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梵清闻言面色稍霁,也不再为难于他,见好就收,转头同他仔细说起了自己在去潼关前的部署。
“沈将军倒是愿意卖你这个面子。”裴玦听了一半,忍不住道。
不想却见李梵清又是那副嘴角挂笑的模样,朝他摇了摇头,继续道:“不仅仅是沈大娘子的缘故,你大可猜一猜,我是如何说动沈将军的。”
裴玦一个转念的功夫,心中已有了答案:“他待晋国公世子也是忠心。”
李梵清叹道:“他这‘忠心’还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你知道他沈府的书房外,还挂着子逊写的匾额吗?”
裴玦未曾去过沈府,自然无从得知。不过,能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把旧主写的匾额挂在自家书房外,由此可见,沈靖的确是个顾念旧情的人,也确实比旁的人更值得相托。
“你怎么不问,我是如何认出那是子逊所写的匾额的?”李梵清有心逗他,故意问道。
裴玦轻哼了一声,转过了脸去。他知道这是李梵清给他挖的坑,本不想往里头跳。可当他余光瞥到李梵清那张满怀期待的脸时,还是选择缴械投了降,心甘情愿地跳进了这个陷阱。
“你是等着看我吃味罢?”裴玦无奈道,“那你是如何认出的呢?”
“子逊的字,铁画银钩,锋芒外露,便是想模仿,也很难仿到精髓。”
“倒不见得。”
“你仿得出?”
李梵清话音才落,便见裴玦已起了身,去书案上寻纸笔了。
李梵清也不由好奇。按说裴玦的字与虞让的字乃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裴玦擅写楷书,虞让惯写行草;裴玦笔力圆融浑厚,虞让笔锋如刀似剑。李梵清以为,裴玦若想模仿虞让的字迹,总归不是那般容易的。
“沈府书房匾额写的是哪几个字?”
“‘以书作剑’,‘刀剑’的‘剑’。”
裴玦提笔沾了沾墨汁,略加思索,便在纸上落了笔。
李梵清观他动作,确实同平日写字时不同,要更为大开大合一些。李梵清心下不由暗忖,看来裴玦确实是很有几分底气,才敢同她夸下海口的。
“你且过来看看。”裴玦搁下笔,抬头唤李梵清。
李梵清走至他身畔,低眸去看他方才写下的四个大字,才初看第一眼,便不由地张圆了嘴。
“你这……”
“如何?可有仿到精髓?”此刻位置正好,裴玦一低头便可凑到她耳畔。
李梵清面上微红,声音也不由地低了几分,道:“确实有九成相似。”
“不似的那一成在何处?”
李梵清沉吟片刻,并未答他。裴玦本以为她有一番长篇大论要同他解释,那不相似的一成究竟出在何处,可出乎裴玦的意料,李梵清只是道:“一人不会尽似于另一人,而你也不必做到全然似他。”
她话音方才落下,抬眸时正与裴玦四目相对。
裴玦不由地一怔,目光也越过了李梵清,觑向窗下那一樽白瓷瓶,里头正插着她先才在园子里折得的梅枝。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一日的《越人歌》来,里头似也写到了,有“枝”字等等,亦有“知”字云云。
在裴玦走神的这一刻,李梵清微微踮起了脚,环过他颈项,吻上了他唇齿。
她确实曾喜欢过旁的人,也曾沉溺于其中不可自拔,但如今的李梵清却更懂得了“怜取眼前人”的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了。
[注]“怜取眼前人”:出自唐·元稹《莺莺传》。
第61章 后手
年关将至,长安城内雪一日、晴一日,变幻无常,如同人心一般莫测。
这一日又逢小雪,李梵清与裴玦索性闭门晚庄,足不出户。最是惬意处,温一壶陈酒,摆一局残棋,便可消去漫漫午后光阴。
李梵清于对弈之道上着实逊于裴玦良多,十局棋中,总有九局半被他杀得片甲不留。饶是这最后一局棋,李梵清悔了总有不下三五回,也没能扭转最后的颓势。
李梵清把棋子放回盒中,叹道:“你便不能让我一回吗?”
裴玦道:“我让你侥幸赢一回,你便会满足吗?”
李梵清撇了撇嘴,道:“也是。非要你让我才可赢得的棋,也没甚意思。”
“那换一个?”
李梵清双眼一亮,趿拉着鞋子,翻箱倒柜,从架子上翻出了双陆棋的棋盘。
裴玦看着棋盘,诧异道:“你当真要同我下双陆?”
