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他从歌声中回过神,摇头道:“应当不是孙夫人,她嫁去许昌已逾十年,况且这曲子本就是她亲自做的,怎会写这些无稽之谈。”
顾邵:“那阿婺是谁?”
陆绩:“不知。”
“所以,你花重金请来这几位歌伎,却不知他们唱的是什么?”
陆绩在顾邵面前端起了长辈架子,轻啜一口茶,道:“只不过听闻她们会吹唱《念奴娇》,便请回来了——孙夫人虽远嫁去了北方,却也是我们东吴的人,多少都有些情分在。”
“你与她能有什么情分。”顾邵笑道。一个轻轻的陈述句,不需人作答。
“说起来,没想到孙夫人竟有如此才情,能作出这样的佳作。”顾邵也啜一口茶,喝完放下茶盏,轻轻摇头道,“只可惜是个蛇蝎美人,竟毒害兄长。”
“她并没有……”
陆绩反驳的话没有说完,想起什么,轻叹一口气,他回过头来,视线低垂,喃喃道:“陆绩,你又不是真的小仙童,你怎么救得了她呢……”
这话后半段被顾邵听到了,“什么救不救的,听闻孙夫人在许昌过得极好,除却编舞编曲,还自创了扑克与麻将,夜夜笙歌过得极好。坏女人总是没有心的……”
……
这是一个简短的梦,却透露着许多信息,但他没来得及细想,这梦便醒了。
梦醒时,帐篷外雨声滴滴哒哒,陆绩发觉自己有些口干,脸也在发烫。
又要生病了……
他心里哀叹一声,勉力与孙婺保持些距离,缩到床铺一角,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加班+卡文,这章发晚了。一般还是凌晨更新哈。
第33章
第二天天亮雨便停了,队伍花半天时间渡过淮水,便往下一个驻扎点句容赶去。
陆绩因为又开始发烧,既走不动路,也骑不了马,便被安置在了装着辎重的马车之上。与他一道被安排在车上的,是因为泥地路滑而不小心崴了脚的鲁肃。
过了淮水便是一片平坦的平原地带,官道不曾受损,路边皆是良田。
鲁肃颇为欣慰地视察着自己与主公未来的大本营。而陆绩感冒好受了一些,脑中便不断想着昨夜的梦。
《念奴娇》完整的词他已经得到[1]。这首词光看文字,除了第一句简直是白日做梦的“阿婺初嫁了”以外,与情诗毫无联系,反而透着股旷达大气。
他觉得初始的孙婺应该就是这样的人,多么困难的境地,只要有一丝希望,只要有一点点光,都会努力让自己快乐坚强。
而“毒死兄长”、“嫁去北方”、“小仙童”这些梦里的字眼,能够将昨晚的梦、之前地牢里穷隆山的梦,以及孙婺所说的第三世的故事串联。再加上之前那些梦的片段,孙婺与周瑜的故事已经可以完整地梳理出来。
对于周瑜来说,每一世或许只是不断地重复,只是重复的内容有所区别。但对于孙婺来说,这是一段起因、发展、高潮、结局全有的经历。
起先是一段单方面的暗恋,既然能厚着脸皮写出“阿婺初嫁了”这种话,这暗恋或许已经到了“反正也没机会不如自暴自弃”的阶段。
之后便是美梦成真。那时她或许还很庆幸自己能够无限重生,也庆幸自己终于能大言不惭地写出“阿婺初嫁了”——正因为曾经不曾得到,那一世便成了她最最圆满的一世。
再后来,圆满的一生不可能复制,愉快地过了几世之后,她便渐渐疲惫了,厌倦了,从而主动将这段故事结束,踏上别的什么征途。
在陆绩看来,整段故事已经结束,这段故事里对孙婺来说不存在什么误会,也没什么遗憾。虽然过程有些曲折,但她获得了她想要的,也主动丢弃掉了她不想要的,是一个已然完结掉的故事,不该再有什么后续。
想到孙婺,他强撑着身体,伸出脑袋朝队伍前方看去。周瑜和孙婺骑着马并肩而行,愉悦交谈的样子像是亲密无间的挚友。但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嫉妒心作祟,细看的话,他总觉得他们之间有暧昧气氛。
鲁肃顺着他的视线也朝前方望去,见到周瑜孙婺并行,想起这些日子陆绩非常粘孙婺,以为他有什么小孩子才有的占有欲,便回过头和他说:“听说他们在聊什么诗还是词的,这是公瑾心结嘛,他自己想不起来了,总得拉着阿婺姑娘聊几句,你也大方些。”
……你妻子与前夫有说有笑,你能大方?
