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很满意他的答案,点头赞许道:“公纪果然如传闻中一般聪慧。”
“阿婺……”周瑜却没轻易放过他,他沉吟片刻,又说,“你这样称呼她,倒好像你们从来就这样熟悉。可我听闻她将你从皖口抓回来,还弄得你一身伤。她一点也不喜欢你,你却还能与她如此亲近,也真是奇怪……”
被情敌挑衅说“她不喜欢你”,如果足够自信,陆绩不需要理会。可他并不自信,情敌得到过的“喜欢”,他可能确实从来没有得到过。
陆绩没有忘记,自己仍然处于周瑜的试探之中,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说:“我与她亲近,是因为她很喜欢我,她对我很好。给我做衣裳,为我点痣,还与我讲故事,夜间还抱着我一起睡。”
他举这么多例子,不过是想让自己的话有理有据。然而话说的有点过,孙策察觉到了异常,“抱着你睡?”
说完,他将孩童模样的陆绩上上下下打量一回,又摇摇头,消除误会,“冬天行军,夜间确实寒冷,抱着你睡不过是因为你暖和,也算不得喜欢你。”
本就不自信的“喜欢”受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否定,陆绩一瞬间身心俱疲。还不如像真正的小孩一般任性,不与他们说话。
于是他瘪起嘴,玩起自己的手指。
周瑜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已经试探了几回,陆绩却完全不愿意透露更多。这孩子一开始被孙婺劫走,周瑜只以为他们有仇。况且他们年龄差距大,所以他怀疑过陆逊却没怀疑他。
就算陆绩努力将所有事情都变得合理,行为也确实有些小孩子气。但从目前的状况来看,他跟在孙婺身边,很显然有一些别的目的。
想了想,周瑜决定故技重施,于是他转头看向孙策,“伯符,我想求娶阿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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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一个时辰之后,孙策离开宅院时,东方天空已有些许泛白。
周瑜却并没有返回营帐,而是与陆绩对坐塌上。
塌上摆上了塌几,其上有一套茶具。
“公纪可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周瑜一边倒茶,一边说着。
长途跋涉刚刚结束的这一天,并没让他的神经有丝毫松懈,周瑜跪坐在塌上,身形笔直,不见疲态。
陆绩却因为自己的病而难有他那样的精力。因为良好的教养,他尚且还能保持跪坐的姿态,神思却倒处游离,难以集中。
他首先想到的当然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求娶孙婺的话石破天惊,然而他认定的未来舅兄孙策,有些偏心,对于周瑜的话几乎没怎么考虑,便利用自己长兄的身份擅自答应了下来。
似乎不用考虑孙婺的意愿,更恨不得当场立刻亲上加亲。
然而自己的反应也着实糟糕。
孙策应下婚事之时,他脱口而出的“不行”已经暴露了自己。虽然事后用“事关重大,阿婺未必愿意,不如等她醒来再做定夺”这样的话来遮掩,但这样的行为在孙策眼里大概是多管闲事。
幸而周瑜并不强求,最后只说:“确实太过唐突,便暂且将这事搁置,待阿婺醒后我再与她商量。”
便是这句话,让陆绩反应过来,这不过是周瑜设下的一个陷阱而已。
而现在,陆绩看着对面姿态闲适的周瑜,只能承认,自己上当了。
孙婺洒脱自在不拘小节,相处起来不必处处小心翼翼,这才叫他掉以轻心。而现下细细将此前自己的表现回想一番,却原来处处都是纰漏,他根本没办法解释自己对孙婺婚事的过分关心。
周瑜为两人各倒了一杯茶,之后便静静地看着陆绩,只等他自己开口。
陆绩勉力提起精神,脑中飞速地判断着。
这一次不是自己故意路出马脚,而是周瑜心细抓住了自己的破绽。但周瑜并不是袁耀那样的小人,现下这氛围尚算友好的盘问,或许只是他好奇自己为何要隐瞒。
自己的秘密,不过是想继续借着小孩的身体跟随孙婺,不过是想为以后拒绝孙婺的水解请求提供余地。其中与周瑜唯一有冲突的,大概是他庸俗的、白头偕老的小小愿望。
重生之事的暴露难以避免,但自己做的那些梦、以及那有些诡异的无限重生,其实都不必让周瑜知道。
陆绩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抬头时只见周瑜神情依然平静,并不焦急催促。
他低下头继续思索。
他现在关于周瑜的记忆很多,从已有的信息里却很难对应出他记起的究竟是哪一世,如果不对应出来,他很容易露馅。
想到这里时,他却突然记起一件让他一直觉得怪异的事情——听描述周瑜与鲁肃所说前世并不一致,他们俩却似乎从来没有发现这个大问题。
然而很快他就释怀——因为周瑜总是死在建安十五年,他比鲁肃死的早,记忆当然会有差别。而自己总是死在建安二十四年,本就可以用这多出来的九年做文章。
陆绩又想起了《念奴娇》,他想起孙婺说过,这大概便是周瑜的执念,将这完整的词告诉他,他与孙婺便也没有什么再纠缠的必要。
陆绩一边暗自祈祷这件事能这样轻易解决,一边重新坐好,道:“公瑾,你心心念念的那首诗,我还记得全篇内容,‘遥想公瑾当年’那首。阿婺同我说起过,你忘了其后的几句。”
周瑜举杯的手停顿了一下,他放下茶杯,看向陆绩,静待他的下文。
“我虽记得全篇,却也好奇你为何会忘记诗的内容。”说到这里,陆绩留了个心眼,他决定与周瑜先做个交易,“所以,你可否先为我解惑?”
