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舒提着食盒往侍卫所去了,两处相隔不远,不过百步,她有些发愁,不知道是不是当日镖上有毒,霍小公爷的伤总不见好。
前些日子刚有起色,后又筋脉阻塞,气血倒逆,几乎站不起来。她找来邵睿太医,与自己的医案对比,皆是同样的内容,内伤所致,又加外毒。
二哥哥说过,东瀛人阴险狡诈,霍小公爷救她身中两镖,那镖上有毒未可知呢,沈文舒想到这里更加愧疚,侍奉伤员也越发殷勤。
手腕搭上侍卫所大门,竟从里面开了,崔宏瑾从门内走出,看见她也是满脸意外。
太子近日在朝中接连收到攻讦,他也无暇见她,“文舒,你来这里做什么?”
沈文舒屈膝福礼,还未答话,侍卫所里面传来声音:“是五妹妹吗?咳咳,我今日疲乏得紧,不能迎你了。”
听这声音,霍小公爷的病情似乎又加重了。
不欲与崔宏瑾多言,她绕过人提步进去,霍小公爷半倚在躺椅上,桌边还有半碗未吃干净的汤药,临近就是一股苦味儿。
沈文舒放下食盒,从中掏出两碟蜜饯并几样爽口小菜,轻声道:“我猜你今日药没喝完,定是嫌苦,带了酸杏和桃干。”
“还是五妹妹体贴,咳咳,我也想早点好,给官家效力,可身体太不争气,是我没用!”
沈文舒原还怀疑他是装的,可见霍黎卿如今岑然泪下的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哪会有人这么糟蹋自己的形象呢?她心中一软,捻了块儿桃干递给霍黎卿:“小公爷,吃一口压下苦吧。”
崔宏瑾在后面听得直皱眉,见沈文舒的表情,对霍黎卿受伤早有耳闻,又带着食盒赶来,两人似乎,别有亲密。
沈家姑娘来之前,他奉太子之命来说服霍黎卿归顺太子,霍小公爷可是翘着二郎腿格外嚣张,拿着紫砂壶顺着壶嘴往嘴里灌,连给他倒水的客气都没有,那股子嚣张劲儿,恨不得捅破天去。
他忍了几忍,实在看不惯霍黎卿那股矫揉造作的样子:“小公爷身子不好了?方才点心果子可没少吃,怎么文舒来了你就咳嗽?”
霍黎卿不接他的茬儿,拿着帕子挡住嘴,细声咳嗽起来,他半躺在椅子上,平日要强的男人,柔弱不能自理,反观站在一旁嘲讽的崔宏瑾,在这时说着风凉话,就太咄咄逼人了。
沈文舒眉头轻皱,指尖轻敲食盒,细声道:“崔学士,小公爷身子不好,若有不当之处,请多担待。”
沈五姑娘能站出来替霍黎卿道歉?她是站在什么立场?崔宏瑾心中燃起一股妒火,顾不上来此目的,抓住她的手腕就走:“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两人没走出两步,身后碟碗食盒碎了一地,霍小公爷追赶不慎从躺椅上摔下来,眼神倔强望着她的方向,带着丝丝不能言说的委屈。
沈文舒腾地生出一股火,奋力甩开崔宏瑾的桎梏,朝霍黎卿走去。
崔宏瑾大声道:“文舒,他是装的!”
