对她道:“前日楚国师母亲入宫给皇后娘娘请安,说为楚三郎相看了一户人家,说来也巧,那人家女儿带发修行,说与国师良缘相配。”
永徽装作听不见,继续去接掰成小瓣儿的果子,只是再没接准过,耳朵竖得笔直,就等着她说下文。
偏生沈五不往下说了,抱了个软枕靠在车壁上,撩开帘子看外间风光。
永徽先憋不住,上手拧她的腮,“坏蹄子,你倒是往下说啊,后来呢?”
沈文舒被拢得发痒,眯着眼哈哈大笑,“啧,矫情。”
当真是不肯吃一点亏,“后来自是国师拒了,连面都没见上。”
自楚鹤轩拒了皇室驸马之招后,关于楚家的事,皇后再没同永徽讲过,猛一听到楚鹤轩要结亲,永徽心跳骤停,还真以为他这次要成亲呢。
永徽闹了一阵,神色恹恹缩回去,沈文舒安慰道:“说来国师性子慢吞吞的,得想个法子激他几次。”
这话说得简单,楚鹤轩聪慧敏锐,又位高权重,她们两个深宫里的小姑娘,拿什么诓骗人家。
马蹄哒哒作响,转过几条街,就到了王家,王大娘子站在门口亲自迎接,看到沈文舒,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到底是见惯风浪的,只一瞬,重又热情迎上来:“小五啊,婶子盼着你来呢,可算见到了。”
王大娘子热情招待,下了马车就有女使上来引路,将永徽等人引到花园赏玩。
她们来得早,走进园中,还没到多少人,沈文舒先闻到一股甜腻味道,顺着香气往四周看去,花丛中放置有许多矮小香炉,那味道就是从其中散过来的。
永徽也闻到了这味道,拉着沈文舒靠近,手指煽动往鼻尖送了送,这味道带着橙花和丁香的甜味,里面加了柠檬汁,酸气不浓,很好中和掉花的甜,闻上一口,如同吃了颗酸甜多汁的果子。
“这熏香有趣,走时也叫王大娘子给我们装些回去。”永徽说着,又凑近深吸了几口,没有普通香料燃烧呛鼻,竟是无烟的。
沈文舒眉头微蹙,这酸味很像柠檬,但不是,柠檬汁水酸中带甜,这香中味道却是酸涩的,带一丝丝苦,似曾相识。
她沉浸在花园奇异的香气中,伸手探往香炉,想看看这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一只手从中途横过,抬头一看,是王大娘子。
沈文舒尴尬笑道:“大婶婶,公主见这香奇特,让我来试…”
话没说完,她倏地住口,王大娘子笑吟吟看着她,并不答话,手指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嘴角扯着,像一张面具覆在脸上。
沈五心头泛过一丝寒意,回头看去,院中女眷早已昏倒在地,那点儿怪异终于找到答案,四周太静了,偌大的院中,只有面前的妇人立在眼前,再无他人。
香有问题,沈五迟缓想着,手腕被人拽着,抽回不得,缕缕香气争先恐后钻入鼻间,在昏倒的前一刻,她终于记起来,这酸涩味道,是东瀛的丽春花。
沈文舒做了一个梦,梦里她阿娘还活着,霍黎卿来提亲,被她阿娘拒了去,说他是个骗子,不要她嫁出去。
她在梦里替他辩解,霍黎卿的好,也只有在梦中,她才敢说出来,她看他的眼神,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算不上清白。
耳边是细碎的说话声,沈文舒保持着躺倒在地的动作,听那些人商量:“丽华香混乱各位女眷的记忆,王大人放心,此事不会有人来找麻烦。”
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是安心叹息的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丽春花果然名不虚传。”
几人推让一番,渐行渐远,黑暗中,传来铁链拉紧锁门的声音,“啪——”铁门扣上,隔断所有声响。
等彻底安静后,沈文舒睁开眼睛,四周很黑,缝隙孔洞被刻意挡着,伸手不见五指。
王家的人疯了,光天化日之下敢用毒香残害官宦。她坐直身体,细细想着缘由,王家单将她扣下 ,应是还对香典念念不忘。
沈文箫已经嫁入东宫,且看太子如今声势,皇位已是囊中之物,王家花这个心思,莫不是要同宁晟卖好?
那么王家此番做事,太子知不知道?若知道,也叫永徽以身犯险吗?
沈文舒心中暗自思量,缓慢前行,手指前伸,朝四周摩挲起来
指尖碰到一团温软,她捏了一下,掌下之物低声哼叹,“救我……”
沈文舒被惊得后退两步,这声音太熟悉,以至于她在心中转了半天,才轻声叫道:“四姐姐?”
掌下的人手指微动,弯指捏她的袖子,“沈文舒?”
确是沈文蔷无疑,可她不是被送到庄子上去了?为何会被关到这里?
