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川青山立完下马威,亲自为宁晟斟满茶碗:“晟君好大的火气,所求之事,当以徐徐图之。”
东瀛浪人将姿态摆低,宁晟接过茶,冷哼一声,“孤与你都是皇子,浅川先生客气。”
房内传来簌簌低语,浅川打开折扇,挡在脸前,侍仆合上窗,将密谋隔绝房内,一抹月光凌凌照下,满院银辉,清冷无边。
彼时,霍府,小厨房灯火通明,霍黎卿双手沾满面粉,正奋力与案板上的面团搏斗,身侧,是已经做好的糕点,胡乱摆放,厨娘战战兢兢守在旁边,不时提一句糖放多了,黄豆粉没炒熟云云。
霍夫人从身后走来,打了个哈切,懒懒道:“这都几时来?家里的米粉都快被你糟蹋完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霍小公爷一头小辫沾着细腻面粉,头都不回,继续将糕粉搓捏成团,“阿娘,你别管了,怎么这个味儿就是不对呢。”
看儿子这副要紧神情,霍夫人福至心灵,“给谁做的?沈家姑娘啊?”
霍黎卿装作听不见,将桂花蜜淋在糕上,又听霍夫人道:“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早说了不让你装病,非不听,翻车了吧?”
自家老娘不帮忙就算了,还说风凉话,霍黎卿憋着一肚子委屈,只得盯上手中的面团撒气,用力将和好的面团摔在案板上,又揭开重压。
一旁的厨娘瑟瑟发抖,小声道:“黎少爷,得慢点儿,力道大了米团要散的唷!”
“知道了知道了。”
霍黎卿说着,重又团起一块儿米粉,霍夫人在后面看热闹,端着瓜子盘啧啧称奇,霍小公爷甩一下面,伴随着霍夫人一声“咔”嗑瓜子的声音。
“啪!”
“咔!”
“啪!”
“咔!”
“……”
忍无可忍之际,霍黎卿用沾了面粉的手挠头,“阿娘,要不你去找我爹聊几句,他今日还同我说,阿娘你最近容颜娇艳,更胜从前呢。”
“呸,霍丛胜那老王八蛋狗嘴里能吐出什么好话,他院里那几只小狐狸精不够他造的吗?给老娘撩扯什么?多贱呐?”
霍夫人一听自家官人的事就是一头火,眼下瓜子也不嗑了,被拱得一头火,直嚷嚷嘴疼,让厨娘给熬个枇杷糖水去去火。
闻讯而来的霍公爷正听到霍夫人的话,当先脸黑了几分,放缓脚步在外头等了两刻,待里面安静些才提步进去。
“咳咳,寻绿,你出来,我有几句话要说。”
霍公爷挺着肚子,尽量展现其威严,进门咳嗽两声。
霍夫人心念的枇杷糖水还没到嘴里,这就瞧见惹火之人,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大声催促厨娘快点做糖水。
儿子背对着他专心做点心,夫人倒是看见了,也没搭理他,霍公爷碰了颗钉子,揉揉鼻子,缓声道:“寻绿,你随我来,有话同你说。”
“哟,什么话还得背人说?我苏寻绿行得光明磊落,用不着背人,有话快说!”
霍夫人脾气火爆,顶看不惯霍公爷这副犹豫拖沓的模样,翘着二郎腿,低头吹了吹指甲,就是不看他。
霍公爷见人软硬不吃,深吸了口气,沉声道:“那我可就说了。”
苏寻绿鼻头冷哼了声,听霍公爷道:“太子殿下今日来府上,说崔学士有个妹妹,与黎儿年岁相仿。”
涉及太子皇室,霍夫人再粗犷也容不得在下人面前混说,叫停厨娘手中活计,清空厨房后才道:“霍丛胜,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黎儿的婚事太子插手想做什么?拉入东宫阵营?见过裹小脚的还真没见过你这样上赶着裹小脑的,你莫不是应了?”
霍公爷听到夫人骂人就一阵头痛,他摁着额角尽力压住火气,一旁做糕饼的霍黎卿这时出声:“阿爹,崔学士三天前也找我了,说我在官家面前当差,官家有什么动向也应回禀东宫,是太子殿下孝心一片,怕官家有难事压在心里不好,我当时就给拒了。”
“做得好,不愧是我儿子。”霍夫人大赞一声,胸口浊气散出去,斜睨着霍公爷道:“你还不如儿子拎得清,甭管什么太子皇子,咱们效忠当今圣上就是。”
“可太子是官家亲封的,母族强横,万一把他得罪了,不说我霍家,就是你远在北胡的苏家,也都会受影响。到时……”
霍夫人一听他这犹豫的话,“啪”一声狠拍桌子,瞪眼道:“到时?到时你卖主求荣,老娘带儿子回北边!咱们趁早和离,一拍两散!”
苏寻绿对霍公爷院中那起子莺莺燕燕满肚子怨气,此刻有了宣泄口,当下就要拿笔写和离书。
霍公爷一个头两个大,怒声怼道:“和离和离,天天想着和离,想和离,等我死了!”