不仅坦白了自己有前世记忆,还坦白了自己知道《念奴娇》,陆绩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诚恳,然而周瑜眼神在他身上一掠而过,并不愿意开诚布公,“自然是不够在意才会忘。”
他不提《念奴娇》,矛头直指陆绩最隐秘的心思,“公纪不如先与我说说,既有前世记忆,却从不表露,还潜伏在阿婺身边,究竟是什么居心。”
如果自己真回答了周瑜,那这就不会是平等的对话,而是单方面的质问。可不回答他,等待自己的只会是周瑜继续好整以暇的逼问。
既然周瑜不说实话,陆绩便也编了个理由,“前世阿婺与我有仇,若是让她知晓我也记得前世,我怕她要找我复仇,所以便只好瞒着她。”
周瑜有大把的时间和精力,他直视陆绩,继续问了下去:“怎样的仇?”
天色又亮了一分,说完,周瑜便下榻吹灭了烛火。
陆绩因为困倦,已经有些支撑不住,脑中各种思绪乱飞的时候,他又听到了周瑜的声音。
“怎样的仇?”
怎样的仇?他和孙婺哪有什么仇,但真说有的话,大概还是上一世自己阻止了她的水解,没能让她解脱。
潜意识阻止自己继续深想下去,而见他久久不答,周瑜在此时又开始了他的逼问。
“伤害她?欺骗她?利用她?背信弃义?见死不救?”周瑜一边注视着陆绩,一边将各种可能一一列举了出来,观察着陆绩的神情,他最后确定,“原来是见死不救吗?”
陆绩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反驳,“我没有……”
然而抬头对上的只是周瑜笃定的神情。
上一世的自己应当算不上见死不救,可如今的自己,如果真的已经知道了她曾经的那些遭遇,仍然阻止她的水解,是不是真算的上见死不救呢?
他掐自己的手心,又在心里告诉自己,这只是周瑜的把戏,是让自己出于愧疚而在谈话中被压制的把戏,别上当。
然而因为年龄、身形的差距,陆绩自然处在了弱势地位,再怎么不卑不亢,也很难拿回这场对话的主动权。
而且因为疲惫,脑子已经开始有些混乱,注意力难以集中,而周瑜显然很擅长这些,很擅长用平和的方式逼迫别人,这次的交谈自己怕是耗不过他。
忽然,脑子里想起前次的梦,陆绩决定赌一把。
于是,他强打起精神,按照之前梦里的话问道:“公瑾,除了与曹操联姻,难道真没别的办法了吗?”
这话说完,周瑜喝水的身形一顿,他倏地抬眸,目光扫向陆绩,再不复之前的淡然。
“原来你记起的也是这……”不知想起了什么,他轻笑一声道。
陆绩松了口气,自己似乎是猜对了。
可松了口气的同时,陆绩又觉得心寒。第三世孙婺去和亲显然不是心甘情愿——若真是心甘情愿,自己梦里怎会说什么“救不了她”?
此刻的陆绩,为两千年前的孙婺感到心酸,他又不甘心地问了一句:“真没别的办法了吗?”
“当然有别的办法,而且你明明知道……”说到这里,周瑜停住了。
他看了陆绩许久,才继续说:“原来你是真的知道那首诗吗……”
不等陆绩反应,周瑜又说:“公纪,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忘记那首诗吗?我可以告诉你。建安十五年,我死之前,阿婺从许昌回来,同我讲起她在许昌的事迹,也讲到那首词,只可惜,我只听到了第一句。而我再醒来时便是三个多月之前,因而十分在意未听完的那几句。”
“所以,你能否将这首词的内容全部告诉我?”
