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李梵清也有几分心虚。她口中说猜测不假,但她更多的是要借这份“猜测”引得沈靖替她卖这一回命。
李梵清扬了扬眉毛,斟酌着言辞,将陷害晋国公世子的帽子,戴到了李赓的头上。
她模棱两可地说了几个理由,作为她怀疑李赓的猜想。最显而易见的,便是这回派人包围终南别业的,乃是李赓无疑。
“……若照公主所言,代王确实有诬陷世子的可能。”沈靖听了李梵清的猜想,也在自己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在沈靖的猜想里,代王见李梵清与晋国公府联成一线,而晋国公世子虞涌手握重兵,代王自然不可能坐得住。
见他已然走入了自己的陷阱,李梵清十分乐见其成,也就不会点破其中谬处。
彼时燕帝恐怕压根没考虑过要立李梵清为皇太女,那时的李梵清与李赓之间自然也就不存在任何的竞争关系。
在李梵清想来,若说此事乃是李赓所为,也多半是因为李赓揣度出了燕帝对晋国公府的忌惮,为讨燕帝欢心,遂急于求成,替燕帝将晋国公府连根拔除了。可仓促除了晋国公府后,大燕却落得个无人可用的局面,鄯州一战也因内斗的缘故,败于边陲小国吐谷浑,而这一仗的战败着实让燕帝追悔莫及。
兴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让燕帝改了立李赓为储的心意。
如若有一日,燕帝要替晋国公府翻案,他身为帝王,自不会有错,那李赓便是他最好的代罪羔羊。而李赓又如何会心甘情愿地替燕帝担下这个罪名呢?
所以,李赓与燕帝之间,一触即发。
不过,李梵清是不会将这番猜测全盘说与沈靖听的。以他对虞涌之忠心,李梵清怕沈靖对燕帝也生了反心,届时坏了她的计划,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于公而言,燕帝在这一事上确有错处,便是李梵清也不会否认,可比起李赓,眼下更是保皇的时机。而于私的话,如若李赓与燕帝之间必有一斗,那李梵清便索性看螳螂捕蝉,自己则做秋后黄雀。
李梵清与沈靖初步商定了几日后终南别业的部署,又定下了携沈宁去洛阳暂避风波的日子,便趁着黄昏将至,离开了沈府。
她说她会亲携沈宁去一趟洛阳,倒也不是为安沈靖的心,她确实会东行一趟,不过目的地却不是洛阳。
今日李梵清去沈府前,又收到一封无名信,要她亲出潼关一趟。
这等无名信,无名无来由,等闲是送不到她手上的。然而,随信附送的,还有一块凤首玉玦。
李梵清认得出,这块玉玦是裴玦随身之物。
其实她也是后知后觉才忆起,这块玉玦是她第一回 同裴玦相见时,询问他名姓,得知他名中有一“玦”字时,赠给他的。
或许说“赠”字并不那么贴切。彼时她娇纵傲慢,目中无人,这块玉玦或许更像是她“赏”给裴玦的。
却不想,便是这样一块她当时以为是随手恩赏之物,裴玦却待之如珍宝。
李梵清轻喟,她自问她待裴玦之情意,与裴玦待她的相比,恐怕十中之一都比不上。
易地而处,若是她置身险境,裴玦定会抛下一切,前去解救她。而她呢?她左思右想,瞻前顾后,将一切都安置妥当后,把裴玦放到了最后。
这其中固然有她权衡过后,以为裴玦并不会有性命之忧的缘故,但若要较起真来,是不是也因为,其实裴玦在她心里并没有那么重要。
李梵清从怀中取出那块凤首玉玦,置于手中摩挲。玉玦上还有一段余温,它也确实在李梵清怀中偷得了片刻温存;可在这寒冬腊月里,只要李梵清放开手,仅这一段浅浅淡淡的温度,不知何时便会消散于冷情的北风之中。
如果她是裴玦,此刻心中会作何想呢?李梵清自嘲地笑了笑,想起她于灞桥水岸送别裴玦时,她与裴玦看似已是两心相知,看似她不会再做先放手之人,可到头来,她好像还是食言了。
裴玦对她,一定很失望罢。
“公主!”
“何事?”李梵清鲜少见兰桨如此焦急失态,也不由将先才的伤情抛在了脑后。
兰桨忙道:“陈贵妃从宫中传来的消息,说近日陛下龙体微恙,贵妃怕……”
李梵清闻言一怔,追问道:“消息可确切?李赓的动作怎会如此之快?”