两人就和离一事在厨房吵吵嚷嚷,霍黎卿自小到大就习惯此事,对身后聒噪充耳不闻,一心摆弄手中糕点,心里想着,以后娶了沈文舒,一定不能像他爹这样,天天往家里娶小老婆忍夫人生气,这老王八蛋忒不是东西,阿娘骂得对!
……
转眼就到了八月,雨水渐渐多了起来,自那日小公爷跑出去后,已有十来日没再登门。
香兰偶尔在饭桌上嘀咕,霍小公爷不来,也不知道要不要做他的晚饭,沈女官冷声接过一句那就别做他的,脸色阴沉能滴出水,阿栀在旁边打手势,示意都少说几句。
沈女官在二楼制香,饭量也少了下去,坐在露台上不时望向门口,阿栀生怕她出毛病,比划着想让楚国师劝劝,几人轮番上阵,都得了沈女官一句天气太热胃口不好,众人望着外间阴沉沉的雨天,顿然住口。
这日刚过午时,又下起了淅沥淅沥的小雨,凉风吹来,露台捐布撩动,是难得的凉爽天儿。朝阳宫的大门被人从外撞开,霍小公爷怀里抱着个木箱急匆匆赶来,仰头与露台上制香的姑娘四目相对,不过一瞬,她很快转过视线。
霍小公爷才不管这些,咧嘴大笑,朝她挥手:“五妹妹。”喊过一声后喜滋滋上楼,完全没有与其他人客气的觉悟。
香兰见到霍小公爷登门,不知怎么竟也松了口气,抱着制好的香微笑下楼,心道沈女官这下定能吃好饭了。
外面下着淅沥小雨,霍黎卿淋得一头水,怀中的木盒竟护的牢牢的,没沾上一丝水渍,他上了二楼自觉放轻脚步,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份做好的玉露糕。
霍小公爷挠着头,耳根烧红:“五妹妹,我做了这个,你尝尝。”
沈文舒抬头,杏眼在他身上细碎扫过,自上而下,直至落到被手腕,指尖处磨出两个水泡,正泛着水光。
这是霍小公爷的赔礼。
他有些不好意思,将蒲团挪近了些,小声保证道:“五妹妹,我不该骗你,下回,下回我再骗你,就叫我不得好死。”
他惯会口无遮拦,反正在家,他爹就是这么同他阿娘保证的,沈文舒眯着眼,像是在评估他话中真假,霍黎卿见人没有这么抗拒了,又哼唧道:“你别看我了,快尝尝好不好吃。”
小姑娘家总喜欢点心,他给人赔罪也是投其所好,幸而楚鹤轩出宫,带出一张宫女阿栀做糕点的方子,说沈女官就爱这口,他做了许多次,硬了软了都留在家里,一时沈府上下如今闻到玉露糕的味儿都想吐,总算做出些好的,忙不迭送入宫。
桌上的糕点沈文舒没动,视线停在他指尖片刻,倏尔出声:“伸手。”
“啊。”霍小公爷对沈女官的话不做他想,这一伸手才想起手上的燎泡,又慌忙收回去,可来不及了,沈文舒的手已当先握住他的,软白细腻的手指搭上去,霍黎卿不敢呼吸,生怕重了,眼前幻境就要散去。
可下一刻,梦中的神女手持一柄长针,在火上撩过,眼疾手快往泡上扎去。
“嗷——疼疼疼——”
这声哀嚎喊出两声,被沈女官撩开眼皮扫了一眼,干在喉间,霍小公爷脸颊微红,颇羞涩道:“不是怕疼,就太突然了……”
沈文舒不理他,戳泡,挤出脓水,上香粉止血,几个步骤一气儿哈成,霍黎卿不敢嚎了,毕竟是沈五妹妹亲自上药,他再嚎下去,五妹妹别在找旁人上药,那就得不偿失了。
见他不出声,沈五又看他两眼,心道霍小公爷果然能忍,此等银针刺体不亚于钻心之痛,她一边敷药一边低头吹了两口气,香冷气息缓缓踱过,霍小公爷心脏骤停,动都不敢动。
手上的水泡很快被处理好,身旁的姑娘放开他,端正坐姿,捻起桌上的糕小口吃起来。
霍黎卿有些不舍,早知道就多撩几个泡了,见沈文舒吃糕,他又凑近,圆眼亮晶晶的,看着她咽下糕点:“好吃吗好吃吗?”
一脸问了几句,沈五姑娘一口糕一口茶水,慢悠悠吃着,轻声回了句:“尚可。”
这两个字,足以让霍小公爷的圆眼笑成月牙儿,他自捻了块儿糕放嘴里,嚼着嚼着就不太对了,味道是没什么问题,但米粉没过筛,有些颗粒粘成大块儿,里面的芯儿根本没熟。
他看向沈文舒,深觉对方的尚可其实给足了他面子。
从沈文舒手里抢过那块糕放回盘中,霍小公爷羞得跳脚,“这个不算数,我下次再给你做些来,这个,你就忘了吧!”
沈五微微笑着,轻声道:“味道很好。”
霍黎卿挠头,分明是不熟的,莫不是五妹妹的味觉出了问题,正在他纠结是否要带沈文舒去看太医时,良吉从外间跑来,满身雨水:“爷,公爷出事了!”
