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梵清不由地想到她与裴玦和离的始作俑者李赓,恨恨地咬了咬牙。今日她入宫,定然也少不得要与李赓这厮狭路相逢。虽说李梵清并不愿李赓杵在她跟前碍眼,但只要想到近日来他被自己同裴玦刁难得厉害,李梵清心中也觉十分解恨。
不过话说回来,她与裴玦对李赓的“刁难”,要真细究起来,其实也不算得是什么“刁难”。说到底,还是李赓自己目无下尘,眼中只图自己大业,却瞧不见生民百姓之苦,李梵清以为,也是他自己该应的。
今冬北方连日飞雪,河洛一带已有多地大雪为患,百姓亦有死伤。然则地方官吏唯恐被问责,遂欺上瞒下,赈灾之事难以推进,燕帝这月来一直也为此事焦头烂额。
巧也不巧的是,燕帝才下令彻查此事,都畿道洛州河南府尹便上呈奏折,参奏永安王李应虽辖封地,却坐视灾情不理,贻误赈灾时机。
朝中众人观这道奏折,第一反应不过是以为,此乃河南府推诿责任之举。毕竟,朝中人消息灵通,又擅揣测圣心,他们皆心知肚明,当时李应就藩乃是因他为燕帝所不喜,并非燕帝对他委以重任。试问如此这般,他在封地内又有何权力可言?
而至于李应当时就藩的原因,有传言说是因他开罪了承平公主,也有传言说是燕帝借口要削秦王的兵权。不过这并非是今时今日之重点,也就无人去深究了。
但既然河南府推出了李应这个出头椽子,京中自然没有不去深查的道理。这不,上秉李应无诏离开封地的折子已然发出,只不过李赓在其中周旋,费了些心思,暂且将其压了下来。
不过,在李梵清看来,李赓不过压得住一时而已。只要李应陈兵潼关之事东窗事发,李应便无退路可言,定然索性起兵而反。
照他们原定的计划,此乃里应外合之举,然而李赓如今逼宫之计难成,更莫谈他原本还想将“毒杀”燕帝之举嫁祸到李梵清头上的痴心妄想。
李赓算盘落空,眼看着还要被李梵清反将一军。换李梵清是李赓,也咽不下这一口气。但眼下,能见李赓心中不快,李梵清自是舒坦万分。
李梵清心中畅快,应在她今日衣着上,那石榴红斗篷上的团牡丹花纹样都显得恣意张扬了不少。
积雪满檐,天地一白,李梵清立在含象殿外,便是其间唯一一抹艳色。
算起来,抛去她“不在”长安的那段时日,其实她也有许久未曾单独面见过燕帝了。李梵清也不得不承认,纵然她并不完全相信李赓的挑唆,但他那日对她说的话,也确实在李梵清心中埋下了猜疑的种子。
李梵清也只能宽慰自己,毕竟她与燕帝终究不是寻常人家的父与女。她确实也需要时刻提醒自己,燕帝除了是她父亲之外,更是帝国的皇帝。
李梵清步入殿内,感受到一阵暖意融融,遂解开了斗篷,递与了李元甫。她余光轻瞥了一眼御座之上的燕帝,见燕帝正专心批阅着奏章,似乎并未发觉她的到来。
李梵清神情淡淡,依礼上前,向燕帝行了君臣跪拜之礼,口中仍不忘说着那些年年如旧,老掉了牙的贺词。
燕帝搁下奏折,开口说了句“免礼”,依然是李梵清所熟悉的语气,庄严浑厚中带着一丝肃然,一听便似天然的上位者。
“清减了些。”燕帝扫了李梵清一眼,随后又低下了头,提着御笔在奏折上写写画画,“又为情所伤了?”
李梵清无声地张了张口,可最终却还是将未出口的话语化为了几不可闻的叹息,于空荡荡的大殿中消散至无迹可寻。
她的父皇,两鬓斑白,比她上回所见,足老了有十岁。
燕帝见李梵清未答话,以为她当真情伤,搁下了笔,又开口絮絮劝说道:“裴积玉性子温厚,倒是你,娇蛮任性,得理不饶人。这回定又是你闹着要和离罢?”
李梵清闻言一怔。她见燕帝神色认真,不似与她说笑,心中不由为之一沉。
“如意,阿耶能替你做主的日子可能不大多了。你如今也大了,处事不可总由着自己的性子,若阿耶有朝一日不在了……”
“父皇?”李梵清的声音一颤,音调也不由高了三分。
“如意。阿耶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正如日暮西山,气息奄奄,又如逝水之一去不返,不可追矣。”燕帝摩挲着指间玉扳指,声音沉如深水,“便是没有李赓那个混账,亦不过是这两三年间的事。”
李梵清见燕帝话已至此,心中也知,便是她再舌灿莲花,说些他调理几年便可恢复如常的漂亮话,于此刻也不过是无用之功。
李梵清定了定心神,亦冷静道:“父皇不打算治李赓的罪?”
燕帝叹道:“多事之秋,朕也是无暇分神。况且……”
“父皇也吃不准如今他麾下羽翼究竟几何?”
