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春夜凉风拂面,鼻间能闻到一股悠悠梨花香。
而这次的孙婺却不一样了。她一身红衣,站在梨花树下,着装明艳动人,神色却似乎有一丝恍惚。
“唐突了。”看到她,他略一施礼,准备离开。
孙婺正看着一树梨花出神,听他说话便道:“陆公纪,你别走,我找你,想叫你帮我个忙。”
说完,她踱步到他面前,朱红色外衫卷起一地的梨花花瓣。
“何事?”梦中他问。
何事?陆绩想,这梦境与之前太过相似,或许出于同样的原因,过了这么多世,孙婺还是没能自己从困境中走出来。
果然,孙婺在他面前站定,说:“你应当知道,我没有子嗣,无论用什么办法我也不可能有子嗣。所以,我想叫你给我夫君周瑜卜一卦,你便说他命中便不该有孩子,也好断了别人往我们这儿塞人的心思。”
说完,她目光灼灼看向他,“陆公纪,你能帮我吗?”
孙婺此时的美貌容颜楚楚动人,然而,再来一回,梦中的他也并没有心软,只将从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你这是弄虚作假,但我不喜欢骗人……而且作为姻亲我得提醒你一句,你这方法本来也不能治本,又能栓得住谁呢?”
这话说完,他便告辞离去。
离开后院之时,他转头朝她站立的地方看了一眼。这次,孙婺仍旧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没了欢脱灵动,是真正的清冷孤寂。
旁观着这场梦境,陆绩十分奇怪——如果是上次之后的某一世,孙婺早该知道其他行之有效的方法,而不是再来做一次无用功,再来他这里碰一回壁。
然而,梦中他无暇细想,视角只能跟着自己回屋更衣。幸而更衣之后,梦中的他又一次鬼使神差去了后院,他便又一次见到了孙婺。
这次梨花树下只剩孙婺一人,她失神地坐在树下,手里碾着花瓣玩。
听到脚步声时,她猛地抬头,作势便要起身。可在看清来人之后,嘴角正要漾起的笑又悄然消散了去,身体也重新坐了回去。
“你在等谁吗?”待孙婺坐下,梦中的他好奇问道。
孙婺颓然道:“不曾。”
“虽是唐突了些……你心里若有事也可同我一说。”大概是被她这样子打动,梦中他并未离开,不怎合礼数地,他也在梨花树下坐了下来。
孙婺奇怪地看着他片刻,也不知处于何种原因,最后真破罐子破摔似的向他敞开了心扉。
“陆绩,说出来你应当也不会明白,其实我有无数种叫人少说闲话的方法。”她双手撑着脸颊,虽仍是颓然,但在这一刻,她的眼中十足清醒。
“但是,我曾经有过非常圆满的一生,后来无数次都不如那一次圆满……所以这一生,我处处小心,想叫所有事情都如那一世那样发展。”
说到这里,清醒散去,眼中又只剩迷茫,“可你们虽不曾变,我却不一样了,我好难叫自己同从前一样。就比如我这身衣裳吧,我已经忘了,我从前穿的是水绿色的,还是朱砂色的,还是月华色的……”
叹一口气,她不自觉落了两滴泪,“我想和以前一样,可是这好难……事到如今,他没有来,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走错了哪一步……”
知晓孙婺处境的、现实的陆绩如今已成了局内人,完全清楚了她的动机,也能够体会到她心底的难过。但是他想,如果自己在场,大约除了将她抱入怀中,并不能说出什么可以安慰她的话。
然而梦中的那个陆绩还是个局外人,他仔细消化了她所说的话之后,虽有不解,却还是看着孙婺说:“所以最后你只是把自己拴住了吗?”
听到这里,孙婺一愣,也凝视向他。
正厅传来一阵阵热闹的喧哗,而在这寂静的后院里,时空似乎凝滞,只剩一棵繁盛灿烂的梨树,两个默然对望着的人。
过了许久,孙婺才忽然破涕为笑,“你说的对,我栓得住谁呢,我不过是拴住了自己。这世界本就荒诞,我却还一次次迎合,这世界本还有其他有趣的事情,我却不再去探索,再这样下去我该自己鄙视自己了。”
说完,她振作了起来,从树下站起,朝他嫣然一笑,脸上仍带着泪痕,“陆绩,你果然是个小仙童……”
拍拍衣裳上沾染的花瓣和灰尘,孙婺正要离开,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又转头。
“陆绩,后日我夫君出征,我想叫你主持祭礼,祭礼的鼓吹曲,你便用我那首《拥离》重新填词的《念奴娇》,行吗?”
