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宏瑾愣住,听着沈五用尖锐的语言将她与霍黎卿保护起来,她一向谨小慎微,不与人为敌,如今被逼到尽头,竟能为旁人摆出搏命之姿。
她又凭什么为霍黎卿出头?
崔宏瑾站起身,低头俯视着在雨水中相依的两人,眼前情景刺眼至极,他将伞扔到沈文舒脚边,同样淋着雨道:“文舒,你最好想清楚,哪里才对你更有利。”
男人说完转身就走,他很笃定,沈文舒天生趋利避害,她不会傻到将余生托付给一个破落户,她比谁都自私。
可真的是这样吗?崔宏瑾不敢细想,沈文舒分明是个自私的人,霍家眼看是艘沉掉的大船,她怎么会往下跳呢?那么今日,明知霍家灭亡,她为什么挡在前面?
是没认清现实吧,崔宏瑾安慰自己,一定是这样,只要霍家毁的彻底,她一定会迷途知返,且再看看吧。
她在暴雨中,将霍黎卿送到宣武门,霍家的马车还在,从车上跳下一人,是霍夫人,她收到消息,也驾着车来了,从沈文舒手中接过自己儿子,并未细看,低声道谢后道:“去天牢,见你父亲。”
霍黎卿沉默点头,两人钻入马车,飞驰而去。沈文舒站在宫门口,屹立不动,像是一座被冻住的冰塑。
霍公爷被关在天牢最深处,因他曾有卓越军功,被特意安排了个单人牢房,也未受到屈打,霍夫人来时,见他衣着干净,正伏在案上写字。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一看,嘴角咧出一丝笑,憋了半晌,说了句:“来了。”
霍黎卿头靠在栏杆上,眼睛睁的滚圆:“阿爹,你怎么样?”
霍黎卿混惯了,猛一见他正经模样,霍公爷直想笑,他搓了把脸,伸手拍了拍儿子肩膀,粗声道:“看你那点儿出息。”
这话一说,霍黎卿鼻头发酸,眼眶渐湿,仿佛又回到家中,不是在监牢。
“好好照顾你阿娘,她年纪大了。”霍公爷说到一半声音哽咽,他不敢看霍夫人,将手中的信纸递给霍黎卿,剩下的话却是对她说的:“你阿娘总想跟我和离,爹知道,她嫁过来受尽委屈,等你们回了北胡,你替你阿娘好好相看几个。”
霍夫人从霍黎卿手中夺过那张纸,打眼扫过,是张放妻书,写得真好,字儿也好,恐怕他肚子里那点儿墨水全使到这上面了。
苏寻绿将信纸叠好放入怀中,恨声道:“霍丛胜,这可是你说的,等老娘回去,将你院里那些狐狸精全发卖了!你好好在牢里哭!”
霍夫人声音雄厚,盖过霍家父子的哀泣,这声河东狮吼一出,父子俩也不敢大声哭了,苏寻绿拍着栏杆,将霍公爷那起子风流韵事骂了个遍,一朝和离书到手,她憋了半辈子的气终于吐个干净。
霍公爷垂着脑袋挨骂,根本不敢还嘴,最后还是狱卒看不下去,提着刀过来提醒:“声音小点儿,影响……”
霍夫人也是将门虎女,眼睛一瞪,气场全开,“影响谁了!”
狱卒张张嘴,看了看她,没敢接话。
“老娘是叫寻绿,不是叫你给老娘寻一辈子绿帽子,你放心,你走了老娘就给黎儿改姓!你等着没儿子吧你!”
霍夫人骂完最后两句话,神清气爽,揪着霍黎卿的衣服就走,身后霍老公爷扶着栏杆,老泪纵横,俨然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
牢中还有其他犯人,原还眼红他是个公爷,成了阶下囚,现在看他被骂成狗,临到最后媳妇孩子一场空,也是鞠了把同情泪,对他客气不少。
马车上,霍黎卿搭着脑袋,小心翼翼偷瞄母亲,期期艾艾开口:“阿娘,你真要和离?”
