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师愣了愣,下意识把画递给他,“可以的。”
接着,贺东拿过画,便对两个孩子道:“晨阳晨露,跟张老师再见,我们回家。”
两个孩子都很乖巧地跟张老师说:“张老师再见。”
张老师的手里落了空,贺东的表情早已经恢复正常,只是这会儿却让人感到他身上有种拒人千里的冷淡。
比以往还要冷淡了许多。
据她所知,贺东他们家是春节那会儿才平反回京市的,他爹以前是少将,他娘也是军区医院响当当的大夫,姐姐现在也是京大的高材生,就连贺东,组织也给他安排了工作,也安排他去高中旁听,听说还准备给他推荐大学名额。
但是贺东长得高大且俊,就算不看家庭背景,依然是很多姑娘家青睐的俊后生,哪怕他曾经被下放过,但依然不损他的魅力。
张老师也不例外,她觉得,贺东除了人有点冷淡,也找不出什么缺点了。
贺东本就不苟言笑,这段时间送孩子上学放学。张老师都有意想跟他说说话,可是这人偏生不是个爱聊天的人,而晨阳晨露也是乖巧学生,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她一直都没找着机会。
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机会,怎么感觉贺东好像哪里不高兴似的。
似乎,是因为刚刚的那副画像?
可是她感觉自己好像也没哟说错什么啊?
张老师讪讪地跟他们摆了摆手:“好,那明天见。”
看着贺东头也不回的背影,张老师咬了咬唇,有点失落。
*
贺东载着两个孩子往家里的方向骑去。
晨露坐在前杠上,她抬头看了看贺东,随后问:“舅舅,你是不是生气了?”
贺东垂眸,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随即道:“没有。”
晨露便说:“那你怎么看着很不开心的样子?是不是晨露上课不认真听课,所以你生气了?”
贺东目光直视前面的道路,脑海却被一个娇俏的身影占据了所有,再次道:“舅舅没有生气。”
晨露听着贺东的话,低低说了声:“我只是想娇娇姐姐了,所以才会在课堂分了心。”
听到“娇娇”两个字,贺东倏地刹了了车把,自行车平稳地停在了路边。
京市街道繁华,更别说还是中心城区,骑车的人,走路的人都多如牛毛。
街道人声喧哗,可贺东的耳朵中却不断回响着晨露说的“娇娇”二字。
他淡淡道:“画我收走了,下次不准在课堂上开小差。”
晨露失落地“噢”了一声:“知道了。”
夜里。
贺东回了自己的房间,才掏出放在了口袋里好几个小时的画像,他粗粝的指腹小心翼翼地在微黄的纸张上摩挲着,铅笔灰将他的拇指都染上了一层黑,画像不算逼真,甚至还有点孩童手笔的稚嫩。
可是贺东知道,晨露画的就是她。
几个月过去了,贺东每一个寂静的夜里都会想起那一抹倩影。
每每想起,都会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即便睡了,梦里也全是她,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无比清晰。
可是当他想要抱一抱,亲一亲的时候,那身影又是多么的虚无。
在那失落的瞬间,他才知道两人相隔得有多远。
回京半年,贺东每隔半个月都会给她写信,也会给她打电报,可是何凤娇从来都不回。
他苦笑道:“傻瓜,说一年,还真是一年。”
贺东平躺在床上,轻轻把画像压在自己的胸膛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
竹园三村,一年一度的秋收进行得如火如荼。
张红玉昨天中了暑,所以今天并没有上工,何凤娇刚刚准备离开晒谷场,准备跟其他人交班。
可迎面却碰上了沈清安。
何凤娇倒也一点儿都不在意,从容地往自己家里的方向走。
沈清安看着何凤娇怀里抱着的那本书,随即叫住了她:“娇娇。”
何凤娇脚步顿了顿,可是却没有停下来,依然往前走去。
沈清安干脆直接说道:“城里面有消息说,好像要恢复高考了,你会报名参加吗?”
这会儿恢复高考的消息还没有正式发布,可是关于这方案的会议早已经在9月初的时候开过了,城里头接受的消息比他们要灵通,所以沈清安知道也不出奇。
何凤娇淡淡道:“与你无关。”于是,又往前走去。
“你还在等他吗?”沈清安突然说道:“娇娇,你觉得贺东还会回来吗?”
