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裴玦同李梵清提了一嘴回裴府之事。李梵清心想道,按常理,裴玦身为驸马,须得传召才可入公主府伺候;虽说在外有强逼裴玦的传言遮掩,加之李梵清的公主府与裴府相去甚远,往来不便,但似裴玦这般整日歇在公主府,也的确是不合规矩。
然则这几日正是她与裴玦蜜里调油之时,李梵清素了半年,而裴玦更是初尝滋味,于床笫之间亦是花样百出,二人之间自是一番鱼水之欢,极是自在。
李梵清虽不舍裴玦,但也心知裴玦的说法很是有一番道理,是以她也只得点头同意。
裴玦少见李梵清这般小女儿情态,他面上虽不显,但心中却是极喜。
临别之际,李梵清与裴玦约定,两日后再传召他入公主府。随后,裴玦亦与她耳语,答应归来后便同她扮女山贼强占文书生的游戏,李梵清闻言更是欢欣雀跃,只恨光阴不能飞逝如箭。
李梵清翘首以待裴玦之归来,却不料事先等来了另一则消息,当真是狠狠扇了李梵清一记响亮的耳光。
宫中传来消息,说是崔妃在燕帝面前提了一嘴代王的婚事还未有着落,又见左监门卫沈将军家的女儿很是不俗,有意替代王说合这门亲事。
晌午,李梵清闻得此事,迎着日光,于厅中踱步不止。她手中夹着传递消息的字条,下意识地搓揉着薄如蝉翼的笺纸,直到这卷字条褶皱不堪。
李梵清脑海中有诸多不解。
譬如,这则消息为何在此时机传出?这到底是一桩巧合还是有人有心引她上套?又譬如,崔妃究竟是真愚钝还是只是扮猪吃虎?
当然,比之这些无稽猜测,李梵清倒是更想知道,燕帝是否会同意赐婚。
按常理,燕帝自然是不会同意的。一来自然是因为燕帝有意立她为皇太女在前,自不会给李梵清再徒添代王这样一个有力的竞争对手;二来则是从前李梵清与燕帝提到过的,他是要笼络沈靖,而不是要与他结仇的,没必要让沈宁嫁作代王妃守这个活寡。
这个问题并未困扰李梵清太久,只是这个答案却着实令李梵清大吃一惊——燕帝竟然同意赐婚了。
第49章 棋子
“看来还是被你说中了。”李梵清心不在焉,在棋枰上随手落下了一枚黑子。
裴玦不动声色,摆下白子,将李梵清的一角黑子蚕食殆尽。李梵清望着裴玦轻轻巧巧地将她的黑子移出棋局,不由又叹了一声。
“心不宁,赢不过你,不下了。”李梵清将掌心几枚白子放回盒中,棋子激荡,发出“哗啦”似流水的声响。
裴玦学着李梵清惯常的动作,手指轻轻点在棋枰上,问她道:“陛下为何会同意?”
李梵清摊了摊手,无奈道:“我探了宫中的口风,就只说那日崔妃同父皇提了一句,再不过几日,父皇便下了旨赐婚。”
“先前陛下同你明示过,不会将沈大嫁与代王?”
李梵清点了点头。午后裴玦刚回公主府时,李梵清便将这件事同裴玦里里外外交代了个清楚明白。
“那便是如今情形变了,陛下有了必须赐婚的理由。”所谓崔妃说合不过是个幌子,关键还是在于燕帝自己有意。
李梵清又拣了枚棋子在掌心摩挲把玩,听了裴玦这话,她不觉凝眉道:“是必须替代王赐婚,还是必须将沈大嫁人?”
“兴许都有呢?”裴玦信口道,“你是如何想的?”
李梵清却反问道:“我先前有同你说过,我父皇有意立我为皇太女吗?”
“未曾说过。不过我观朝中上下,心中也是有数的。”
从前世人只当燕帝宠爱承平公主是因文贞皇后的缘故,所谓“承平公主有望被封皇太女”的传言,也不过是世人口中的一句玩笑,只为彰显承平公主之地位与旁的公主不同罢了。
但经了大燕与吐谷浑和谈这一遭事后,有心之人多多少少知道,承平公主在其中穿针引线,起了不可小觑的作用。若非如此,为何之前本是铁板钉钉的和亲之事就此作罢了呢?
插手军国大事,若是没有燕帝的首肯,便是承平公主再得宠,此举也是僭越。
至此,承平公主的地位已是不言而喻。
更不必提,传言中永安王因酒后失德得罪承平公主,后被遣回封地,而永安王之父秦王亦因此受牵连,失了陇西军权。
“所以,照父皇对我的态度,即使是必须替代王赐婚,父皇也不会替他择沈大为王妃。”
“可你先前亦说过,代王性好男子,陛下若将沈大赐给代王作王妃,岂非与沈将军结仇?”