第56章 太子一怒
霍黎卿摊在地上,脸颊沾满泥水,纤长的睫毛乱颤,“是,我装的,五妹妹,我没关系的。”
霍小公爷多心高气傲的人儿,最看不起那种绿茶争宠手段,沈文舒想起自己讨巧卖乖时,霍黎卿有多愤怒,他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迟疑后,她看霍黎卿的眼神更加心疼,小公爷不仅是个好人,还是个体谅她甘愿自己受委屈的真男人。
这一对比,身后一直咄咄逼人的崔宏瑾就太吵了,她止住脚步,冷声喝止对方:“崔学士,您越线了。”
沈文舒是极重规矩礼仪的人,除了沈家的人,哪怕交情要好如永徽,她也规矩唤一声公主殿下,顶了天了,是放松的时候,喊起贵人语气里带着戏谑。
她语气里带着敬语,崔宏瑾敏锐察觉出来,说出这句话时,沈文舒脸上如覆上一层厚冰,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抗意。
沈文舒在生气,她在为了别的郎君同他发火。
脑中想明白此事,崔宏瑾极近生呕出口血来。霍黎卿装得一手柔弱,崔学士咬着后牙,甩袖就走,身后,沈家姑娘的软语安抚,“小公爷,快别再着凉了。”
等霍黎卿吃完午饭,她将食盒收好,又亲眼看着他喝了药,才放心离去,约好再来送晚饭,霍小公爷捏着帕子,兴致缺缺,“吃那么多饭有什么用,我现在什么也帮不了你,五妹妹,我真的太废物了。”
沈文舒最后一丝疑惑被彻底打消,簌簌安慰几句,关上大门便走了。
霍小公爷怎么会装病骗她呢?天天躺在床椅上,又是夏天,不得起褥疮?崔宏瑾实在污蔑。
可是,都这么久了,药也没落下,怎么一点用都没有?要不要换个药方试试?
沈文舒走到半途,心道是该换个方子了,她今日再替他把把脉,问问他喜欢什么口味,前一段还嚷嚷着让自己给他配个香囊呢。
她反身又往回走,推开门,庭院中一人正在舞刀,惊鸿照影,兔起鹘落,三指宽的大刀舞的虎虎生风。
“啪嗒”一声,沈文舒手中食盒沉重落下,两人对视,霍小公爷的重刀脱手飞出,满脸慌乱。
“五妹妹……”霍黎卿脸颊发烫,被人撞上装病,他尴尬地挠挠头,看着沈文舒的脸色,不敢说话了。
沈女官脸色逐渐惨白,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霍黎卿竟然是这种人!沈文舒有种自己被骗的背叛感,霍小公爷给她印象多好啊,既仗义,又正直,多次救她于危难,他怎么能装病?!
霍黎卿在她心中高大的形象,轰然倒塌。
沈文舒回朝阳宫时还阴沉着脸,香兰正与阿栀翻花绳,看她径直钻到二楼磨香,一句话都不肯说。
楚鹤轩坐在树下纳凉,见此情景摸着胖胖的头,轻声笑出来。
“国师,这是?”
“没什么,翻船了。”
楚鹤轩说得莫名其妙,香兰瞪大眼睛,楚国师怎么不说人话呢,倒是阿栀拍了拍她的肩膀,端了盘果子往二楼去了,楚国师望着阿栀离去的方向,鼻孔哼了一声,继续看手中的书。
香兰无奈望天,天气越发热了,朝阳宫众人都被热出了一肚子心思,香兰抱着冰好的西瓜很是惆怅。
二楼制香殿,沈文舒朝着一块沉香木,咬牙切齿捣碎,木刀用力刮着上面浮沫。刮香原是个细致活计,讲究心平气和,她一肚子火气,下刀颇为用力,将一块香木刮的斑驳痕迹。
阿栀将果盘放到她手边,察觉有人,沈五手指稍缓,抬头看她。
“你继续。”
阿栀对她打着手势,寻了个蒲团坐下,撑着下巴看她刮香。
旁边有个人,哪怕这个人是个哑巴,沈文舒也不好意思当着面继续臭脸,捻起桌上一块糕饼,小声嘟囔着:“我才不生气,幼稚死了。”
阿栀弯着眼睛,听她安慰自己,沈五说完尝了口点心,眼睛亮了亮:“阿栀,你与我阿娘做的玉露糕味道好像呀!”
