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哀哀哭泣,涕泪横流,原本秀丽娇俏的脸, 此时惨白着,微微浮肿。
哭了一阵,突然她一咬牙,惨白中涨出一些潮红,挪着膝盖往前扑了几步,趴在了弘历脚下。
仰着头看向他, 喉咙里挤出丝声音, 如同夹道里穿过的风般, 尖锐着喊了声爷。
“爷,妾身阿玛向来谨慎小心, 哪敢做出逼死人的事情?妾身还没有进宫时, 阿玛哪怕是得了东家一把葱,过阵就要让额涅送两只鸡蛋还回去。哥哥与小弟平时老实忠厚, 连脸都未与人红过, 他们哪里来的胆子, 敢随便抢占人家财, 逼得人走投无路?爷,您一定要明察秋毫啊!”
雍正御驾一早启程回宫,圆明园与紫禁城离得不远,因着圣驾走得缓慢,过了中午圣驾方回到宫里。
弘历要操心着圣驾安危,一路上车马奔波,他骑在马上,穿着大氅仍旧被风吹得全身冰凉。
回宫后还没有安置好,雍正把他叫去了养心殿,将参揍翁国图的一堆折子扔在了他面前,脸色铁青令他去处置,要还受害百姓一个公道。
弘历大致看了下折子,心里门清。
哪怕是有人趁机拱火,翁国图只要没做过这些事,绝对没人敢冤枉栽赃他。
此时,弘历的太阳穴好像是扎进了一根刺,伴随着富察氏的哭声,不时跳动拉扯着疼。
听到富察氏的哭诉,弘历嘴张了张,淡淡说道:“此事无需查,案子再简单清楚不过。你阿玛的账目不清不楚,完全就是一本糊涂账,旗下的百姓皆可作证,你让我查,是要我徇私枉法,仗势欺人,把你全家保下来?”
富察氏哭声一停,惊慌失措地望着弘历,难以置信摇着头:“爷,妾身万万不敢。爷,妾身只是不敢相信,阿玛绝对不是那样的人,爷,您一定要替妾身做主啊,妾身只能求着爷,只有爷了啊!”
富察氏哭得撕心裂肺,全身冷汗津津,内务府选秀进宫之后,就基本上再没再与娘家人见过面。
怀了身孕生孩子,她不是后妃,父母双亲不能进宫来陪她。
过年过节时,她的份位低,父母没有诰命,没资格进宫领宴,她连远远一面都见不到。
肯定是故意有人要陷害他们,因为她生了大阿哥永璜,被人嫉妒眼红了。
她没给家人带来任何好处不说,反倒连累他们成了靶子,她的永璜,是挡了人的路了!
听说傅丹薇经常见娘家人,又是拿又是送,富察氏心底的悲怆,变成了愤恨,几乎把她烧了个大洞。
富察氏尖声哭泣,不断求着弘历:“爷,阿玛他们是无辜的,妾身想求爷,让妾身见阿玛哥哥他们一面吧!妾身不相信,妾身要亲口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弘历眼神冰冷望着富察氏,脸上的讥讽,终于浓得快要挂不住。
富察氏起初不过一个包衣奴才,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生了他的第一个孩子,这些年,弘历亲眼看到她富贵逼人起来。
哪怕她在高氏与乌拉那拉氏面前,都没怎么低过头。
富察氏不知道自己的改变,更不明白翁果图的变化。
弘历以前认为富察氏聪明伶俐,加上温柔小意,对她总是多加宠爱。
他自嘲一笑,到底看走了眼。富察氏是聪明,聪明得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火候,就落了下乘。
富察氏见弘历无动于衷,心中一片冰冷绝望,心一横,重重磕了个头,哭道:“求爷定要查明,这些人是冲着大阿哥来的啊!”
弘历的脸色瞬间大变,沉声呵斥道:“闭嘴!我怜你家人出事,对你多有忍耐,没曾想你却开始胡说八道起来!”