何凤娇好久都没有听过‘贺东’这个名字了。
何家上下好像开过会似的,从不在她跟前提,就连每天跟她形影不离的张红玉也没有提过,好像那个人从没有存在似的,人人都对他绝口不提。
可是他们并不知道,就算不提,贺东也在她的脑海,她的心里一直翻腾着,她躲不了,也离不开。
何凤娇倏地转过身,一脸冷然地睨向沈清安,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虽然何凤娇一脸的冷漠,但是沈清安却没有半点退缩,而是朝她走了过来,说:“娇娇,你拒绝了那么多门说亲,不就是为了等贺东吗?”
“贺东不会再回来的。”
何凤娇抬眸,杏眼渗出了丝丝的寒意::“他会回来的。”
沈清安哼笑道:“别说他回的是首都,你就看看以前从竹园村离开的那些知青,他们会回来吗?”
“我希望你也参加高考,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会陪你一起学习。”
沈清安一直看着何凤娇的表情,见她还是一脸的淡然,便继续道:“我不介意你跟贺东处过对象,你如果愿意的话,高考结束,我带你一起回城。”
话落,何凤娇的柳眉肉眼可见地皱了起来,她的红唇微启,嗤道:“你不介意,我介意!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愿意跟你回城?”说完,何凤娇便不想再搭理他了。
沈清安看向何凤娇嘲弄的表情,说:“如果,大家都知道你跟贺东处过对象,你觉得你继续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忽地,何凤娇唇边漾出了一抹笑,哼笑道::“尽管去说,我巴不得大家都知道!”
这一次,何凤娇没有再跟沈清安废话,而是直接掉头就走了。
沈清安看着何凤娇离去的背影,再次无力地耷拉下肩膀,好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样。
这种感觉,让他感到无比挫败。
他到底哪里比不上贺东了?
哪怕贺东丢下她一个人,她还要等他?
*
金秋十月,到处都弥漫着一股丰收的喜悦。
竹园生产队也不例外,因为这年天气好,而且年初的时候,何凤娇和她三哥几个人去了隔壁市,不仅学习了种植柚子的方法,还买了一些新品种的水稻谷种。现在秋季稻已经全部收割完毕了,稻谷收成比上年增加了每亩两百斤的产量,所以村民们都十分高兴,今年应该能过上肥年。
日子也越来越盼头了。
在大家沉浸于喜悦之中,生产队去倏然有一个流言传了开去——
有人说何凤娇跟贺东以前处过对象,还说她身子早已不清白,说她被贺东抛弃。
这样的流言对一个黄花闺女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不少上了年纪的婆子听到这一传言之后,每每见到何凤娇便指指点点的,有些好事者骂完还会啐一嘴唾沫,表示鄙夷。
对此何凤娇却没什么可解释的,有时候越是解释,这些人便越兴奋。
他们好像走入了狂欢圣地,只追求话题的刺激程度,而从不会关注事件本身的真实性。
只是借着谣言的遮羞布,宣泄自己阴暗的情绪罢了。
当然,这些谣言里边也有是对的,所以何凤娇不想反驳。
她确实跟贺东处过对象。
不过,也许这一说法也不太准确。
她跟贺东从没分过手,按理说应该还算是正处对象的阶段。
只是何凤娇没想到,沈清安一个大男人,居然还真的在人背后嚼舌根,说的话还如此难听。
简直就是衣冠禽兽!
.
在恢复高考这个消息公布的这天,生产队的广播犹如一声惊雷,唤醒了沉睡在田野间埋头苦干的青年们。
村里的每个角落都此起彼伏着“恢复高考咯”的呼喊声。
在大家都沉浸在恢复高考的喜悦之中,沈清安却来找何凤娇问话,问她会不会参加高考。
何凤娇冷着脸哼道:“你是怎么好意思还来我跟前蹦跶的?我告诉你,我参不参加都与你无关!”
“以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沈清安被她骂得有点莫名其妙,后来回到知青宿舍,就连张红玉也指责问他,“为什么要到处中伤何凤娇的名声?”
