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梵清的手不由地移到了小腹上,不一会儿后,她右手成拳,似做了最后的决定。
“李赓在太医署有人,我不可再等了。”李梵清又转而问桂舟道,“裴二郎可回了长安?”
桂舟听见李梵清对裴玦的称呼又变回了“裴二郎”,心中也不由地一阵怅然。她今晨听见独孤哲捎来消息,说是裴玦已安然抵达长安,但同时又向衙门呈了和离书时,她当真是震惊万分。
桂舟本以为这其中是有什么误会,或是自家公主与驸马又有什么新谋算,可这会儿子桂舟见李梵清都改了口,才惊觉和离之事已然是覆水难收了。
也许世人观承平公主与驸马和离并不觉奇,但如桂舟他们几个李梵清的亲信,却是为之大惊不已。
桂舟从这段思绪中回过神来,将裴玦那头的情况同李梵清交代完毕,等着李梵清再作吩咐。
哪知,李梵清接下来的话,着实更令桂舟闻之怵目惊心——
“向大夫要一副落胎药,我落胎后,去请裴二郎来一趟。”
桂舟不是兰桨,她猜不出李梵清的用意,更不敢去问询,便只得将这话如实吩咐了下去。
一个时辰后,桂舟面色凝重,将这碗深褐色的落胎药捧到了李梵清眼前。桂舟其实很想一个错手,将这碗汤药摔落在地,摔个粉碎,可她也知道,自家公主一向执拗,认定的主意从不会改。想来,即使她摔十次、百次,李梵清也依然十分笃定要落这个胎。
桂舟猜不到的是,对李梵清而言,她要落这一胎倒并不是因为她心狠,只是因为这一胎到底是留不住的,强求不得。而眼下,她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无暇分心去护住腹中骨肉,亦不愿让这一团骨肉再度成为李赓要挟她的把柄。
至于她让人去请裴玦……李梵清承认,哪怕是算计和利用,她也确实还想再搏一回。
李梵清接过药碗,仰头一口饮尽,仿佛那不是苦药,而是琼浆玉酒。
她侧卧在榻上,不由地蜷起了身子,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她身体中抽离。她闭上了双眼,放空了思绪,什么都不再去想,只等疼痛如山呼海啸而来,将她彻底淹没。
桂舟按照李梵清的吩咐,半遮着面,一路掩人耳目,抵至裴府外。当然,也正如李梵清所料,桂舟平白无故地想见到裴玦,着实是不易。不过,正当桂舟要拿出李梵清给她的那枚凤首玉玦时,却见裴玦恰好自府外归来,认出了她。
“奴婢有要事,须请裴二郎随奴婢走一趟。”桂舟朝裴玦匆匆行了个礼,语速飞快,向裴玦说明了来意。
裴玦环顾四周,此处是他裴府侧门,仅巷口处偶有人往来,还算得隐秘。
“我与公主已和离,若是公主的事,恕我不便再过问。”
桂舟心中暗叹,也算是应了自家公主的猜想,裴玦并没有那般好请得动。她见裴玦似有些不耐,一时也无他法,只能按李梵清所说,将她小产之事和盘托出。
“小产?”裴玦闻言果然惊愕万分,“她如今在长安?”
桂舟隐去了是李梵清自己喝了落胎药才小产的缘故,此刻也有几分心虚,只能忙不迭点了点头,算作是回答。
都无需桂舟再作解释,只见裴玦转身便又登上了马车,仓促间,还不忘唤上桂舟替他指路。
裴玦与桂舟赶至晚庄时,天色已沉。桂舟不由暗想,恐怕裴玦今夜也是回不了裴府了。
一路上,桂舟仍是同裴玦解释了一番,只是她不过说了三两句,便不敢再多说。老实说,桂舟印象中的裴玦一向温润似暖玉般,待人接物俱是笑脸,她实在未见过裴玦如今日这般,一张脸阴沉得如山雨欲来,只消一个契机便会风雷大作。
当然,桂舟还是错想了裴玦,他并没有风雷大作。在裴玦见到卧床的李梵清那一刻,在他见到她那张煞白如纸的脸时,裴玦立时间便偃旗息鼓了。
“你们先出去罢,我陪她一会儿。”裴玦解下斗篷,朝李梵清榻前走去。
一室寂然。
起初,裴玦还有些诧异,奇怪李梵清为何会居在这间小小的跨院。可很快,他便明白了。
裴玦伸了手,想去触碰李梵清的脸,可最终,他的手指悬在了半空,与她的脸只有一寸之遥。
“你何苦呢?”