永璜不过五六岁的小孩子,冲着他去有什么好处。永璜没了,他就只剩下了永琏一个独子。
富察氏这是直接意有所指,其心可诛!
永琏被雍正带在身边养着,富察氏只怕是嫉妒得眼睛血红了!
永琏是他的嫡子,雍正先前发那么大的脾气,待一提到永琏,脸色马上柔和了下来,叮嘱他要多看着些。
永琏乍一回到宫里,估计不大习惯,先让他与三格格兄妹俩在一起玩耍,跟在傅丹薇身边,等到熟悉之后,再回到养心殿。
别说翁果图一家,就算把她嘎哈里富察氏全族加起来,都抵不过永琏一根头发!
弘历呼吸急促,咬牙厉声道:“你这是在给自己,给永璜招祸事!蠢货!”猛地站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富察氏顿时像被抽去了骨头,趴在冰冷的地上,心如刀绞。万念俱灰中,丝丝缕缕的恨意在一点点吞噬,撕咬着她。
宫峦叠嶂,乌云被风卷到了头顶,天色更加昏暗了几分。弘历疾走一阵,脚步慢慢停下来,没了屋里的闷热,脑子却清明不少。
身后隐约传来富察氏的悲鸣,混在风中,在夹道中回旋。
弘历回头望了一眼,眼神沉沉,面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过了一阵,弘历裹紧大氅,转身朝中殿走去。
穿过回廊,三格格清脆的笑声透过槛窗传出来,空气中飘散出一阵阵甜香。
弘历呼出口气,脸上浮起了笑,加快脚步走了进屋。
屋里的甜香更浓,弘历看到母子三人围成一团,在一起说笑着,纳闷地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傅丹薇抬起头,迎上弘历含笑的眼,目光在他脸上略微停顿,起身福了福身,三格格与永琏跟着一起请安。
三格格迫不及待说道:“阿玛,我们在烤饽饽吃。”
地上放着小炭炉,炭炉上搭着一个铁架子,上面放着几只乳白的饽饽,已经烤好的一面,鼓起一个个焦黄的泡。
弘历失笑,“现在吃了饽饽,等下就吃不下饭了。”
三格格脆生生说道:“吃得下。额涅说晚上吃铁锅炖鱼,可好吃了。”
弘时不由得笑出了声,脱下大氅,走去暖塌上坐下。
傅丹薇拿起夹子,翻过了饽饽烤另外一面,“今天他们没吃什么点心,嚷着叫饿,烤几个饽饽先让他们垫肚子。”
解释完,傅丹薇看了眼弘历,随口问道:“爷不忙吗?”
“刚回宫,还没安顿下来,有什么可忙的。”说到这里,弘历想到富察氏家中那档子糟心的事,话语一顿。
“冬日干燥,仔细着上火,少吃些。”弘历干巴巴说道。
弘历的转折太生硬,傅丹薇笑了下,指着角落里放着装了清水的铜盆:“有水,没先前那么干了。”
弘历顺着看了一眼,笑说道:“屋子里久未住人,哪怕天天清扫,都有股子霉味,放了水,霉味就更重了。咦,你这里倒好。”
他深呼吸了口气,“你熏香了?”空气中除了甜香,似乎还有股橘子的清香,清新香暖。
“没有。”傅丹薇指着角落里的炭盆,“我在里面加了几块橘皮。”
“怪不得。”弘历斜倚在软垫上,炕桌上摆着茶水,随手提壶倒了一碗,转头四看:“宫里住着逼仄,还是园子里住着好。”
傅丹薇深以为然,长春仙馆虽不算大,正院住着还算宽敞。