随着沈文蔷断断续续的诉说,沈五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王家,简直是一窝疯子。
他们原想自己调配解毒香,以人为活体试香,大批量往家中买女使小厮引起朝中警觉,已有人上奏王仆射行事奢靡,圈养千万奴仆,奏折传上去被东宫一力压下。
为继续试香,王家从王熙筠手中要了沈文蔷试香,庶女在他们眼中根本不算人,毒死又何妨,这屋子原本挤满试香的奴役,现在只剩沈四一个了。
沈文蔷说得很慢,饿了多日,气力不足,猛一见到沈文舒,提上一口气不肯露怯,“你入宫有又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同我关在一处!”
见到熟人,沈文蔷来了劲头,指着沈五怒骂起来,每骂一句越是精神,宛如吃了灵丹妙药。
沈文舒不想理她,看样子王家准备晾着她们,争吵只会消耗精力,不如备好精神,且等来日。
周围香气弥漫,她又昏沉沉睡过去,时间在睡与醒之间流逝,闭眼睁眼四处都是黑暗,她们被关在这里,今夕何夕,不知时日。
不知过了多久,肚子都饿得没有知觉,沈文蔷也没力气叫骂,远远地,门口再次出现铁链抽拉的声音,一行人秉着夜烛而来,王大娘子站在前面,面无表情盯着她们。
几人在房中站定,王大娘子看了半晌,率先开口:“小五,快醒醒。”
妇人屈膝,手指冰冷抚上她的脖颈,脸上挂着热切的笑,腕上叮当作响,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是在拉家常呢。
沈文舒艰难睁开眼睛,她睡了许久,浑身发软,被人叫醒后,虚弱抬眼,看清人后,身躯微颤,费力扯开身子,想要远离女人触碰。
王大娘子笑得更开怀了,沈文舒的惊恐取悦了她,还倒驯服她有多艰难,原不过是个柔弱小姑娘。
“小五,你听不听话?”
“大婶婶,我听话,我听话的!”沈文蔷挤到王大娘子面前,扯着嘴角强笑道:“大婶婶,放了我吧,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王大娘子撇嘴,一个没用的人,除了试毒,还能做什么?
她伸手,随意推开扑上来的沈四,视线又转到沈文舒身上,一扬下巴,身后女使端上两个盘子。
左边放着一盘炒饭,右边是一碟绯色香粉,一凑近,带着浓郁呛鼻味道。
王大娘子的声音里带着蛊惑,柔柔道:“良妃娘娘的事,你还记得吧?”
沈文舒乖顺点头,听妇人继续道:“这儿有一盘炒饭,你若是愿意继续配香,这都是你的,若不愿……”
女人脸上闪过一丝寒意,“家里养了几条獒犬,最喜欢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小姑娘。”
话音刚落,沈文舒的手搭上那盘炒饭,选择不出所料,妇人满意笑出声,带人离去。
这次走时,给他们留了一截蜡烛,几色香粉,并纸笔等物,沈文舒抱着盘子吃得很慢,直到王大娘子走时,还有小半儿没吃完。
一旁沈文蔷虎视眈眈看着,铁门关上,她摸到块石块准备夯上去,半盘饭被扔到眼前,捏着石头的手顿住,沈四盯着那盘饭,眼珠快要瞪出来,防备问道:“你想做什么?”
沈文舒不理她,端着香粉坐到远处,开始细细嗅闻辨认。
王家不会放过她们断看沈四处境就能知晓,当朝进士的妹妹,被人掳到此处试药,恐怕,剩下六副毒香出解药之日,就是她们姐妹俩魂断之时。
沈文舒持银针拨着盘中香粉,思绪飞速流转,她得想个法子,给自己谋个生路。
第61章 逃跑
第八副解毒香送上去,这一次,换回来一顿丰盛的餐食,因着沈文舒制香,王家人日日送饭,只有一份,打着沈四定与沈五抢食的主意,消耗两人体力,方便收押。
沈文舒照例分给沈文蔷一半,沈四姑娘的态度自那盘炒饭后变得很微妙,沉默接过饭食,蹲在角落吃起来。
收拾好桌案香料,沈文舒拿起筷子,身后一声呜咽传来,沈四握着勺子,眼泪大颗滴在饭中:“五妹妹,我们是不是要永远困死在这里?”
在沈文舒没回来前,她是沈家福星,娇生惯养,锦衣玉食,此时被关进暗无天日的房间中,昼夜颠倒,如同牲口一样吃睡,沈文蔷早已濒临崩溃,她的手指紧紧扣在碗边,从小声啜泣到嚎啕大哭,唯一的温热只有手边饭菜。
“不会的。”
沈五的声音清冷如月,她放下盘子,手指抚上胸口,隔着锦衣,那里面藏着霍黎卿给她的信。
“四姐姐,我们得出去。”
霍黎卿还要给她过生辰她得等他。
这点念想撑着她熬过黑暗,像一束火苗在心头熊熊燃烧,这话一出,让一直哭泣的沈四停住,她说得那么笃定,一定有法子吧。
第九副香,是密室的守门香,用九虫九花九毒九草研制而成,只有分别辨出这三十六种毒物相应解药,多一分不可,少一分无解。
四九香已找出一半解药,明日,就能配齐整副,这是最后一晚,那么配齐所有香药之后呢?