“你掷骰子的时候会出千耍赖,我如今难道就不会吗?”李梵清颇为得意,找好了角度,抛出了手中的两枚白玉骰子,“六六大顺,你且看看。”
裴玦看着两枚骰子在棋盘中打着旋儿,不一会儿后终于尘埃落定。结果的确如李梵清所言,六六大顺,掷得了两个六点。
“既是如此,你同我都会耍赖,那下这双陆棋也没甚意思啊。”裴玦双指夹起骰子,在指尖轻摩挲了一阵,也掷了出去,“一心一意,你也看看。”
裴玦亦是轻轻松松,如愿掷得了两个一点。
李梵清心生一计,对他道:“不若这样。掷骰子时,本是你掷你的,我掷我的,眼下我们改改规则如何?”
“你想如何改?”
“两枚骰子,我们各持一枚,须掷骰子时,点数由我们共同掷得。”
裴玦望着还未撤走的围棋棋枰,思索间,也得一法:“索性再加一项。掷完骰子后,须闭目从盒中摸出一枚棋子。若是黑子,则两枚骰子点数相加;若是白子,则两枚骰子点数相减。如何?”
李梵清觉得新奇,亦来了兴致,兴冲冲地便将盒中的黑子与白子各挑了十枚出来,混作一团。裴玦见她兴致勃勃,唇边也浮现出一缕笑,帮着她收拾起案上的杂乱,将双陆棋的棋盘与棋子摆好。
裴玦让李梵清先行,李梵清与他同时执起骰子,正要掷出骰子时,李梵清朝裴玦开口道:“我会掷六,你掷几?”
“六。”
“……若我摸得白子,我岂非一步也不能走了?”
裴玦笑道:“便这般没信心?若摸得黑子,可是能走十二步的。”
裴玦吃准李梵清天性如此,亦知她一向信奉“富贵险中求”的道理,此番李梵清定然会贪这先手十二步,以抢占先机。
他抬头,对上李梵清眸光,仍是一副琥珀色双瞳,明澈似可见底,却也似一汪陷阱,正诱他深入。
李梵清与裴玦同时抛下骰子,此刻,二人皆瞩目于那两枚骨碌碌旋转着的骰子,李梵清甚至都不由地屏住了呼吸,只等着骰子停下。
裴玦的骰子当先停下,确如他先才所言,是六点。随后,李梵清的骰子也停止了转动,落在了一点上。
裴玦不由问道:“你掷错了?”
李梵清却是一喜,拿过装有黑白二子的棋盒,于手中晃动了几下。一时间,棋子激荡,发出一阵“哗啦”的清响。
“我没掷错,只是改了主意。”李梵清闭上双眼,于盒中摸出一枚白子,“求稳为上,这还是你教过我的道理。”
李梵清移动着自己面前的棋子,当先走出五步。
裴玦见状,笑却不语,只比了个手势,示意李梵清继续扔骰子。
两枚骰子停止旋动,依然是一枚一点,一枚六点,也依然是由李梵清掷出一点,裴玦掷出六点。
不过,裴玦比李梵清的运气要好上一些,摸出了枚黑子,可走出七步。
“终南别业那头还在僵持着?”裴玦一壁移着棋子,一壁分心关切起终南别业的情势。
“僵持也有僵持的好处,至少也证明了,我的部署行之有效。我猜,年前李赓还不敢轻举妄动。”李梵清敲了敲桌案,示意他掷骰子。
裴玦轻瞥了眼棋盘。眼下他摸清了李梵清的主意,这回也学聪明了,只掷了个一点出来,而李梵清又是掷出了六点。
李梵清着实运气不佳,又摸了枚白子,依然只可走出五步。不过,李梵清却不急不躁,依然一派悠闲,思虑着是该再出一枚棋子,还是继续走先才那枚棋。
裴玦也不催她,摆出一番好整以暇地姿态,望着她那举棋不定的模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手中的骰子。
“你走魏国长公主那一招棋,确实高明。”
都以为李梵清与李舜华姑侄二人如今已是势成水火,互不相容,谁也未曾想到,李梵清此番竟会主动拉拢于李舜华。
“我只是同她将个中利弊摊开了来说。对姑姑而言,无论日后是在我手下讨生活,还是在李赓手下讨生活,都不如眼下在我父皇手下讨生活来得要舒坦。”李梵清摆弄着手中棋子,还是决意再出了一枚棋,“不过她在宫中的势力,确实比我想象中来得要更深厚些。”
李舜华是李梵清上回离开长安前安下的最后一枚棋,也是她替陈贵妃寻来的帮手。
她说动李舜华的过程,其实比说动沈靖的过程还要更简单直接些。正如李梵清方才所言,她只是将个中利弊同李舜华摊开了来说,具体如何权衡思量,还是系于李舜华一念之间。
当然,若是李舜华的这一念有所偏差,李梵清也并非没有后招。
吐谷浑那桩事上,李梵清还是卖了个面子给李舜华母女,替她们留了一线,这是她送李舜华的人情,为的就是此时此刻,李舜华能为她所用。同时,李梵清还可向李舜华挑明,其实燕帝当初并无和亲的念头,此事乃是她受了李赓的利用。
其实对于李梵清而言,只要李舜华不站到李赓那头去,她就仍有一线机会,端看李舜华自己怎么选择了。
裴玦与李梵清再度同时掷出骰子。这轮裴玦对点数其实并无要求,也就随意掷了个三点,他掷罢低眼一望,见李梵清竟也掷出个三点。
李梵清也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她面上便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翘首以待,等着裴玦如她所愿,摸出枚白子。
“你若能摸枚白子便好了,那便同李赓一样,坐守孤城了。”
“如你所愿了。”裴玦摊开掌心,向她展示着这枚白子,“魏国长公主的势力自然不容小觑。若非她在宫中有眼线,上回如何能弄来秘药,如何能让沈大将秘药下到你酒中?”