马车在暴雨中穿行,激起一片水花。
八月的雨似乎总是下不尽,霍家出事后,霍黎卿再没来宫中上值,宁远替霍家说了两句,被官家当众撸了禁卫军统领一职,全权交由太子负责,朝中再无人敢为霍家辩驳半句。自此,太子手中握有黑甲兵和禁卫军两只军队,与官家手中两只队伍在皇城平分秋色。
朝中夺嫡之事大局已定,朝臣正要退朝之时,外间传来“咚、咚、咚”的敲鼓声。
这声音急促异常,鼓槌有力击打在鼓面上,像是千军万马呼啸而过,听得人湍湍不安。
官家抬眼,示意黄门去看,不肖一刻就已知晓,是霍家的人。
黄门跪在阶下禀报:“霍家太爷请出丹书铁券,求官家重审霍公爷一案。”
第59章 诀别
丹书铁券,是官家赐予开国重臣的免死金牌,是一种荣耀,还没人真的敢拿出来挟恩图报。霍家此时拿出这些,简直是在胁迫官家。
此事一出,朝中摸清局势的纷纷出头,斥责霍家自上而下跋扈,崔老太师站出列,趁机说出霍黎卿当街殴打崔宏瑾一事。
墙倒众人推,一时间,构陷霍家的人一个个跳了出来,真的假的混做一团,霍家已是强弩之末,多点少点罪行也是无碍。
登闻鼓声音穿得很远,沈文舒坐在二楼心神不宁,在香兰第三次提醒她称量错香后,她扔下铜称,提着裙子跑下楼。
楚鹤轩坐在一楼大殿,见往外跑,大喊一声:“文舒,你要做什么?”
沈文舒不应,直直往宫外赶。
官家还没下朝,她就是内侍女官也无缘得见,她要去敲登闻鼓,霍黎卿没有与叛王结亲,他逃婚了,逃到庆城钻进她的马车,她就是证人!
鼓声阵阵,传遍皇城,等到了宣武门,霍黎卿大力敲鼓,霍家老太爷挺直腰板,捧着丹书铁卷。
暴雨如注,沈文舒被雨浇得睁不开眼,一张嘴,灌进满口水,她抹了把脸,快步走到霍黎卿身边,拿起鼓槌用力敲击。
霍黎卿一见是她,当先愣住,“五妹妹,你来干什么?”
沈文舒心底发酸,霍小公爷总叫她五妹妹,可都是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从没有这样慎重过,他本是个没正形的人,她宁可他从来没学过正经。
沈五将庆城的事讲出,被霍黎卿断然拒绝:“你未出阁,被我胁迫藏在马车里,要旁人怎么看你?”
霍小公爷有理有据,现在倒与她隔得泾渭分明,“霍家的事,不该扯上沈家,你回去。”
她们家哥哥姐姐前途正好,若霍家真完了,至少不要牵扯她。
霍黎卿能想到的事,沈文舒那么聪明,不知道趋利避害吗?
两人扭在一处争执间,有黄门从宫外骑马奔走,大声呼告:“报!天牢着火了!”
夏日暴雨,天牢又怎会着火,看人通报之下,霍黎卿心道不好,扔下鼓槌就往天牢跑。
霍老太爷跟着往天牢放向追,手握丹书铁卷又如何,君要臣死,自有上百种法子,阴谋阳谋,总不会叫人扯上错处。
狂风骤雨迎面而来,黑云堆积,落下细密雨幕,几乎将整个京都翻倒过来。
空旷的上京街道,一眼望到头,长街尽头,黑雾弥漫,极尽与乌云混成一团,远远的,她闻到火油和湿木烧焦的腥臭气味。
上京水龙队围在天牢外,里面熊熊燃烧,外间下着暴雨,也真是奇了,这火遇水不灭,水龙队到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办了。
霍黎卿当先赶到,见无人敢进去救人,转头就要冲进火场,被水龙队的人紧紧抱住。
来救火不敢下去,反而叫官宦之子入场救火,他们于公于私都不敢放霍黎卿进去,眼睁睁看着火焰将天牢烧了个精光。
火灭后,断续从场中抬出被烧成黑炭的尸体,几人抬着担架从火场出来,放到霍黎卿面前,拍着他的肩膀,低声道:“小公爷…节哀。”
霍黎卿跪在地上,手指颤抖去掀覆在担架上的白布,里面的人已被烧成一团黑乎乎的碳,他阿爹这么高大的人,怎么最后只有短短几截。
一捧油布伞撑到头顶,挡住漫天雨水,霍黎卿神色癫狂,摇头后退:“这不是我阿爹,这不是他!”