沈文舒暗自思索,王仆射敢在永徽身上使用丽春香混淆其记忆,此人定是胆大包天,无视法度,等她配好解药,怕也是魂断之时。
这时,远处传来细微铁链拖动的声音,沈四偎依到她身旁,两人一脸警惕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火光渐渐近了,沈文箫扶着腰,一手撑着烛台从黑暗中走来。
她在两人面前站定,上下打量一番,轻笑出声:“两位妹妹,别来无恙啊。”
沈文蔷自上次向王大娘子求救被拒后日益沉默,如今沈文箫就在眼前,她身子不自主瑟缩着,更加贴紧一旁的沈文舒。
“三姐姐气色可真好。”沈五脸上扬起一抹甜甜的笑,视线下移停在她外凸的肚子上,神色莫名。
沈文箫也知她绝非善类,察觉到女孩儿的视线,她扶着腰的手下意识摸上小腹,是保护的姿态。
这一动作换来沈五的嗤笑,沈文箫恼羞成怒,也知道在她身边占不到便宜,第九副药还没配出来,暂时不能激怒她。
想罢,她又看向一旁的沈文蔷,得知两人被关在这里,她兴奋得直发抖,皇后说她不如家里的妹妹,可事实就是她入主东宫,而这群卑贱的庶女,只配当阶下囚。
痛打落水狗,这个机会可不多见,她靠近两步,看清沈文蔷的境况,出声讥笑道:“瞧四妹妹,下巴都饿尖了,真真我见犹怜呀。”
话音刚落,一道瘦小的身影滚到她身边,黑暗给了沈五极好的保护,她激着沈文箫靠近,在看清对方位置后,一举得手,磨尖的筷尖儿顶住沈三的喉咙,沈文舒细声道:“小心,三姐姐。”
沈文箫叫苦不迭,大声喊叫起来,眼看沈五一个瘦小的个头要被挣脱出去,她锁紧沈三手腕,厉声对愣在地上的沈文蔷道:“过来帮我,这是唯一的机会!”
不假思索,沈文蔷起身,快速将沈三挟制起来,撕下裙角塞在她口中,叫喊声停了,沈文舒在沈三耳边低语:“四姐姐,你肚子里这个,可是太子殿下的长子,你不想让他有事吧?”
沈文舒,这个卑贱的庶女,她怎么敢!沈文箫瞪大双眼,眼中怒火将要这两人燃烧殆尽,可她不敢,沈文舒也笃定她不敢,沈三是玉,她们两个是顽石,若真是硬碰硬,她们有一条命可以赌,沈文箫却不敢往下赌。
这场角斗中,越是在乎得失,才越处于下风。
黑暗笼罩下,两个姑娘齐心胁迫东宫良娣走出密道,夜风吹在脸上,恍如隔世。
竹筷挤在沈文箫娇嫩的脖颈间,稍微一动就能刺破肌肤,她咬碎一口银牙,被迫与两个庶妹三人两马破门而去。
出了门,才发现她们被关的地方,根本不是王家,而是城外一座民宅,出了院子,几人往上京方向奔驰,刚走出不远,身后追捕声已然追来。
沈文箫听到声响,心中升腾无限希望,竟开始与沈四夺取缰绳,马上不稳,几人速度也慢了下来,沈文舒抽出马鞭狠命抽打马臀,总算与追兵拉开距离。
“三姐姐,姐妹一场,我和四姐姐不会手足相残,想来姐姐也是如此。”
“你懂什么!”被救无望,沈文箫眼中闪过一抹狠厉,愤然道:“你跑了舅舅不会放过沈家,咱们都得死!”
巨大的恐慌如潮水将沈文箫淹没,她反复絮叨着,“不行,你走了我们都得死,舅舅会杀了我们的。”
她扭头,对身后的沈文蔷道:“四妹妹,你放了我吧,你这样帮着她,会把我们大家都害死的!”
这话平日有用,可手足至亲将她关在地牢暗无天日,沈四的心绪早已转变,她紧紧抓住沈三的手,对她的话视若无睹。
越临近京都,沈文箫越是疯魔,后方火光像是催命鬼符,她必须要拿出个态度向王家表明忠心,恐慌之下,她爆发出极大气力,拽着沈文蔷从马上跳下。
这一变动唬得两人一激,沈文箫抱着肚子在地上叫唤,沈文蔷被她压着,垫在地上,她挣扎片刻,远去的马蹄又近了。
是沈文舒,她骑着马又跑回来,“四姐姐,快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