被她认可大约也很快乐,梦中的自己做出一副大龄小仙童该有的样子,微笑着淡然点头,“可。”
……
这一段梦到这里便结束了,陆绩梦醒时是深夜,帐篷外已没有了说话声,孙婺也已经在他身边入睡。
陆绩的身体靠着帐篷的一边凉飕飕,靠着孙婺的一边却全是暖意。
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来缓和心绪,之后,他在黑暗中翻身,从背后抱住孙婺,轻轻唤了一声:“阿婺……”
他以为孙婺听不到,孙婺却迷迷糊糊地呢喃了一句:“……你这小孩……又做噩梦了?”
“嗯。”陆绩又抱紧了她一些。
无奈叹了口气,孙婺翻身将陆绩搂进怀里,又说:“睡吧,我在呢,不用怕。”
第30章
是夜,周瑜营帐内,周瑜鲁肃同塌而卧,均久久不能入睡。
鲁肃同周瑜讲了一遍孙悟空破石而出的故事,最后感慨道:“可惜公瑾你上一世去的早,没见到阿婺姑娘这著作。从前我看这书的时候,既想看悟空还能怎么上天入地到处作妖,却又担心他要永生永世被压在山下,看得真真是抓心挠肝。”
周瑜看着帐篷顶道:“孙悟空意识既已可上天入地,已然可以为所欲为,身躯在哪儿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你是没亲眼看,我与你说不出那番感受……”鲁肃思忖片刻,换了种说法,“便是有个人能和孙悟空一同被压在山下,他或许都不必做那一千件好事与一千件坏事。只不过既然无人与他为伴,无人与他伸出援手,他总得自救。”
“可是他若真破石而出,他的故事怕也没有后续了。”周瑜又说。
“没呢,没结束呢。”鲁肃从床榻上坐起来,“我今日和阿婺姑娘说过,待到了曲阿,有了纸笔,她便会将这个故事续写下去。”
周瑜为自己拥有一个老实单纯且从不说谎的朋友感到幸运。黑暗中,他按着鲁肃肩膀示意他躺下。
夜已深,行路也艰辛,鲁肃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又说:“公瑾,你也知我交友广泛,身边无数亲朋。可重生一回,我身边这些亲近之人全不记得前世,我还当我便像那孙悟空,成了这世间唯一。幸而遇见你,幸而遇见阿婺姑娘……”
“说起来,天下大事虽无甚变化,却不想能在这里见到伯言、公纪。”鲁肃说到兴头上,又从塌上坐起来继续说,“依阿婺姑娘所言,她是因为前世仇怨才将公纪绑来,还有,听闻她亲手斩杀了袁怀山,手刃怀山亲兵数十……说来是我从前狭隘了,我只当她虽文采出众,却也只是闺阁女子,却不想她竟有如此本事,且也能这般快意恩仇。”
鲁肃这一番话倾吐完,便等着周瑜接话,可过了许久周瑜才轻叹一声道:“我与你不同,我虽知她该有变化,却也不知变化会有如此之大……”
“正是如此。”
说着,鲁肃又开始兴致勃勃与他新一轮叙旧。
*
第二日,行路不过十几里,陆逊便要与众人分别,取道阳羡,前往吴郡。
他走之前要带走陆绩,却被孙婺好一番阻挠,加上陆绩有自己的主意,最后还是周瑜派了两名心腹,只护送陆逊往吴郡而去。
乱世之中各自割据,丹阳虽属扬州牧管辖,江东这一块袁术却不曾牢牢掌控。如今他的兵卒还在淮南,本想等刘备与吕布鹬蚌相争,如今却也被刘备吕布的徐州兵掣肘,一时之间没有精力报杀子之仇。因而到了江东,没了追兵,行军比之前轻松了许多。
想着众人前些日子赶路渡江辛苦,待到达淮水边时,周瑜令众人在岸边驻扎休整,同时命人做竹筏渡淮水。
此时气温上升了一点,上游冰雪大概开始融化,淮河水水位些微上涨,似乎已经有了开春的迹象。
三国时期的人一般一日两餐,有条件的话,孙婺更喜欢一天三顿。橘子已经吃完,她闲着无事便拎了赤锋去淮水里叉了两条鱼,去肠去腮、刮鳞洗净之后,又在自己行李里找来生姜和酒,生姜塞在鱼肚子里,酒涂满鱼身,在帐篷外架了个火堆烤鱼。
而陆绩跟随做竹筏的兵士,在林子里捡回来一根细长的竹子。回到营地,他在孙婺身边坐下,问她:“阿婺,你匕首能借我一用吗?我想做跟竹笛。”