挣扎间那截黑炭上掉下一柄玉剑,落在地上“叮铃”脆响,霍黎卿顿住,几人视线聚在上面,上面印着霍家族徽,是霍家嫡系才有的玉剑配饰。
身后,霍老太爷在看到那柄玉剑后嚎啕大哭,推开众人抱上那截黑炭哭嚎,“胜儿啊。”
丹书铁卷被霍太爷扔在水里,沾满污泥,雨水如黄豆打在上面,滴答作响,上面用金粉写着匡扶社稷,死罪当免八个大字,像是一个笑话。
霍老太爷哭到痛处,咳出大口黑血,登时晕了过去。此时德隆帝差人赶到,见此情景也不忍苛责,命人收拢骸骨,送霍太爷回家,众人忙作一团。
霍黎卿跪在人群中,神色麻木,不似霍太爷哭嚎发泄,他呆在地上,自认出玉剑后就神魂游离,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沈文舒屈膝陪他一道,油伞下,两行热泪从霍黎卿眼中淌出,沈五将伞朝他移过,不叫雨滴落在他身上,霍黎卿脖颈缓慢扭动,见是她来,再忍不住抱住,哽咽道:“文舒,我没有父亲了,我没有爹了!”
霍黎卿压着沈文舒的肩膀,连哭都是压低嗓子,他从来都天不怕地不怕,何曾有过这等落魄,沈文舒安静听着,到这时语言都是苍白无力,只有他发泄出来,想明白才好,她能做的,只是陪着他。
马车从他们旁边飞驰而过,溅起一层污水。那车走到一半又退回来,沈文箫撩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哟,小公爷,怎么还同我家五妹妹混在一起呢,你不知道她是个灾星吗?”
沈文舒眼皮直跳,下意识去看霍黎卿,霍家遭此大难,而她,自出生起就被冠上灾星名号。
霍黎卿闻言抬头,等看清来人后,缓缓推开一旁的沈文舒,自己露在伞外,是与她划清界限的姿态。
沈文箫坐在马车内,红唇微扯,脸上浮出一丝讥笑,“这就对了,你们霍家上百口人还要过活,可别跟那些个灾星扯上……”
“嘭——”一声巨响,霍黎卿的拳头砸向马车,木板凹陷,碎茬儿刺入皮肉,带出点点红痕,雨水从他高挺的鼻梁划过,双目寒冰,神色冰冷,犹如修罗在世。
他冷眼扫过,近乎耳语道:“沈良娣,如今我一无所有,也不怕再背上个打死太子妾室的罪名,你若不怕,可以继续说。”
霍黎卿语气森然,眼中杀气腾腾,蕴满煞气,他玩乐时诸公嫌他不争气,如今沉下脸,当真有几分将门虎子的态势。
沈文箫见他不似作假,整个人都疯魔了,脸色讪讪,甩下帘子催促车夫快走。
一路无话,沈文舒路上想开口安慰,又怕真是自己方到霍家,越是情急越是胆怯,直到霍黎卿进了大门,也再未回头看她一眼。
沈文舒回宫就病了,她本就身子弱,淋了场雨,心思郁结,推开朝阳宫大门,当头栽下,一睡不起。
这一病,等好些时,已是七日后,永徽从外头拎着只鹦哥给她解闷,有人时沈文舒装作无事,也能跟着笑,香兰却知道,每到夜间无人,沈女官缩在帐中低声哀泣,等白日又无事一般,长久下去,病不见好不说,人也消瘦下去。
朝阳宫没人敢提霍家如何,沈文舒不问,众人像是忘了还有个经常来蹭饭的霍小公爷,面上其乐融融,一片祥和。
可到底传进来风声,有宫人来取香时,提了一嘴东瀛与北齐在东海之滨发生战乱,霍小公爷带兵直上,与人火并多日,如今生死不明。
原本称香的手一抖,沈文舒呆住,猛站起声问道:“你说霍小公爷怎么了?”