李梵清不以为然道:“只不过在我们眼中看是‘结仇’罢了。在外人看来,这就是立储的讯号。父皇如今并无嫡子,若要立储,当先考虑的便是长子代王;而沈其南眼下亦是圣眷浓厚,他的独女本就是一家有女千家求。如此一来,这立储纷争便如拨云见雾一般明了了。”
裴玦未及时接她的话,只在心中默想,若当真如李梵清所言,燕帝拿着皇太女的位置吊着她,而后用完即弃,的确是不大厚道的。
“假若当真如你所猜测的这般,陛下如今改了主意,要立代王为皇太子,你当如何?”
李梵清亦未料想到裴玦会直接问及她的野心。她掌心那枚棋子已被她把玩得温热,可任由她摆布,或是扔回棋盒,待它渐归于寒凉;亦或是继续留待在她掌心,由她再做安排。
“不怪人人都想做执棋人。”李梵清摊开手心,向裴玦展示自己手中那枚棋子,“做人棋子的滋味的确不好受。”
裴玦道:“陛下已将你架到了这个位置上,你本就无退路可言。”
李梵清轻“嗯”了一声,在棋枰上寻了个空位,将手中那枚棋子落了下来:“你瞧着我如今可还有胜算?”
裴玦将李梵清那枚黑子周遭的棋子悉数扫到一旁,又拿了些黑子与白子在手心,似要替李梵清摆出一副八卦阵。
“你最大的胜算不就是我吗?”裴玦自信道。
李梵清笑骂了他一句,裴玦也敛了笑容,继续摆着棋子,肃然道:“他与沈将军绑上了一条船,你亦绑上了裴氏这条船。若真要争什么,你自是不输他的。”
李梵清扬眉道:“可沈其南是武将。”
“陇西边军还有虞氏的人。加上你曾与虞子逊有婚约,而他们又对晋国公府旧案心有疑虑,你若想要这些人替你卖命,自也很好收买。”裴玦在李梵清的黑子旁接连摆上了两枚棋子,“再说,你同吐谷浑的元氏不是还有些情谊吗?”
情谊归情谊,端看要如何利用。裴玦到底并未细说要如何利用,毕竟若扣上个通敌的帽子,李梵清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许是裴玦的话给了李梵清以底气,她今夜睡得极是安稳,一觉到天明。
“你今日入宫?”
裴玦醒时,卧榻之侧余温也已凉彻。他趿着鞋,披了衣袍起身,绕过屏风时,见李梵清正坐于铜镜台前梳妆。
广髻上十二支花钗,端的是谨严庄重;身上又着胭脂红满绣牡丹外衫,更添一抹辉煌。不消裴玦深思也知,李梵清今日定是要入宫一趟的。
李梵清应了裴玦一声,又道:“父皇昨日赐婚,我今日也算有入宫的名目。”既是入宫,自少不得要去拜见燕帝。
裴玦的眉间浮现出一抹忧色,他沉吟半晌,才开口道:“若陛下……”
李梵清道:“无论父皇同我交代了什么,那皆是父皇自己的打算。如今重要的是,我们的打算是什么。”
见李梵清主意已定,裴玦也无需再多言,只半开玩笑地同她说了句,今夜莫要再宿在宫中,他还等着她回来后扮女山贼欺压他。
李梵清乘车入宫,径直便往崔妃所居承鸾殿去。她来得也巧,正遇上代王李赓也在承鸾殿中,同崔妃商议纳妃之细节。
崔妃未料到以自己同李梵清的交情,李梵清会亲自入宫送礼。她此刻有些回不过神,更觉受宠若惊,只得手忙脚乱地吩咐承鸾殿中宫人,抬礼的抬礼,伺候的伺候。
比起崔妃见她的错愕,李赓见到李梵清时,那副神情明摆着就是意料之中,无半点惊诧之意。
李赓向李梵清行了礼,李梵清面上带笑,亦朝他点了点头。只她心中却想,李赓这是打算与她摊牌,索性连装都不装了?
李梵清落座,以眼尾余光轻瞥了李赓一眼。
李赓在皇子中行三,不过因着燕帝的长子早亡、二子亦早夭的缘故,他如今倒成了长子,端的是气运之人。
李赓模样生得与燕帝并不相似,倒是更似他母妃崔妃。虽说崔妃如今是徐娘半老,但年轻时容色也只是逊于文贞皇后独孤氏两三分罢了,是以李赓的模样其实生得并不算差,只是较之旁的男子要阴柔了些。
不过倒是符合他那特殊的癖好,听说他在床上也是在下面的那个,李梵清暗想道。
只可怜沈宁了。守活寡不说,若有朝一日李赓当真要与她相争,定会强逼沈宁替他生下个子嗣,然他自己却是个不中用的,不知道李赓又会使出怎样的阴狠手段。
李梵清不知这赐婚当中究竟有怎样的因由,只是她回想起沈宁来找她的那一回,其实她如今对沈宁的印象倒不算差,甚至因着裴玦还对她心存了些愧疚之情。就算没有争位这重关系,李梵清也不愿她好好一个女子,余生便断送在李赓这样的人身上。
李梵清无意在崔妃宫中久坐,强挤出些笑意,恭贺了一番李赓纳妃之喜后,便借口要去向燕帝请安,就此离去。
她步出承鸾殿还未有多远,便被李赓自身后叫住。
“赓亦要往含象殿同父皇请安,正好与皇姊同路而行。”李赓朝她作揖,倒是给足了李梵清面子。
李梵清斜睨了他一眼,不客气道:“皇弟自知自己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何苦要害了人家好生生的女子呢?”