他才知道有关何凤娇跟贺东的流言已经传得非常难听了。
可沈清安想找何凤娇解释那些流言都不是他传的时候,何凤娇已经不再见他了。
看着何家人对他的嫌弃与厌恶,沈清安自知理亏,缩着脑袋回了知青宿舍。
何凤娇听着广播里头恢复高考的消息,内心是真的高兴,再过几个月,她考上了大学,很快就可以去京市了。
那她就可以见到这段时间日思夜想的人了。
何凤娇听着外头激动的喧哗声,翻出了贺东这大半年来给她写的信。
这大半年来,何凤娇是一封信都没有拆开看过,就连贺东离开的那天写给她的信,她都忍住了没看。
就等这一天。
何凤娇从抽屉中掏出十几封信,放在最上面的一封便是贺东离开那天写的。
放了有好几个月了,何凤娇每晚都会拿出来摩挲一下,可到底还是忍住了没看。
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不看,可能是矫情吧。
明明不舍得,还偏偏让他走了。
她怕自己会后悔。
她修长纤白的手指放在浆糊粘黏住的封口,随即轻轻一撕,信封便开了一个口。
里面是一张撕口参差不齐的簿纸,像是从本子上撕下来似的。
她紧张地打开信封,只见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你出来,我就留下。”
何凤娇看到这话的时候,微微一笑,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贺东会这么做的,所以,贺东走的那天,何凤娇没有出去。
也幸好,没有出去。
她娘说得对,有时候,是注定的。
接着,何凤娇又一封一封把贺东回京后写的信和电报看了。
信件很平常,都是写了他做了什么事,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甚至还写了他吃了什么东西。
信中一个“想”字都没有出现。
但不知道为什么,何凤娇可以感受到贺东的思念。
因为平时的他,是不会说这么多话的。
给对方分享生活的每一点细节,也是想念。
何凤娇看完了贺东的信件,一封一封整齐地放回了抽屉,然后拿出一张纸,给他回信。
这也是何凤娇第一次给他写信。
她有时候也是个缩头乌龟,好像一直没接受贺东已经回京的事实。
现在也是时候了。
何凤娇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洋洋洒洒在信纸上写满了对贺东的思念。
一口气把信写完,何凤娇便拿出了一个信封,装入,封口。
何凤娇拿着信走出了红砖房,准备把信交给张红玉,让她明天去镇上的时候,帮忙寄一下。
今天恢复了高考,张红玉明天肯定会去镇上买书买文具之类的。
虽然何凤娇很早之前就托她三哥多找了一套初高中的书本给张红玉,但是刚刚恢复高考在即,肯定有一时刻的冲动和迷茫,想要买各种各样的书本来复习。
何凤娇想着她明天可能会起很早去镇上,肯定得趁现在把信给她,让她帮忙寄。
不然明天她可能起不来。
刚刚结束了秋收,她都要累死了,无比怀念贺东在的时光,起码能帮她分担一点农务活。
明明何凤娇每天都会想起贺东,可仔细一想,何凤娇居然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有点忘记了对方的五官,当时还是走得太急了,居然连个照片都没有给她留下。
只留了一个他的印章。
那个印章已经被何凤娇每晚抚摸得光滑无暇,跟新的一样。
这每走一步,何凤娇好像就离贺东近一步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好像明天就能见到他一样的兴奋,所以何凤娇在看到村口处一个高大的身影时,她只是傻傻地笑了笑。
这都思念成疾了,居然会看到贺东的身影朝她走来。
这才十月,才刚刚恢复高考,还没到他们约定的时间,贺东可能会回来?
幻觉,一定是幻觉!
之前她也经常产生错觉,看着帮她干活的三哥,总觉得是贺东,有时候见到上山的身影,也会认错是他。
明明只是村里的男同志罢了,但因为太过思念,有时候会错把相似的背影当成是他。
这一次,何凤娇也觉得自己肯定是太高兴了,所以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不然怎么会那么真实?
可对方一步一步走来,那精雕细琢的五官,下巴浮着青色的胡渣,墨黑的的眼睛带着血丝,看起来有几分憔悴,那么的真实。他颀长笔挺的身材和剪裁得体的衬衣让他看起来并没有那么落魄,而是有种说不出的痞帅。
何凤娇骤然停住了脚步,那沉寂了许久的心脏顿时砰砰跳了起来。
她愣怔地看着走来的男人,顿时便红了眼眶。
贺东一步一步迈向她,直至站在她面前,才停下了脚步。
何凤娇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开口第一句便是气呼呼地责问道:“你怎么会回来了?”
“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回来?”
都要高考了,这人怎么在这个时候回来?
贺东却笑,张扬又肆意,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生产队的广播不断重复播报着恢复高考的新闻,声音激昂又响亮,在耳边环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