燕帝无奈道:“雄鹰年迈,而雏鹰羽翼渐丰,自会开辟一番天地,取而代之,这亦是天道在提醒朕。”
“父皇。”李梵清攥紧了拳,掌心被指尖一刺,生出一阵钝痛,“天道并未规定,这一片天地,只能有他一只雏鹰罢?”
燕帝目光精锐而矍铄,落在李梵清的身上,个中意味不言而明。
除夕日,城中解了宵禁,至入夜后,长安城中一片鼓乐欢闹,朱雀大道熙熙攘攘,一派盛世模样。
燕帝披了大氅,亲登了丹凤门城楼,说是与民同乐。他一双风霜眼,望着满城喧嚣,一片灯海亮如白昼,心间一时五味杂陈。
他从入主东宫始执掌政务,至如今也有二十余年,为这太平盛世,一路也从青丝熬至了华发。许是人至暮年,燕帝近来也时常在想,待他龙驭宾天后,史书工笔会如何评说他。他这些年来,有功也有过,若是功过能相抵,其实也不过是史书中一无甚特别,政绩平平的统治者罢了。
燕帝回想起初登大位时,自己何尝没有过保盛世太平的初衷。只如今自问,是否做到了昔日承诺时,燕帝却觉,心中仍是有愧。
过了亥时,李梵清实不愿与李赓在宴席上做出一派姊友弟恭的模样,索性又借口酒醉,从宫中夜宴上抽身逃脱。
她乘车归公主府时,脑海中总不断浮现起丹凤城楼上,燕帝那带着丝落寞的侧脸。这一日,是李梵清第一回 从燕帝脸上,读到“力不从心”四个字。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从前被她视为无所不能的父皇,如今已是垂垂老矣了。
李梵清忽地忆起去岁除夕时,酒至酣时,燕帝于夜宴上还吟诵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章句。而如今不过转瞬一年时间,却仍逃不过生老病死,无常变幻。李梵清似乎明白了几分,为何英明神武如秦皇汉武,也会拼求一个虚无缥缈的长生。
只是可惜,人间未有长生,天亦从不假年。
李梵清踏入垂香院时,恍眼间,见屋中似有灯火,脚下不由为之一滞。
正是李梵清愣神之际,只听屋门一声吱呀,打破这一夜静寂。裴玦身披锦裘,提灯步出,正遇李梵清于风霜星夜中翩然归来。
“先生何以在此?”李梵清微微歪着脑袋看他,唇边挂着丝浅浅淡淡的笑。
“寻妻不遇。”
“那现在遇着了吗?”
裴玦亦抿了抿唇,笑答她道:“幸甚至哉,恰逢其会。”
如墨夜色,一朵榴红牡丹红艳胜火,于晚风凛冽里,奔向裴玦怀中,直将两颗心都灼得滚烫。
天边外,烟火如流星,带着一声骤响,在夜空中瞬间绽开,亦照亮李梵清眼底一片柔情。
李梵清与裴玦行至廊下,相依而坐,自廊下观完了这一场太平烟火。
“回府的路上,我在想,如若我能活到四十岁,那我们还可相依二十载,共度二十个除夕。”
“我从前觉得二十年很长,可今日我却发现,一年、十年、二十年都只不过是一瞬间。”
“原先我并不信神佛,也不明白世人为何会有求于那一尊尊无心无情的泥塑之像。”
“如今我却明白了。”
裴玦心中微动,垂下眼帘,偏转过头,望着枕在他肩头的李梵清,低声问她道:“明白什么了?”
“原来这世上当真有人力不可求得。”李梵清惋惜道,“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我亦是第一回 盼望,人当真能有来生。”
“来生渺茫不可期。无论余生十载、二十载,裴玦只愿,此生可与李梵清相携相伴,长相厮守。”
李梵清被裴玦一语点醒,粲然一笑,更比天边烟火绚烂昳丽。
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如是方才得自在。
作者有话要说:
氛围太好,很想在这里就完结,但还有些东西没交代,所以明天才是正文结局。
[注1]“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出自东汉·曹操《步出夏门行·龟虽寿》。
[注2]“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出自《古诗十九首》。
第63章 终章
景元十二年初,还未过十五,不等世人从年节中多偷片刻懒散,便先有永安王李应陈兵潼关,意欲起兵谋反;而后又有昔年晋国公府家眷遗孤陈冤大理寺外,痛诉代王李赓当年栽赃陷害之冤。
为此二事,长安城中一时人心惶惶,沸反盈天。
自大燕开国,百姓过了总有百年的太平日子,长安亦有多年未闻马蹄之声。而此刻,长安城中百姓骤然听闻永安王已兵临潼关,无不如临大敌,只觉长安城已危如累卵。