“陛下眼下无忧,不过贵妃谨慎,怕此刻多事之秋,代王会有行动,便托人传了消息与公主。”兰桨继续解释道。
李梵清这才心定。不论李赓是不是想就此机会一举逼宫夺位,但陈贵妃的消息确实也提醒了她。
潼关之行,确实极有可能是李赓为逼宫夺位,对她施的调虎离山计。她当然可以坐镇长安,岿然不动,可如此这般,便是舍了裴玦。
她不愿做那心狠之人,更贪得无厌,想二者兼得。
李梵清的手指叩在了几案边缘,发出“笃笃”轻响。
按说沈靖作为左监门卫将军,最适合替她拱卫宫城,但终南别业那头,她也不敢交托于旁人。
如今只一个陈贵妃在宫中,若是宫城有变,定镇不住李赓与崔妃。
她须得为陈贵妃再寻个帮手。
第57章 潼关
晴日雪稍霁,李梵清鸾驾自春明门出长安城,一路东向去。
鸾驾出城约莫五里地时,只见一乘麻顶小车候于道旁,独孤哲作车夫打扮,恭敬立于车侧。
李梵清作男装打扮,一身半旧的虾青色竹纹锦袍,玉冠束发,一打眼看去,与裴玦竟也有三分相似。
她潇然步下鸾车,径直朝麻顶车走去。
而麻顶车内,沈宁一身华服,满髻珠光。她闻见车外似有车马动静,吁声并人声,便撩开了车帘,果见男装李梵清提步而来。
李梵清主动伸手,帮扶了沈宁一把,沈宁微感受宠若惊,但还是扶着李梵清手臂,走下了马车。
李梵清转头,嘱托众人道:“我与十七快马先至潼关,你们且随后徐行。若五日内十七未捎消息归来,你们便护送沈大娘子,南向而行,沿洛水至洛阳。”
独孤哲牵来两匹枣红马,将缰绳递与李梵清。李梵清接过缰绳,翻身上马,轻扬马鞭,一马当先,绝尘而去。
那封无名信并未点明要李梵清独身前往潼关,但李梵清思来想去,心中总有隐忧。若她携部曲私兵前往,她只怕李赓会以此作文章,扣她个举兵造反的帽子。
毕竟,潼关是个极微妙的位置,是长安城的东屏障。
当然,李梵清最终决定冒险前往,还是因为她思量再三,以为李赓并不敢对她直接动手。便是这回李赓有心让她横死潼关,可李梵清在长安城中也并非没有部署,只要李梵清身死的消息传回长安,李赓也休想善罢甘休。
况且,潼关外等着李梵清的那个人,是不是李赓还不好说呢。
“公主,今晨传来的消息,说永安王离开封地了。”独孤哲打马上前,向李梵清禀报。
李梵清淡淡应了一声,并不惊讶。
她在离开长安前,思虑着如何在宫城部署时,曾考虑过两个人选,其中之一便是秦王李铎。不过,不等她与李铎会面,她便已经放弃了动员李铎的想法。
李梵清与李铎虽无直接的大仇,可因着李应之事,二人还是结下了梁子的。李梵清若想从中说动李铎替她卖命,相较而言,并不是件易事。
再者说来,她是想替陈贵妃寻一可里应外合之人,李铎虽可“外合”,可他说到底也是外臣,擅自与宫妃勾连,这个中关系总是太过暧昧。
而最关键的一点,便是李梵清想起了,当初李铎主动替李应求沈宁作王妃之事。明眼人都看得出,燕帝并不会应允此事,可李铎偏偏上了这道折子,把沈宁架到了火上烤。
如今的情况果然应了李梵清的猜测,是李赓拉拢了李铎父子俩。
“既是李应那厮,那便更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李梵清语带不屑。
若潼关外等着李梵清的是李赓,李梵清或许还得掂量掂量,此一去会否有性命之虞;可若是换了李应那□□与脑袋长反了的□□,李梵清倒还真没什么好顾虑了的。
借着难得的晴日,李梵清与独孤哲一路餐风饮露,枕霜卧雪,终抵达了潼关城外。
李梵清此来潼关本就是赴鸿门宴,倒不必她费心思去找李应,李应自己便会上门来寻她。这日,她与独孤哲才入城,便有李应的人前来接应,引了她与独孤哲往城中一座宅院去。
李应一身深紫袍,头束紫金冠,斜坐于主位,瞧着仍是那副慵慵懒懒的纨绔膏粱模样。
他一抬眼,见李梵清踏入堂内,双目也不由一亮。李梵清虽是一身男装,又带着一身风尘,可落在他李应眼里,却觉得李梵清这副打扮也是别有一番风姿,如玉松般刚柔并济。这一刻,李应好像有些明白,为何李赓那小子会醉心于男色。
“劳承平公主屈尊大驾,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公主多多担待。”李应眯了眯双眼,客套道。
李梵清负手而立,却也并未拿正眼瞧他,不过一眼功夫便挪开了目光,开始环视四野:“你拿了裴积玉,总是为着同本宫谈条件的,此刻无需拐弯抹角。”
“本王的心意,公主应该一向明白得很啊。”
“明白什么?”
李应朝身侧之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即刻绕到了后堂去。
李应转头望向李梵清的脸,见她昂着下巴,面上摆出一副与裴玦如出一辙的清高,李应心下忍不住生出一股子愠怒来,当即便讽她道:“李如意,一回两回便罢,欲擒故纵的把戏,多了可就没意思了。还是说,你在裴二面前装得上瘾了?”