陆绩这么想着,并不应声。但想起他所说的周瑜这个心结,仍觉得很没道理。
比如他,比如鲁肃,比如袁耀,他们对前世的记忆都很深刻,如果真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怎么可能忘记?就算真忘了,怎么还会将这当做执念?
而且,这首词本就意境悠远,是值得人反复吟诵的佳作,像他,只在梦中听过一遍,便已然能够记住,周瑜也并不是什么记性差的人。
在颠簸的马车上,他又头晕脑胀地想了许久,忽然他想到了一个可能——
难道……周瑜本来就不知道这首词完整的内容?!
可是……这也很没道理。从目前已知的情况来看,他们在一起的那几世,孙婺全然没有意愿、也没有必要瞒着周瑜。
至于第三世倒是有这种概率——第三世自己请歌伎大概是念在穷隆山的一面之缘,但周瑜未必真能听到这首《念奴娇》。
但这个可能性也很快被他否决了。他回想起了陆逊同自己说过的话——“之前你昏迷的时候,公瑾同我说,他们是前世夫妻。”
第三世他们显然并不是夫妻——除非周瑜说谎。可周瑜又何必与陆逊说谎?
一时难以摸清其中关窍,陆绩又伸出头看向前方。
周瑜孙婺还在交谈着,算起来已经聊了快半个时辰了……只是拥有已经完结掉的爱情故事的两个人,哪有这么多话可以聊……
不见前面两个人有想要停歇的意思,陆绩又颓然坐了回去。
他没必要关心妻子的前夫的执念与因由。但若是不将这首词的内容告诉周瑜,周瑜便有了将已经完结掉的故事继续纠缠下去的机会,这当然是他不想看到的。
鲁肃看他三番五次往前看,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非常热心肠地同他说:“公纪,你总看阿婺姑娘,是不是想听故事?你若想听故事,我也可以讲个故事与你听。”
陆绩不想听鲁肃的故事,但此时他生着病坐在拉着辎重的车上,其实也阻止不了前面的人。于是他只好客气地同鲁肃道:“那便劳烦子敬了。”
“这是阿婺姑娘所作《二话西游》里的一个小故事。话说,从前有个小孩,非常喜欢养马,于是养了各种马。有一回,他养了一只头上有角、浑身紫色、带着翅膀,看起来十分高贵的马,取名紫悦[2]。这匹马实在太好看,于是小孩给紫悦建起了宽敞的马舍,给她梳起漂亮的辫子,日日夜夜都与她形影不离。”
“然而,有一天天上王母娘娘开蟠桃会,紫悦也想去凑热闹,便冲出马厩,一飞冲天,再也没回来,只剩下小孩独自哭泣伤心欲绝。”
陆绩:……?
鲁肃又说:“阿婺姑娘结语道:爱上一匹飞天马,可我的家里没有银河。[3]所以说,公纪,你总往前看也没用,你又不会飞,你拘不住飞天马的。”
陆绩:……?
待鲁肃这奇怪的故事讲完,陆绩忽然想起什么,他从自己怀里抽出竹笛——昨晚自己扔掉,却又被周瑜多此一举捡回来的那支。
他将竹笛递到鲁肃面前,“多谢子敬与我讲的故事,这故事十分有趣。作为谢礼,此笛请一定收下。”
“你能听懂我讲的故事便可,实在无须如此客气……”
陆绩手还伸着,完全没有收回去的意思。
……
鲁肃不爱丝竹,但看陆绩这一副一定要给的样子,他还是默默接过了。
作者有话说:
[1]《念奴娇·赤壁怀古》只用了下阙,并不完整哈
[2]出自《小马宝莉》
[3]出自《董小姐》
第34章
到达句容已是夜间,为了不惊扰百姓,队伍仍是在城外安营。句容到曲阿不到百里,再辛劳一日,这长途跋涉便要迎来终结。
句容县长大概是得到了孙策的命令,来城外迎接时送来了一些肉食,晚上的黍饭里便很奢侈地加了肉糜。
因为生病加上路途颠簸劳累,帐篷刚搭好,陆绩便和衣而睡。他以为自己要错过这顿大餐,却在夜间被孙婺摇醒。
“再不醒,你的晚餐也要被我吃掉了。”孙婺说着,将他从床上拉起来,又将陶碗和筷子塞到他手里。
帐篷里没有案几,床铺也是直接铺在地上,没有其他可以用餐的地方,陆绩在床上盘腿坐好,迟钝地适应了一会儿,这才发现碗还是温热的。
帐篷的卷帘掀开着,好叫外边的月光与火光洒进账内。帐外没有人影,也已经没有了说话走动声,士兵们应当都已休憩。这碗饭应当是特意为他温着的。
陆绩心里一动,“多谢……”
“不用谢我,是鲁肃周瑜他们替你留的。”
……陆绩突然便没了胃口。
孙婺看他不太开心的样子,以为他在担心自己的病情。但孙婺知道他这病虽然折磨人,但并不会在这个时候就夺去他的性命,于是安慰他,“你也别太害怕,你这病虽反反复复,但总会好的,你会活到……七十岁呢。”
陆绩点头,默然扒拉两口黍饭,这才问:“你才从公瑾营帐回来?”