风波不定。代王李赓闻得永安王李应起兵谋反,随即向燕帝请愿,愿领十万兵马亲赴潼关,平定永安王叛乱。还不等燕帝允准,大理寺外,有自称先晋国公府旧人递上状纸,为先晋国公世子虞涌谋反一案伸冤,直斥代王李赓捏造证据,栽赃陷害。
燕帝闻此消息,于朝堂之上急怒攻心,当场昏厥,一时间,朝臣群龙无首。当是时,燕帝近侍李元甫捧出燕帝密旨,当众宣旨,着传召承平公主李梵清入宫,由承平公主李梵清暂代朝政。
李梵清临危受命,快马入宫,于宣政殿即刻领旨摄政。
朝中有反声四起,直指李梵清勾结李元甫,捏造御旨,乃乱臣贼子之行径。然凤阁同鸾台平章事裴植力排众议,称此际须以大局为重,以稳为先,力撑李梵清暂代朝政。随后,以裴植为首的朝臣纷纷附和,唯李梵清之命是从,反声遂渐平息。
李梵清才领政务,当机立断,封沈靖为大将军,领十万神策军守潼关、剿逆党,端的是雷厉风行。再然后,李梵清又先后圈禁秦王李铎并代王李赓,将二人所涉之案移交大理寺并宗正寺查证。
才过二月,前线快马捷报,说沈靖大军已暂逼退李应反军至潼关外;而李应兵败,一路东逃,如今暂退至灵宝一带。捷报中写道,神策军一路大胜,士气高扬,现正乘胜追击,欲将反军一举击败,至溃难成军。
消息传至内廷,于温室殿内休养的燕帝闻得此捷报,一时拊掌大喜,同时亦追问起代王李赓一案,可有进展。
午后,李梵清入温室殿,亲自向燕帝禀明李赓诬陷虞涌一案,向燕帝列出先晋国公府旧人呈上的物证,并大理寺寻访之下寻得的人证。
原来,当年李赓擅自揣度帝心,以为燕帝猜忌虞涌拥兵自重,加之他欲谋太子之位,为在燕帝面前邀功,遂捏造了虞涌通敌叛国之罪名。
而昔年先晋国公世子虞涌一早洞悉危情,知有人从中挑拨他与燕帝君臣之谊,便留有密信一封,托死士带回长安。死士幸不辱命,将密信捎回晋国公府,只可惜死士伤重不治,未能替虞涌作证清白。
大理寺在李梵清授意之下,彻查内卫,寻得当年替李赓伪造证物之人证,其人亦对当年罪行供认不讳。如此,人证物证俱在,大理寺认定证据确凿,此番彻底坐实李赓诬陷忠良之罪名。
燕帝听罢,老泪纵横,悲恸不已。燕帝悔不当初,自责糊涂,妄听谗言,致使晋国公府满门忠良竟落得个叛臣贼子的罪名,欲书罪己诏以告天下。
公主府垂香院内,裴玦听罢李梵清说毕那日温室殿情形,忍不住问道:“陛下如今大愈了?”
“上回李赓给他下过药后,身子确实比从前差了些。”李梵清神色淡然,“不过那什么‘急怒攻心’、‘悲恸不已’,都是他装的。”
从李梵清着他模仿虞涌字迹、写出一封伪造的密信作翻案证物时,裴玦便猜到了几分她与燕帝的计划。但却是直到今日,才听得李梵清亲口承认。
燕帝不需要晋国公府时,便借李赓之手拔除了这棵大树;如今李赓这个威胁悬于头顶,燕帝又借李梵清之手,令她旧事重提,反除去了李赓。
如此一来,燕帝身上自无须背负残害忠良的罪名,至多只是受人蒙蔽罢了;而如今罪己诏一下,燕帝一番惺惺作态,更是从其中撇了个干干净净。
而虞涌当年到底有没有反心,于此时根本不重要了。帝王在上,虞涌的“反心”只在帝王一念之间,可有可无,亦有亦无。
“待父皇此番‘病愈’后,他大概就会拟诏昭告天下,封我为皇太女了。”李梵清平静道。
自李梵清临危代政的那一刻起,这便已是大燕众所周知的秘密。毕竟燕朝有世宗皇帝的先例,倒并不排斥女帝登位。甚至在许多人眼中,世宗皇帝在位时,无天灾、无兵乱,百姓安居乐业,反倒是燕朝开国至今最为太平的一段年月。
裴玦看穿她心思,问道:“但你如今并不想接旨,是吗?”虽是发问,但裴玦已然肯定,此刻李梵清的心中,其实对皇太女这个位置,还是隐隐有些排斥的。
李梵清点了点头,随即又缓缓地摇了摇头:“近来我时常思考,假若我当真坐上了那个位置,我该如何去做好一个帝王?而且,这难道是我想做好,便真的能做好的吗?”
李梵清看似杞人忧天,但不得不说,细细想来,她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那你有何打算?”
“接肯定还是要接的。”她辛辛苦苦挣来的位置,自不可能在临门一脚之时拱手让给旁人,“不过,只是皇太女而已,离我正式登位,定然还有些时日。”
裴玦望着李梵清若有所思的脸庞,在这一刻与她心有灵犀,猜出了她的心意:“你是想离开长安?观世风,察人情?”
见裴玦猜出她心意,李梵清也并不意外。她朝他一笑,揽过他手臂,继续同他详说道:“你从前不是也曾云游过四方吗?我记得你还去过海外。说起来,我倒一直艳羡的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