李梵清见他旧事重提,轻哼了一声,鹦鹉学舌道:“上回不也是‘如你所愿’了?”
“我若不替你将酒换了,你待如何?”
李梵清迟疑了半刻,试探问询道:“你真想听我当时是如何想的?”
“好了,不必说了。掷骰子罢。”裴玦见她这副神情,不必等她老实交代,心中也猜到了个十分。
“但我好像未问过你。”李梵清拦了拦他欲掷骰子的动作,“你当时应当是有法子推脱掉的罢?为何还是饮下了我的药酒?”
裴玦心虚,却仍故作镇定,答道:“自是有法推脱的……我只是想,你总不会见死不救罢?”
李梵清起了些较真的心思,心一横,干脆问道:“若我当真坐视不理呢?”倒并非是真的坐视不理,只是若不是那夜生了些变故,她也很难保证自己能从中抽身而出,能顾及到裴玦。
“我算准了你不会坐视不理。”
“你那时便算准了?”李梵清讶然问道,“那我岂非早入了你股掌之中?”
“你我之间,不过是有来有往,一物降一物罢了。”裴玦轻笑了笑,摸了摸鼻尖,“不过,我本以为你那夜会……”
李梵清轻“唔”了一声,缓缓道:“我想是想过。毕竟以你我那日所处情境,我若与你欢好,吃亏的人总不会是我。但是嘛……”
“那我岂非要多谢夫人,那夜替我思虑得如此周全?”裴玦说着反话,没好气道。
“也不必如此客气,若要谢我,以后床笫之间,你多卖力些便是了。”李梵清装作没听懂,顺杆便往上爬。
“李梵清!”裴玦破天荒头一回直呼她姓名,将这三字念得不可不谓是咬牙切齿。
若非他顾着李梵清身子尚未痊愈,只怕这会儿子便要将她拿住,好好在床榻上收拾一番了。
李梵清心知肚明,这是因着裴玦憋了总有一个月的邪火,此刻正无处发泄。她虽平时没轻没重,但此刻也知道,不可再逗弄于裴玦,否则只会是她吃不了兜着走。
他二人正嬉闹着,外间桂舟叩了叩门,传来了消息,说是“承平公主”的鸾驾,明日一早便会抵达长安。
李梵清将手中骰子与棋子一放,轻拊了拊掌,喜道:“总算赶在年前到了,那我明日便可回公主府了。”
“你准备收网了?”
“收网的时间并不在于我。”李梵清同裴玦解释道,“姑姑在太医署的人断了李赓向父皇下药的路子,他此刻穷途末路,我须得在他再度出手之前,先行截断他的后手。”
裴玦又问道:“他的后手在潼关?那你的后手……”
只听李梵清话音掷地铿锵有声,自信道:“眼下已不是我动用后手的时机了,此刻我必须先发制人。”
第62章 除夕
行事一贯高调瞩目的承平公主李梵清于年前悄然归长安,世人皆猜测,许是此番承平公主与驸马裴玦和离,着实令承平公主很是黯然神伤了一番。
不过,眼看着就要到年三十,新岁将近,家家户户都忙着庆贺年节,也就再无人去在意这等天家富贵事。
毕竟,便是承平公主再为情神伤又能如何?寻常百姓亦各有烦恼事,吃穿用度、家长里短,比之天家公主总还要烦恼百倍不止。
自李梵清回公主府后,为着避嫌,也因二人各有所忙,她与裴玦总归又有数日未见。而今日除夕,本最应是相守之刻,可李梵清这一整日都少不得要留在宫中,只怕与裴玦又是相思相望难相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