他有万语千言,最终也只化作了这简单的四个字。假若裴玦当初也有意识,便会知道,他中游仙窟秘药时,在麟德殿后殿的那间屋舍内,李梵清于他榻前,也问过他一句何苦。
静夜里,裴玦的思绪又飞回几日前,潼关的那间陋室中。
从他落入那所谓“山匪”之手时,便知道,这定然是李赓的手笔,拿住他好威胁李梵清或是他父亲。只是,当出现的人是李应时,裴玦心中又不由沉下了三分。
一是因为李应与李赓可能的联手,二是因为李应觊觎李梵清多时。
不过,在裴玦听得李应的要求,只是希望他与李梵清和离时,他显然松了口气。裴玦的反应教李应更加误会,以为裴玦与李梵清当真是一对怨偶,是以李应也无意苛待裴玦,只等几日后李梵清亲至潼关。
这一等,确实等得久了些,超出了李应的预料。李应半开玩笑地同裴玦说,原来你在李梵清心中,也并没有那么重要。裴玦听罢,面上虽依旧不动声色,可心中却冷如冰雪。
他在心底同自己说,李梵清的选择没有错,她眼前所谋大事本就重要过自己,她也是为大局考虑。可也有另一个声音再说,承认罢,裴积玉,自始至终,她只为一个人奋不顾身过,这个人,从来都不是你,也不会是你。
那日,他终于见到了千里而来的李梵清。她虽来得迟了些,可到底还是为他涉险而来了。
裴玦在回忆,那一瞬间,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想,他对李梵清始终还是宽容的。只要他能在李梵清身上看到一分真心,他便心甘情愿全身奔赴。
他知道,如今李应已与李赓连成一线,留给李梵清的时间与机会便不再多了。他明白李赓要他同李梵清和离的理由为何——李赓以为只消他与李梵清和离,便可斩断李梵清与裴氏的联系。
而李赓不明白的是,裴玦与李梵清之间的联系,并不是这一纸和离书便可斩断的。
他怕李梵清在他身上耽误时间,误了长安的时机;更怕李应还会以其他的条件要挟于她。于是,裴玦索性替李梵清做了这个决定。
然而,裴玦还是高估了自己。明明是他自己替李梵清做下的决定,可那一刻,他却又想质问李梵清,为何会答应得如此之快。
裴玦十分清楚,他这副心态的确不正,可他却偏偏无法自控。
他又忆起当初为何会钟情李梵清。他从未同任何人提起过为何,甚至就连李梵清自己也没有过问过,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有些印象模糊了。
他当初喜欢的,其实恰恰就是那个满腔热情,为爱奋不顾身的李梵清。
只是,彼时她奋不顾身的对象,并不是他。而潼关这一回,也教裴玦明白了,今时之李梵清已非昨日之李梵清。
哪怕她再爱一个人,也不再会将一切抛诸身后、奋不顾身了。
在裴玦想明白这件事的那一刻,他心中也不由地恍惚,原来他爱的只是当年那个李梵清吗?
可是今日,他看到李梵清在他眼前,如蝉翼一般脆弱,又似朝露一般易晞,他只觉得他如今才算是真的明白了。
寂然中飘出一声嘤咛,裴玦借着微暗的灯火,看见李梵清琥珀色的眼眸中,一缕烛火正跳跃。
李梵清声如蚊蚋,可裴玦却听得字字分明。
“你不失望了吗?”李梵清问他。
裴玦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即使失望过,我也不想和你就这样两清了。”
李梵清朝他眨了眨眼睛,虽未说话,但裴玦能明白她的意思。
她在问他为什么。
裴玦想开口,可最后却发现,那都是他不可胜言的爱意,一字一句太过单薄,无法言说。
不再因为他从前的执念,也不再执泥于李梵清是否奋不顾身,裴玦爱的就只是李梵清这个人,不再论今时或从前。
裴玦在李梵清额间落下一吻。
第60章 休养
过了腊八,难得有一日放晴,屋檐下的冰凌与日光相拥,落下一滴滴清润的眼泪。
李梵清身子恢复得一日好过一日,昨日里已从跨院挪回了小瀛洲。今日晨起,李梵清见日光自花窗斜斜透入屋内,暖意融融的,心情也为之畅快了不少,便想着去园子里逛一逛。
桂舟颇有几分为难,可却拗不过李梵清对她软磨硬泡,便只得以狐裘将李梵清包裹了个严实,恨不能只让李梵清露一双眼睛在外头。
李梵清掂了掂桂舟硬塞给她的手炉,心想还是桂舟好说话,若换了今日裴玦在,只怕她磨破嘴皮子裴玦也不会松口。
李梵清故意去踩了踩石板上的薄雪,听到足下传来沙沙的轻响,一时间玩心大起。
桂舟跟在李梵清身后,一颗心悬在嗓子眼,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深怕李梵清脚下一滑,栽倒在地,那她可是有十条命都不够谢罪的。
李梵清看穿了桂舟的满面忧容,也不打算为难于她,老老实实地绕过了那条满是积雪的小径。
“玉郎今日走时,可有同你说过何时回来?”李梵清问道。