哑女因她这句话笑得更开心了,将盘子往沈文舒方向推了推,示意她再吃点儿。
宁远得势后,阿栀情形好了许多,邵睿给她看了病,舌头是陈年老伤,得慢慢养着,她一坐近,栀子花气息扑面而来,甜中透着一股奶—香,连带着玉露糕更加香甜。
沈文舒深吸了口气,这与牛乳味道不同,除掉牛乳的腥,带了丝果香,她咽下口中糕点,对哑女道:“阿栀,你身上熏得什么香,好特别。”
哑女愣住,像是听不懂她说的话,摆摆手,催她多吃些糕点。
给衣服熏香,是贵人主子们的专属,她们这些宫女,是没资格在衣服上熏香。沈文舒心道果然是被霍黎卿气糊涂了,许是阿栀做糕点时沾染的味道。
一盘点心下肚,她又高兴起来,对看着她笑的宫女道:“阿栀,你做的太好吃了,我不小心给吃完了。”
哑女见她笑,终于放心,同她打着手势道:“你喜欢,还做给你。”
晚饭时分霍黎卿登门蹭饭,这回腿不疼腰不酸,走路都不瘸了,香兰感叹邵太医的药真有疗效,楚国师一旁不阴不阳道:“还是文舒的饭送的好呢。”
这话一出,沈女官登时冷脸,甩袖上楼,霍黎卿像一只淋雨的大狗,垂头丧气跟上去,朝阳宫众人对此见怪不怪,都知道霍小公爷最喜欢粘着沈女官。
细碎的声音从木梯传来。
“五妹妹,我错了,我真错了,你别不理我啊。”
“笑一个嘛,哎你别动我给你搬香炉。”
“真的,我发誓,再骗你我是狗。”
霍小公爷为了道歉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还是阿栀看不下去,端着糕点上去,拐个弯,正瞧见霍黎卿挠着头走下来,看样子是碰了一鼻子灰。
“文舒,喜欢这个。”
哑女打着手势,鼓动他拿小点心哄姑娘。
霍黎卿愣住,端着糕想了一瞬,一双招子冒出绿光,中了邪似的:“谢谢啊!回头请你吃饭。”说着将糕点推还给阿栀,眉开眼笑走了。
这夜朝阳宫风平浪静,而隔着半条宫道的东宫,烛火彻夜通明。
宁晟从明德殿侍疾回宫,望着长桌上如山的奏折脸沉了下去。沈文瀚从岭南回归,带回青州、宜州、益州地区盐铁税收贪腐案的条目,这件事,官家竟叫宁远协同办理。
沈文瀚去岭南查案前,税收贪腐的案子,一直归东宫管理,眼前事态不受管控,宁晟烦躁得紧,与此同时,站在下首的崔学士刚同他说完,今日与霍家郎君接触,霍家并无臣服东宫的心思。
德隆帝的身子越发不好,按照惯例,皇帝重病,当由太子监国,可官家如今给了十五皇子宁远议政权,两子制衡,帝位稳固。宁晟不这样想,皇位如今是囊中之物,万不可此时出岔子,他叫手下的人去接触朝中重臣,也是看看,有多少人听命自己。
下首,一身青衣的崔宏瑾道:“霍家手握辽西兵权,又与镇北候苏家是姻亲,霍家兵百万雄师有以一当十之勇,若不臣服,是殿下心头大患。”
宁晟站起身,在台前走来走去,他自然知道霍家在朝中的重要,霍公爷虽是家主,可话语权最终还在霍老太爷手里,那老头儿主意正,又是个倔脾气,自然是谁当皇帝听命于谁,坚决不搞朋党之流。
霍家是一座巨山,沈家更是,宁晟长出了口气,胸间依旧闷闷的,沈文瀚回来,没有提前知会他岭南结果,而是将案判放上南书房,盐铁案只有官家一人知道,虽未公布,但此事不让他插手监管,不也是说明断案结果对他不利?
一想到此处宁晟就牙疼,端着桌上的果汤喝了一口,随侍的黄门立刻上前提醒:“殿下,这是沈良娣炖了四个小时送来的,说天干物燥,殿下喝了这银耳雪梨汤润肺呢。”
“啪——”一碗汤被摔下,汤汁、调羹扔得满地都是,宁晟本就愤怒沈文瀚所为,耳间穿过沈家的事,怒火中烧,对皇后道:“如今你都做得孤的主了?孤要喝什么,还需你提醒?”