乾西二所只是三进院落,前殿是弘历的正院与读书之处,其他地方再塞进他近十个女人,好似空气都稀薄了些。
傅丹薇头也不抬,随口说道:“人太多了,屋子小,就显得挤。”
弘历掀起眼皮看了傅丹薇一眼,她面色寻常,夹起烤好的饽饽放在碟子里,对三格格说道:“烫,还不能吃。”
三格格双手捧着碟子,呼呼吹气,“我知道的,不会吃。”
傅丹薇夹了另一只给永琏,同样叮嘱了一番。
永琏乖巧说好,铁架子上还剩下了最后一只,弘历看着傅丹薇夹在碟子里,拿到炕桌上放着,并未招呼他吃。
随后,傅丹薇提着炭炉走了出去,回来之后,手上多了冒着热气的布巾。
傅丹薇在暖榻上坐下,三格格与永琏两人自觉走上前,伸出小手,傅丹薇拿着热布巾,给他们分别擦拭干净。
三格格擦完之后,小心翼翼伸出小手指,试探着去碰触饽饽,惊喜地说道:“额涅,不太热了。”
傅丹薇擦着永琏的手,转头看着她笑:“烫到了可不许哭啊。”
弘历此时全身暖和起来,人松弛不少,见到三格格的谗样,说道:“我帮你掰开,这样凉得快点。”
手还没有碰到饽饽,三格格已经急着扑上去护着了:“阿玛没洗手,不能碰。”
弘历手尴尬地停在那里,片刻后悻悻收了回来,瞪了她一眼,“小丫头,竟然嫌弃起你老子来了。”
永琏已经擦完了手,傅丹薇换了块干净的布巾,准备擦拭自己的手,弘历笑着把手伸了过去,“给我也擦擦吧,省得三格格嫌弃。”
傅丹薇将帕子放在了弘历手上,拿起了另外一块。
弘历握着帕子,不满斜了傅丹薇一眼,擦拭着手,问道:“我的饽饽呢?”
傅丹薇心情挺好,一个饽饽而已,她拿起自己的饽饽,掰了一半递给他:“不知道爷喜欢吃,没有烤那么多。”
弘历眼角抽动,先前他还在说干燥不要多吃,傅丹薇是故意取笑他的吧?
接过饽饽尝了一口,外面烤得酥脆,里面软和,带着一股浓浓的牛乳香气,没平时的饽饽甜得发腻,吃上去正好。
“这样烤了倒好吃。”弘历赞不绝口,几口吃掉了饽饽。
三格格与永琏小口小口咬着,吃得眉开眼笑。弘历情不自禁跟着笑,逗着三格格说道:“三格格,额涅都分给阿玛吃了,你为何不分给阿玛吃一些?”
三格格胖乎乎的身子背转过去,嘟着嘴说道:“额涅分给阿玛了呀。”
弘历虚点着她,看向傅丹薇笑道:“你瞧她,真是护食。”
傅丹薇见弘历心情好似不错,以为许嬷嬷先前前来说,他怒气冲冲去了富察氏院子的事情是错觉。
也许真是生性凉薄,富察氏的眼泪起不了作用,还有种可能,他另有打算。
吃完饽饽,坐着吃了会茶,陪着三格格与永琏玩耍一会,很快就到了晚饭时辰。
晚上吃三格格说的铁锅炖鱼,傅丹薇很遗憾场地限制,不能围坐在柴火灶边,用大铁锅现煮,锅边贴上锅边馍,那样吃起来才过瘾。
傅丹薇只能吃简单版本,先在大厨房里煮得差不多熟了,盛在小锅里送上来,加炭火当锅子那样吃。
厨房送来了两种口味,大酱咸,给永琏与三格格吃的锅子里面,傅丹薇没让加大酱,鱼稍微煎了下,加一半高汤,一半鲜牛乳。
煎过的鱼煮过之后,汤底乳白,随后加白菜叶,豆腐,上面撒上些许的青葱,一清二白,光看上去,就令人食欲大开。
傅丹薇的锅子里面,则加了麻辣底料,等煮开之后,接开锅盖,现撒一把翠绿的蒜苗进去。