桂舟朝李梵清摇了摇头,答道:“驸马只说今日会回来,但具体何时,驸马并未说明。”
虽说和离书已上达天听,明面上李梵清与裴玦已和离,裴玦再不是承平公主驸马。可自李梵清落胎那日后,晚庄上下都看得出,二人关系显然更胜从前,也就还是以“驸马”称呼裴玦。
李梵清听得桂舟的说法,心下倒更是轻松了三分。她了解裴玦,他这般说词,一时半刻肯定是回不来了。也就是说她可趁裴玦不在晚庄的这段时间里,暂且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于是乎,李梵清索性大着胆子,朝着园中那棵梅树走了过去。她遥遥瞧见上头红梅如火,在雪光映照之下更是灿若彤霞般,若可折下两枝插个梅瓶,那最是应景不过了。
桂舟看明她心意,可不敢由着李梵清去攀那梅枝,便抢先一步上前,要替李梵清折梅。
“……左边那枝,不是这枝。哎,不要从这里折,再往后一点,对……”
裴玦步入园中,正要过桥往小瀛洲去,却见园中红梅树下立着一人,白裘如雪,正昂首指挥着桂舟折梅。
裴玦面色一沉,正要上前,却听一阵笑声传来,如清泉凌冽,激荡间有如春风化雪般,教裴玦也不由为之心软。
他放轻了手脚,踩在一层薄雪之上,沙沙的雪声都被他踩得细碎,便这样一步步慢慢朝园中人走近。
桂舟将折好的梅枝递与李梵清,才一抬头,便看见李梵清身后的裴玦,直骇得桂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李梵清不明就里,正惊怪桂舟缘何要行此大礼。不过很快,李梵清陡然反应了过来,蓦地一瞬间转过了身,只见她怀中还抱着桂舟方才递给她的梅枝,可说是被裴玦抓了个现行。
李梵清转过身的那一刻,面上还带着丝愕然,那神情当真如一头受惊的小鹿。
裴玦的目光却当先落在她怀中抱着的梅枝上。红梅映出了她面上几分血色,而她今日又恰好着一身银白色,恰是雪魄梅魂一般,教人恍惚,不知她是白雪化形,还是红梅成精。
李梵清本还想将梅枝藏一藏,可想到裴玦已然尽收眼底,也是徒劳,便索性破罐子破摔,朝他理直气壮道:“我瞧着今日天晴无风,便想着出来走上一走。总卧在榻上,大夫说也不大好。”
“大夫何时说的?哪位大夫说的?”
“……李大夫今日说的。”
裴玦挑了挑眉:“这李大夫,不会是你自己罢?”
见他不留情面戳穿,李梵清银牙一咬,恨恨道:“这种时候,你倒不必如此黠慧。”
李梵清与裴玦斗了两句嘴,见讨不到什么便宜,也就只能灰溜溜地跟着裴玦回了小瀛洲。
正巧到了李梵清用药的时间,她今日也不敢再同裴玦推三阻四地闹,老老实实地将药汁喝得一滴不剩,又由裴玦亲手喂了块蜜饯,而后低垂着脑袋,等待着裴玦“发落”。
裴玦见她这副模样,心中也生了几分不忍,此刻语重心长道:“我并非要拘着你……只是你着实教人不放心,总由着自己的性子胡闹。”
昨日夜里,李梵清思来想去,还是同裴玦坦白了,这一胎并非流产,而是她自己喝落胎药落下的。裴玦的反应比她想象之中的还要来的更平静些,平静到李梵清以为裴玦对她已然从失望到绝望了。
李梵清怯怯地望着裴玦,也不知若自己此刻开口解释,裴玦会不会以为是托词借口。谁知,过了良久,裴玦却只低声说,他知道李梵清是不得已而为之,是壮士断腕,他只是不忍李梵清为此折损自己的身子,同时也自责他自己什么忙都不曾帮上。
“所以你今日出去,是为了……?”李梵清托腮看他,手指敲在几案边缘上。
“回了裴府一趟。”裴玦抿了一口茶汤。
李梵清轻“哦”了一声,又问道:“裴相不是一贯不爱掺和这些事情吗?”李梵清口中的“这些事情”,指的乃是夺嫡之事。
她虽与裴植无甚交集,但也知他为人,最是中正不过。饶是裴玦做了她的驸马,裴植也未向她开过什么方便之门。
“可如今他也难置身之外了。”裴玦顿了顿,又接着道,“也不单单是因为我的缘故。我父亲由陛下一手提拔,自是忠心不二。代王既敢打那个主意,我父亲自然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裴相手里能拿住李赓的破绽?”
裴玦略有深意的看了李梵清一眼,道:“他说,这个破绽应当在你手里。”
李梵清唇边一笑,扬了扬下巴,自得道:“想不到裴相如此高看于我,看来你阿耶比你还是要有眼光的。”
裴玦斜睨她一眼:“裴寅一早给你送了消息去,你却拖了好几日才至潼关,你难道以为我想不到你在做什么吗?”
“你既想得到,那为何那日还要那般待我啊?”李梵清面上显出几分不忿。
见她旧事重提,裴玦颇为无奈地笑了笑,带着歉意对她道:“那日是我不对,向夫人赔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