第58章 和离
夏风起,凉意钻进衣领里,起了一层细密的米粒薄汗,头顶乌云密布,渐成聚拢之势,轰隆一声,电光穿透云层,将天边割裂,霍黎卿手一松,盘子落在地上,发出“铛——”的脆响。
良吉瘫软在地,哭哭啼啼道:“朝中有人觐言,咱们家以前和叛王定过亲,如今您不娶亲,就是心里想着叛王一家,官家勃然大怒,当场解了公爷的官职,关进大牢听审。”
霍黎卿后牙紧咬,眼尾通红一片,揪着良吉道:“谁告的状!谁去说的!”
良吉摇头,痛哭出声:“不知道,我赶着马车在门口等公爷出宫,听门口的黄门说不许我等着,霍家出事了,我就想着你在朝阳宫……”
“黄门…”
霍黎卿呢喃重复着良吉的话,既然是门口黄门说的,他们一定知道什么。
他撇下良吉,撒腿就往宫门外跑,他阿爹没有与乱党结交,什么结亲,都是混说!
沈文舒见他神色冷凝,跟着跑了出去,霍黎卿现在的状态,难保不会冲撞旁人,这宫中到处都是贵人,在此当口出事,无异于找死。
霍黎卿跑得飞快,迎着雨幕,宫墙一面面从他旁边划过,身后隐约听到有人叫他,可他来不及细想,来不及回头,一心只想跑出去,找个人,问个明白,霍家怎么了,他阿爹那么谨慎的一个人,到底为什么要被构陷。
雨越下越大,狭窄的长街上,一人长身玉立,打着伞缓缓走来。
霍黎卿与之碰头交错之际,那人开口,声音很低:“霍小公爷,你父亲,都是被你害的,你不知道吗?”
他跑得太急,听到这句话倏地停在,石板路湿—滑无比,他被人绊倒,一头磕在地上。
男人撑着伞,转身施施然看他,一身青衣贴在身上,空荡荡如竹竿般的身躯立在他前面,微微笑道:“给过你们霍家机会的,崔家同霍家议亲,你怎么不接受呢?”
电光火石间,霍黎卿想到那晚的小厨房,阿爹说崔家有个远方姑娘,与他年岁相仿,阿娘当时就给拒了回去。
霍黎卿一切都明白了,是太子在前面下了个套,先是对霍家笼络,崔家甚至想搞出个女人同霍家绑在一起,若他们拒绝,这正好是攻讦霍家的一个借口毕竟,他们家与端和郡主定过亲,这是全上京都知晓的。
见他眼神逐渐明朗,崔宏瑾站直身体,眼神中带着怜悯:“后悔吗?”
后悔什么?是后悔不加入宁晟阵营,还是后悔没有应下崔家议亲?
无论哪种,再来一次,他,霍家,恐怕都是一样的选择。是苍天不公,并非霍家做错了什么。
崔宏瑾见他还未悔恨,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小公爷,你如今这样,真是比狗都落魄呢。”
“不是会撒娇吗?不是会胡说八道吗?”崔学士俯下身子,眼神怨毒,直直盯着他:“你就去天牢,同你那倒霉的父亲,一道胡说八道吧!”
话音刚落,霍黎卿一拳打了上去,愤怒、厌恶、痛哭,几种情绪将他包围期间,哪还有什么理智可言,只想拳拳带肉,将这世道打破。
为什么忠臣要被构陷,为什么不结党站队也成了错,为什么不与人结亲就成了短处,他想娶一个喜欢的姑娘就这么难吗?
雨水混着泪水从脸颊滑落,掌下,崔宏瑾仰躺着任他殴打,血水融在雨中,他竟是满头血,满脸笑,霍家不行了,霍黎卿当街殴打重臣,霍家,必死无疑。
拳头再次下落之际,被一道娇软拦住,沈文舒跪在雨中,双手紧紧抱住下落的拳头,带着哭音喊道:“霍黎卿!”
她从来没有连名带姓叫过他,总是客气疏离叫他小公爷,连声哥哥都不曾喊过。
霍黎卿的手被人包在手心,她拼尽全力,不叫拳头滑落,霍黎卿见是她,几乎耗尽所有耐心,恨声道:“放手!”
“我们想办法!我们一起想办法!”
沈文舒几乎喊出来,伸手将他推开,霍黎卿躺在雨中,任由雨水打在脸上,黯然道:“官家对叛王的态度众人皆知,扯上关系全做同党处理。”
沈五扑到他身前,用身子替他挡过大部分雨水,她听过官家对叛王的处置,可霍黎卿,他是射杀叛王的忠臣啊!
她将心中想的一股脑倒出,身后,崔宏瑾坐起,抹掉嘴角污血,讽刺道:“没用的,霍公爷可是亲笔写了与叛王的议亲信……”
“你闭嘴!”
沈文舒声音骤大,她将霍黎卿挡在身后,像一只被激怒的母狮,愤而怒道:“崔学士,你如今又有什么资格说他!叛王围宫之际,你和你的主子怕不是躲在东宫都不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