“嗯。”孙婺一边利落脱去外衣,一边说,“我在他们营帐里,听鲁肃讲了好多孙悟空的事情……要不是他与我讲起这些,我都快忘记我写过的故事原来那样有趣。”
陆绩回忆着鲁肃所说飞天马的故事,并不觉得有趣。
而孙婺说完刚刚的话,坐在床褥边失神片刻,才又说:“我上一世准备走的时候,以为这世间全是些叫我痛苦不堪的东西。可如今再将从前的事情一一回想一遍,其实也不尽然,苦虽吃过,却也有一些让人温暖快乐的东西……都说人死之前会出现走马灯,我本要离开这世界,却又被拉了回来。或许便是这世界想让我走之前原谅它,叫我也回忆回忆那些愉快的事情……”
陆绩听到这里,放下筷子,问她:“那既然你回忆起了这么多愉快的事情,你还想走吗?”
“当然得走。”先不说她能不能原谅它。就算自己最后还是不原谅它,那这个世界也该讲点武德,让她走了。
想到这里,孙婺手指捏住陆绩双颊,“就等你快点弱冠了……还有差不多十一年。”
陆绩躲开她的手,岔开这个话题,“你与公瑾他们还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别的了。”天气还是冷,孙婺也钻进被褥,才继续说,“鲁肃最爱谈天说地,讲了许多旧事,不过大多都是政事,你这小孩又不爱听。”
“可……”
陆绩还想继续问,却被孙婺打断,“你快些吃,吃完将东西撤了睡觉,明天我还需早起。”
陆绩:“你为何要早起?”
“明日我需进句容城内寻访葛玄,为我兄长求一道符咒……”看陆绩只认真看着她听她说话,孙婺凶他,“你这小孩别磨蹭了快吃!”
陆绩迅速地将黍饭全扒拉进嘴里,吃完鼓起劲跑去帐篷外将陶碗与筷子洗净收好,回来之后放下卷帘,又匆匆忙忙钻进被褥。
“阿婺,明早我能同你一道去吗?”他蜷缩着身子,压低声音,在孙婺耳边奶声奶气地说。
孙婺刚想一口拒绝,转头发现陆绩一双圆眼睛上蒙着一层月光,看起来十分水润可爱,便改了口,“你还发着烧呢,不难受吗?”
生病当然还是难受的,但比起一个人呆在帐篷里,陆绩更想陪伴在她身边。
他随便找了个理由,“听闻葛孝先素来一身白衣,飘然出尘,是个谪仙般的老人家,我便也想见一见……况且我也想向他要一个能叫我不再做噩梦的符咒。”
“他那儿我熟,没有让人不做噩梦的符咒……”孙婺再想拒绝,见到陆绩可怜兮兮的眼睛,内心奇异地柔软了一丝丝,“……不过若你想见一见他,那倒是可以。”
……
然而,第二天,陆绩并没见到一身白衣、飘然出尘、谪仙般的葛玄。
他见到葛玄时,他已经一身是血躺倒在了地上,老人家慈祥的面孔透露着悲愤与凄怆[1],目光直视着罪魁祸首孙婺。
孙婺习惯性地用被害人的衣服拭剑,边擦边说,“葛玄,长生符赶紧给我交出来,别磨蹭,我还急着赶路。”
因为生着病走路太慢,陆绩便慢腾腾跟在后面,所以没有见到行凶过程。但这么短的时间内,孙婺大概见面便干净利落地捅了葛玄一剑,再用力一点便能要了葛玄老命。
站在门外,他很震撼——原来“求一道符咒”是这么“求”的吗……
但是曾经无数次求过符咒的孙婺早已掌握了技巧,这就相当于打boss才能让其掉落物品,真要诚心求葛玄,是求不到什么的,只有打服他,他才会主动献出宝物。
果然,葛玄吐出一口血,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红色符咒递给了孙婺,“老朽、老朽只有这么一张……”
“我知道。”这也像是打boss,boss会有冷却期,必须五年之后,葛玄才能再制出一张新的长生符。要不是这样,她也不必一次一次地来这儿。
孙婺收起了符咒,将赤锋塞回剑鞘,又强盗似的在葛玄屋内翻找了一圈,搜得了另外一张黄色符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