李赓故作奇异道:“皇姊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李赓与她装傻,李梵清倒也不点破,只意有所指道:“皇弟心中明白便可。既是无心于沈娘子,又何苦求娶?”
李赓道:“皇姊如何知道赓无意于沈娘子?自临淄王府与沈娘子遥遥一见,赓便日夜牵肠挂肚。只后来听闻,沈娘子要与裴二郎议亲,这才暂且放下了一段隐秘心思。却不想,峰回路转,赓竟还有机会与沈娘子再续前缘。说起来,还多得皇姊做了这个‘恶人’。”
李赓故意将“恶人”二字咬得极重,有心将李梵清一军。李梵清却也不是个吃素的,见他言辞嚣张,她自也不客气回他道:“那这般说起来,皇弟确实是得好生感谢感谢我这个做长姊的。不知皇弟打算如何来谢我呢?”
“世人皆说沈娘子情钟于裴驸马,如今赓纳沈娘子为代王妃,帮皇姊一堵悠悠众口,如何不算谢礼?”李赓说罢,朗声一笑,又留与李梵清意味深长之眼神,好不猖狂得意。
李梵清却也不恼,只冷然一笑,勾着唇角道:“何訾是你的手笔罢。”
李赓不疾不徐,抖了抖衣袖,并未回答,却又已然作答。
第50章 黄雀
有李赓在燕帝面前碍眼,李梵清这一遭“请安”自然也就只能是“请安”。自含象殿出来后,李梵清转道又去了翠华殿探陈贵妃,还在翠华殿用了午膳,这才结束了今日这一趟入宫之行。
有些话,她虽未当面问得燕帝,但从陈贵妃口中得到的答案,亦是一样的。
陈贵妃虽在后宫偏安一隅,但她偏安一隅的前提,还是因她在后宫地位超然,她的贵妃之位坐得稳当。可若崔妃有机会越过她,问鼎后位,陈贵妃自然是那最坐不住之人。
都不需要李梵清主动提起,陈贵妃自然而然地便说起了崔妃替李赓求娶沈宁之事。
陈贵妃试探李梵清的口风,李梵清却装傻,只说是上回燕帝允诺会弥补沈宁,在宗室中替她另择夫婿,而眼下宗室之中,地位最尊、年龄与之最相配的,自然莫过于李赓。
陈贵妃是知道李赓性好龙阳的,且她也知燕帝有意立李梵清为继任者,是以她肯定不会信李梵清这番鬼话。
那都是糊弄外人的。
不过,李梵清还是在陈贵妃处得到了一则极有用的消息——秦王给燕帝上了道折子,大约是想替李应求情的。
裴玦从李梵清口中闻得此事时,见李梵清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知她是心中已有定数,才会这般成竹在胸。
“你不问我是如何想的?”
裴玦也不问她,直接点破了她的猜想:“李赓这回是做了黄雀罢。”
李梵清轻嗤道:“这个当口,正逢永安王妃故去一年,稍稍想想便知道秦王上折子打得是什么主意了。”
秦王倒是抹得开脸面,在鄯州那般算计过沈靖,如今虎落平阳,倒想起同沈靖握手言和,替李应求沈宁作王妃。
“陛下定然不会同意,但又要寻一身份压得过秦王与永安王的宗室,代王确实是不二之选。”裴玦分析道,“代王顺水推舟求娶沈大,却暴露了自己。”
前几日李梵清还不拿李赓当一回事,如今却是自打了脸。怪只怪她这人确实有些眼高于顶的臭毛病,从前从未正眼瞧过李赓这厮。
“有利有弊。若换作我是他,恐怕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李梵清在出宫途中,将这大半年来的事翻来覆去重新细想了一遍,唯有将这所有事的幕后之人代入李赓,所有事才有了个合理的解释。
譬如,上回裴玦便猜测过,与何訾有苟且之人实是李赓。虽说那时何訾在她跟前已失了宠,但裴玦骤然提起此事,她那日听了还是会觉得有些恶心,是以她也并未细想。
今日她静心一想,忆起当时她是如何发现何訾“红杏出墙”的,可不就是有一日萧冲在她面前碎嘴过么?而且,如今李梵清想来,萧冲当时还同她提起过,何訾看他的眼神不大寻常,似有龙阳之好一般。不过彼时李梵清只当萧冲是争风喝醋的玩笑话,并未上心过,只眼下想来才发觉,一切皆是有迹可循。
李赓能救下何訾,无论是出于真情,还是想留他一手用以算计自己,都不算是亏本的买卖。
再有李舜华借和亲算计她的那一手。她从前也想不通,李舜华与她都不在宫中,为何会先她得到和亲的消息。现在想来,恐怕也是李赓的手笔,祸水东引,借刀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