弘历闻着香气,忍不住口舌生津,“这个吃了好,暖和。”他夹了一块豆腐放在碗里,小心咬了一口。
豆腐炖久了之后,混入了鱼肉的鲜,再加上蒜苗特有的鲜辣辛香,吃进去之后,五脏六腑都得到了抚慰。
“就是一锅乱炖罢了。”傅丹薇回了句,便细心给兄妹俩挑着鱼刺,先舀了豆腐,淋了一些汤汁在上面让他们吃着。
三格格尝了点汤,喜得眼睛都弯了:“额涅,好香啊,还有点儿甜。”
傅丹薇忍俊不禁,夹起挑了刺的鱼肉,蘸了点汤喂到永琏嘴里:“吃点鱼肉。”
永琏眯起眼笑,懂事地说道:“额涅您先吃,我与妹妹可以先吃豆腐,等您吃一会后再帮我们挑鱼刺。”
弘历顿了下,对傅丹薇说道:“你吃你的,让奴才进来伺候。”
傅丹薇说道:“没事,很快就挑好了。”
弘历没再劝,舀了些鱼肉豆腐放在她碗里,说道:“这个味道真不错,额涅不能吃辣,倒可以吃永琏他们的锅子。”
他唤来李玉,吩咐道:“你让厨房送道永琏吃的锅子去永寿宫,说是我的孝敬,天气寒冷,这道锅子吃起来正暖和。”
傅丹薇看着西洋钟,说道:“都这个时辰了,外面天寒地冻的,这里离永寿宫远,锅子送去就冷了。不如明天让厨房把方子,一并送去养心殿与永寿宫,做法简单得很,厨子一看就能做出来,他们心思灵活,还会琢磨出许多花样。”
李玉本来要领命退出去,听到傅丹薇开了口,便站在了那里,迟疑地等着弘历决定。
弘历顿了下,傅丹薇把他补得周全了,雍正那里没有忘记孝敬一份,点点头说道:“倒是我心急了,你说得对,不如给方子。”朝李玉挥挥手,让他退了下去。
弘历吃了几筷子,看了傅丹薇一眼,微笑着说道:“乌拉那拉氏也喜欢吃辣,不如给她送个辣的锅子去,让她沾沾你的光,尝下你院子里好吃的。”
“好呀。”傅丹薇笑了起来,说道:“爷不能只记着乌拉那拉氏,哪能厚此薄彼,其他人也问问吧,喜欢吃辣的,一并送道锅子过去。”
弘历脸色微变,唔了声,说道:“时辰不早,算了,下次再问。”
过了一阵,弘历似乎不甘心,抬起头问道:“给乌拉那拉氏送锅子,你不乐意了?”
傅丹薇诧异问道:“爷从何得来这种想法?哦,对不住,是我太笨了,没想到爷只想着乌拉那拉氏,一并送的话,就显不出爷对她的看中。”
弘历噎住,瞪着她说道:“我只是知晓她喜欢吃辣,便随口提了句,你倒回了一大堆。说到底,你还是小心眼,舍不得给罢了。”
“如有人得了道方子,那得藏起来,当作传家宝传家。”傅丹薇笑了下,徐徐说道:“我没想过藏私,不过一口吃食罢了,孝敬谁不是孝敬。”
弘历的脸,不知是吃了辣,还是因为傅丹薇的话,火辣辣的。
她拿方子送给雍正熹贵妃,这是应有的孝道,却断没有她身为福晋,还要拿她所说的私家秘方,孝敬侧福晋格格的道理。
怀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弘历随口敷衍了句,沉默吃着饭,没有再说话。
傅丹薇笑笑,垂下眼帘,掩去了眼里的嘲讽。
吃完饭,弘历喝着茶,让奶嬷嬷把兄妹俩带了出去,傅丹薇神色微凛,心道总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