李梵清也不管他说了什么,自顾自便坐了下来,颇有几分反客为主的意思。
“当谁都同你一样,满脑子腌臜事?”李梵清蔑笑道,“李赓同你这样的人联手,便不怕大业未成,中道崩殂?”
李应一时语塞,顿了好半晌,才静下心气,对李梵清道:“看来裴二在公主心目中还是十分要紧的,只是不知,究竟是裴二这个人要紧,还是他背后的裴氏要紧?”
“本宫倒也有一个问题。”李梵清故意停了停,唇边还含着一抹颇含深意的笑,“李赓许诺了你们父子什么好处?届时他难道能将这好不容易夺来的皇位,拱手于你们父子不成?”
大约是被李梵清戳中了痛处,李应的脸色一时青一时白,好不璀璨。
其实李梵清大约能猜到李赓是如何说动李铎父子的。无非是他对着女子不行,生不出孩子,将来要么借李铎或李应的子嗣充作皇嗣,要么直接传位于李铎或李应。
其实这倒不能说李铎父子愚蠢。毕竟巨利在前,加之李赓寻的这个理由也确实很有几分可信,李铎父子很难不为之动摇。
李赓打李铎父子的主意,李铎父子自然也会有自己的考量。若李赓借李铎或李应的子嗣为皇嗣,他们父子二人定然也会打除掉李赓,扶植幼子,背后摄政的主意。
所以说,各怀鬼胎罢了。
“也不必再绕圈子了。本宫此来只是为了本宫的驸马,对你同李赓的勾当没有兴趣。”
“……裴驸马落于山匪之手,幸得本王营救,才得以保全一条性命。”李应似笑非笑道,“公主是明白人,自然明白‘知恩图报’这个道理。”
“本宫方才说过,你要替李赓争储位也好,或是索性直接逼宫也罢,本宫都不会干涉。”李梵清如今撒起谎来已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任是李应再如何试探她,她也不改口风。
“看来公主的确对驸马情深若海。只是可惜,裴驸马对公主,似乎并无这样的情意。公主为裴驸马,先是见弃于陛下,后是放弃储位之争,当真可惜。”李应故作叹惋,“公主说得不错,本王与父王同代王联手,不过权宜之策。而眼下本王倒是想到一计。驸马既对公主无意,便是强求,驸马与公主也难成佳偶。倒不如让本王做一回好人,证公主与驸马和离。如此一来,公主还有望与代王争上一争,本王与父王亦可安坐泰山,观公主与代王二虎相争。”
李梵清一声冷笑:“你当本宫是三岁孩童?失了裴氏的支持,如何与李赓去争储?到头来赔了驸马又折兵,本宫不就成了最大输家?”
李应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还不是在做李赓的喉舌?也唯有李赓会打这样的主意,要的就是断她臂膀,令她孤立无援,再无力与他相争相斗。
裴植乃当朝文官之首,如今因着裴玦的缘故,至少面子上看,裴氏与李梵清乃是一条船上的。而李赓若想做那逼宫上位的乱臣贼子,自然少不得要扼住文臣的咽喉。
李梵清与裴玦平日里故作不睦,虽为自己谋了些机会,但也让李赓捕捉到了一丝可乘之机。此番他以裴玦相挟,逼李梵清与裴玦和离,一是要断李梵清与裴氏之间的联系,二也是想卖个人情给裴植,为日后的拉拢打下个基础。
“李梵清,你须得知道,眼下你没有同本王谈判的资本。”李应也懒得再装模作样,连名带姓地便唤起了李梵清,毫不客气。
李梵清攥紧的手心此刻骤然松开,她抬起眼眸,缓缓开口道:“本宫要先见驸马一面,确认他安危。”
李应见她有松口迹象,此刻倒也大方了起来,只见他挥了挥手,示意下属领李梵清前去见裴玦。
后院的屋舍比起公主府自是简陋无疑,可当李梵清踏足屋内时,却发觉这一间小屋虽是狭窄逼仄,但却拾掇得极为干净,纤尘不染。
不知何时,窗外又卷起了呼呼的风声,想是风雪不期而至。
裴玦借着窗前那一抹光,正低着头,不知在写着什么。他大约也闻见了木门的吱呀声与李梵清的脚步声,但他只当是仆婢又来送饭食,便依然低着头,专心笔下。
李梵清亦借着这一寸日光,看清他侧脸。
裴玦比分别前更瘦了不少,从这侧脸望他,更觉他面上嶙峋了三分。
“怎么是你?”许是她望得出神,并未注意到裴玦何时转过了脸来。
他望着她神情淡漠,语气亦冷硬,彷如陌路人般。
李梵清身形微微一晃,很快也回过了神来。她方才只虚掩了屋门,留了一角缝隙,此刻她眼尾余光一瞥,能清晰瞧见把守在屋外的守卫。
“驸马倒是怡然自在。”李梵清本也想故作冷漠,刺一刺他,可当她看见裴玦左手上缠着的纱布时,却是讷讷然缄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