那宫人原是与旁边的人闲话,被沈女官猛地揪住,早已慌乱不堪,还是楚国师出面解围:“今日散香事必,各位同僚还请回去。”
国师出面,没人敢提出异议,等朝阳宫清人后,沈文舒盯着他,势要在此事上落个明白。
楚鹤轩叹了口气,轻声道:“本来是想等你好些,再告诉你……”
话没说完,瞥上一双清凌杏眼,楚鹤轩知晓是她急了,不问明白她又会耿在心间。
“那日雨后,东瀛人在岭南沿海作乱,碰上霍家一事,霍黎卿上书带兵出征,以表忠心。”
素手在袖中揪紧,她听着楚鹤轩说着这些时日发生的事,霍家广厦倾倒,往日的政敌一个个跳出来栽赃构陷,霍黎卿作为霍家新家主,必须要拿出个态度,才能保全整个霍家。
“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
楚鹤轩摇头,如今谁替霍家开口辩驳,谁就要承受官家怒火,霍家原有门客散了十之七八,连新科进士沈文启为霍家出头,都遭官家训斥,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这些事楚鹤轩没同沈文舒细说,霍黎卿只给她留了一句,玉露糕怕是做不成了,要她以后吃旁的糕点,别惦记了。
听了这句话,沈文舒心下明了,是霍黎卿要与她划清界限,他嫌她是祸星,他也要远着她!
沈文舒不发一言跑回寝卧,拿着剪刀将绣篮里做好的香囊剪了个稀巴烂,谁要给他做香囊,谁要惦记他。
房内霍小公爷送的东西被砸了个遍,她取下那对绿珠耳铛想要掷出去,临到手边又勾回来,到底,舍不得。
沈五姑娘与霍小公爷这段韵事像是夏日的风,吹过就散了。自此之后,沈文舒再没为霍小公爷失态过,他是得胜连破东瀛三城的小将军,还是围困孤岛十日无人管的落水狗,都与朝阳宫无关。
夏季暴雨,岭南十二州爆发洪灾,东瀛与北齐的战事不过众多朝事中的一桩,无人过多关心。
而朝阳宫自是云卷云舒,沈女官自此恢复原状,与旁人也有说有笑起来,永徽起初还怀疑她是装的,说起霍小公爷不服水性,到东海之初差点被淹死的趣事,沈文舒连眉毛都没抬一下,照旧磨着手中香木,称量分毫不差。
看来这是真放下了,永徽心里高兴,又说起夏末秋初,王仆射家开了场赏菊宴,邀请上京贵妇们参加。
楚鹤轩深受沈二所托,在旁边敲边鼓,“你家二哥哥也说了这事,还托我给你把拜帖送来,公主不提,我倒是忘了。”
王家赏花宴,说来都是女宾,也是沈文启听说她在宫中怏怏不乐,想叫她出宫散散心,楚鹤轩道:“还是去看看吧,若得了新奇花粉,还能回来制香。”
沈文舒点头,与永徽相视一笑,此话不提。
第60章 关押
王家的赏花宴定在入秋这日,坐上马车,永徽神秘掏出个信封递给沈文舒,满脸笑意。
撕开是薄薄一页纸,从东海寄到上京,还带着海风的咸味,霍黎卿在信上说,这场仗快完了,过了夏潮,入秋海面平静,就能班师回朝,最不济,也要赶在她生辰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