殿内黄门宫女呼啦跪了一地,宁晟两指搭在眉间,按压缓解眉心微痛,扫了眼方才说话的黄门,缓声道:“自己去领罚,叫院里人都看着。”
下面人来去匆匆,宁晟身边的近侍黄门原本收了沈良娣的好处,替她在太子面前多多美言,一招不慎马屁拍到马蹄上,深知太子秉性,黄门不敢喊冤,脱了裤子在院中挨打,再痛也不敢多舌了。
太子妃孙琼岚扶着婢女的手,站在廊下观刑,太子发话让大家看着,太子妃自然首要执行,沈文箫挺着肚子姗姗来迟,看着院中黄门被打的血肉模糊,她心头颤颤,走到太子妃面前低声道:“太子妃娘娘,嫔妾晕血,见不得这些,先行告退。”
孙琼岚嘴角露出一丝讥讽:“张内侍不是沈良娣的熟人吗?这就不看了?也不怕寒了张内侍的心?”
沈文箫哽住,这是太子在驳她的面子,今日张内侍为她出头说好话被罚,来日谁还敢亲近这位良娣?太子殿下明着罚内官,实际打的,是沈良娣的脸。
出头的黄门被打得血肉模糊太子才叫停,警示众人莫要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宁晟说这话时,视线落在沈文箫身上,久久不动,这话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等众人散去,沈文箫挣脱婢女的手,朝太子走去,宁晟如今避她如蛇蝎,冷眼看她走来,皱眉问道:“怎么,你又想干什么?”
沈文箫望着他,美目含泪,如桃花沾水,艳而不俗,她看着宁晟,腰杆挺直,生生跪了下去。
这是在东宫庭院,不远处就有宫人打扫,沈文潇如此放得下身段,唬得宁晟愣住,沈良娣膝行两步,美若骄阳的脸仰着,对太子低声道:“您想做上皇位吗?”
第57章 夜访
东宫宫人都知道,沈良娣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那夜当众给太子下跪,不仅重得太子欢心,更是椒房专宠,生生冷落了新娶的太子妃。
梆子响了两声,一辆素净马车从东宫角门缓慢走出,驾车的是个矮瘦小厮,驾着马车穿过四大街道,往城南商户区去了。
马车停在一所普通民宅前,车方停稳,从门内走出两个穿窄袖着木屐的东瀛浪人跨刀走出,双手抱拳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小厮打开车帘,从里走出两位身穿黑色披风的人,一高一矮,高的身躯挺直,安然接受浪人拜礼,矮的那个还算客气,与两个浪人屈膝福礼。
两人提步进去,民宅主人在厅堂相迎,身穿灰色长袖敛服,白袜木屐,手上拿了把紫竹绢布扇,拱手相迎:“浅川见过太子晟。”
高瘦黑袍兜帽人伸手将后帽掀开,露出冠玉脸庞,生受了男人的拜礼,冷声道:“浅川先生夜探皇宫,既然传信给孤要相见,到底欲意何为?”
堂上男人嘴角微勾,敛袖坐下,随意对两人抬手:“若真成了,你们的皇帝换人,这不是晟君喜闻乐见吗?”
心中隐秘的期望被人戳破,刺客从东宫逃出,宁晟只敷衍搜索,故意将人放走,实则心里盼着再来几回,趁着德隆帝没有决心换太子之前,先下手将人送走。
宁晟见东瀛人不买他的帐,到了地方反而将他一军,倏地冷脸,侧头看向身旁,满脸不虞。
他身后那位矮个黑袍热,则是东宫良娣沈文箫,东瀛人与太子的这场夜间会面,正是她在其间穿针引线。
沈文箫一见冷场,起身笑道:“浅川先生说笑呢,太子殿下,今日浅川先生来请,正是商讨殿下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