问题的答案出乎意料地、很轻易地便得到了,可细想的话,似乎有什么不对。
但晨光已撒入屋内,陆绩十分困倦。他疲惫地想,周瑜所说的这些,待孙婺醒来,自己旁敲侧击一番,便也能一一验证。况且这件事总该了结,《念奴娇》他原本也打算告知周瑜。
想要赶紧结束这场对话,陆绩不再隐瞒,一字一句将这词的后三句念了出来: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1]
周瑜心中默念两遍,自嘲般轻笑道:“原来并不是情诗。”
“对,虽读起来有些怪异,却更像是缅怀故人,并没什么儿女之情。”陆绩也道。
又倚在塌几上沉吟了许久,周瑜终于像是释怀,朝目前看起来年纪尚幼的陆绩谢道:“公纪,多谢你了,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说完,他撤走塌上小几,便踏出了屋门。
房门打开间隙,陆绩看到屋外太阳已经升起,朝霞映着院内含苞待放的迎春花,绚烂的颜色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建安元年的春天。
疲惫再一次来袭,他强撑着身体到孙婺床边,见她正安心沉睡着,这才回到自己塌上,也安心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1]《念奴娇》原文
第38章
沉沉睡过去好久,当疲惫逐渐消退时,陆绩又进入了梦境。
“公瑾,除了与曹氏联姻,我们可还有别的办法?”
这一回的梦接上了前一回,孙权的声音再响起时,陆绩终于看清楚了眼前场景。
这是一处金碧辉煌的大殿,地上砖石光可鉴人。大殿正中有一高台,台上有一桌案,其下铺着坐席。桌案后方,紧挨着墙壁有一面气派的龙纹玉雕。地点看样子应该是建业。
殿中有三人,孙权,周瑜,以及他自己。
夜已深,殿外万籁俱寂,殿内烛火幽暗,空旷的大殿内还有孙权的余音丝丝环绕。孙权三十多岁年纪,头戴冕旒,身着赤色锦缎,端坐于大殿之上,有帝王贵气。
“如今我们想夺回荆州,便不得不与刘备交战,在此之前,未免曹操趁火打劫,便只能与曹氏结盟。公瑾,你说,除了联姻,我们可还有别的办法?”孙权又问了一遍。
周瑜立于殿内,一身铠甲,发丝有一些散乱,又是熟悉的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样子。因为向来注意仪容,他脸庞与之前所见并无太大差异,仍是有引人注目的风姿。
足够的睡眠使陆绩又重获了快速思考的能力,须臾便算出来此时的周瑜大约已到了不惑之年。
——大多数梦里,周瑜活不到这么长,应当是孙婺又用了什么续命之法。
看周瑜眼里还带着血丝,陆绩心想,这几回梦中见面,他为孙策披星戴月赶回寿春,为孙婺披星戴月赶回吴郡,为孙权披星戴月赶回建业——周瑜对孙氏真的算是情深意长、鞠躬尽瘁了。
他又看向自己。
自己正坐在一边,埋头记录着——“黄龙二年,大都督周瑜自荆州回建业。”
他明白了,看来自己是当了史官,这才有幸能旁观孙权与周瑜谈起孙曹联姻。
但奇怪的是,这并不像是第三世发生的事情。
可以推算出来,第三世,孙婺是在孙策被毒死后,也就是她十八九岁年纪被送去和亲。但眼前场景,孙婺应该也已经三十多岁。
心中将此时的状况理清,寂静许久的大殿之内,忽然传来了周瑜的声音。
“陛下,臣想求娶长公主。”
话音刚落,陆绩看着面前的自己手一抖,纸张上被画出了一笔污渍。
他又抬头看向周瑜。周瑜正跪地行礼,向孙权请求赐婚。
孙权因周瑜这请求而愣住了,但震惊之余,他急忙起身,将周瑜扶了起来,“公瑾不可如此,不是与你说过?公瑾于我如同兄长,私下无须这般大礼,也不必说什么君臣。”
周瑜依言站了起来,也依言改掉了称呼,他说:“仲谋,我想娶她。”
大殿内又回归了寂静,周瑜坚定,孙权犹疑,梦中的自己左手紧紧捏着拳头。
长公主是孙婺无疑,梦中的自己心里怎样想的,陆绩难以体会。但事到如今,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类似场合,叹一口气,他只好抛却情绪,继续看下去。
周瑜在东吴政权有足够权威,只要他不想孙婺和亲,那便可以不让她和亲,“他想娶她”已经是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足够说服孙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