“竹笛?你竟比我还有闲情雅致。”孙婺说着,将穿着鱼的棍子交到陆绩手上,“帮我看着火候。”
说完,她便又去自己的行李中找来一把匕首交给他。
接过匕首,害怕劈砍之下竹子开裂,陆绩只能用小刀慢慢磨着竹管。他一边磨,一边向孙婺确认:“你之前说,周公瑾想知道一首词里漏掉的两句,是因为他听过这首词是吗?”[1]
孙婺漫不经心回答:“应当是听过的,只是他忘了。”
“那你记得吗?”陆绩又问。
烤鱼已经飘散出香味,孙婺闻了闻,又放在火上继续烤,边烤边说:“我也只知道一句。‘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说起来我也很想知道这前两句是什么,再怎么也是千古名句啊,怎么能就这么忘了呢。”
关于《念奴娇》,陆绩并没能梦到这首词的内容。但若说到《拥离》,这是从前就有的乐府鼓吹曲辞,他如今也十分熟悉。
既然《念奴娇》用的是《拥离》的曲调,且周瑜精通音律,如果他有那一世的记忆,或许能通过《拥离》的曲调记起些什么——陆绩不想暴露自己,便不能直接说,只好用这些曲折的方法。
他继续自制竹笛。待将竹管两边磨平,中间打通,给竹笛钻孔时却犯了难,如今竹笛多为七孔,间距不同,发出音响也不同,如何确定孔距便成了问题。
他会琴,也知如何制琴,竹笛用的却不多,一时记不起来孔距,他便抬头看孙婺,“阿婺,你知道竹笛的音孔应该在哪儿吗?”
孙婺的鱼已经烤好,她一边撕着鱼肉吃,一边后悔没有从袁耀那儿剥削点盐回来。听到陆绩这么问,她摇头:“制笛我不会,不过待你做好,我可以帮你试音,我很擅长长笛。”
陆绩想了想,“也好,如果这支不对,我之后再做一支。”
说完,他小手握着竹管和匕首开始挖孔,手上动作时,脑中思绪纷繁杂乱,总能想起之前夜里的梦。在梦里自己总是一个小小陪衬,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甘心。
钻好一个音孔,他又抬头问孙婺:“……阿婺,你擅长什么曲子?”
孙婺刚吃完一条鱼,正招呼着周瑜亲兵将烤好的另一条鱼送给他们将军。打发完此人,她才回答陆绩:“很多,各种曲调改编的都有,我尤其爱重编词曲。”
陆绩看着端着鱼的士兵往周瑜营帐而去,又回眸问她:“哪些曲子?朱鹭?思悲翁?上邪?还是……拥离?”
孙婺想了想,“……最炫民族风、江南style、小苹果、套马的汉子。”
陆绩:……?
*
休整了一下午,陆绩的竹笛才终于做完,做成一个能发出响来的乐器时,已近黄昏。
江水漾着金波,岸边升起炊烟,孙婺接过竹笛,见竹笛表面虽粗糙,却与从前宫中所得长笛形制无异,不由夸赞了一声,“不错呀,我虽不会制笛,却用过许多笛子,你这笛子看起来很像回事。”
说完,她将竹笛横在面前,朱唇覆上吹孔,按着记忆里《最炫民族风》的曲调,试着吹奏起来。
可是,欢快的乐声只响起一句,周瑜便过来了。他穿着一身方便骑马的常服,手里拎了一只酒囊。原本想朝这边来,听到笛声便驻了足。
然而看到他近前,孙婺条件反射放下了竹笛,朝他辩解,“我不过试了两个音,我可没吹错。”
在场三人,包括陆绩,都为这句突兀的话微愣了一下。
黄昏的冷风吹过,入骨寒意打破此时的寂静。
最终还是周瑜过来,在孙婺身边坐下,轻笑道:“我可没想指摘你,你何必心虚。”
他将酒囊塞进孙婺手中,又说:“你午时赠了我一条鱼,可惜我这儿没什么好东西,便只能回赠你一壶酒了。”
香醇的酒气从手中弥漫开来,有些诱人。此时的天气仍是寒凉,但酒是热过的,捧在手心还能暖手。
“我送你鱼,不过是想谢你不远千里来救我,你也不必这样客气。”话是这么说,美酒在怀,孙婺当即拨开塞子喝了一大口。
温酒入喉,孙婺神经全都舒畅起来。这酒味道很不错,她收下了。
目光从她透露着愉悦的脸庞上划过,周瑜注意到她手中的竹笛,问她:“你新做的竹笛?”
“这小孩做的。”孙婺朝陆绩示意了一下,又顺手将手中竹笛递给周瑜,“音孔位置似乎偏了,吹起来有些不太对,要不然你来试试。”
有教养的人拿起别人的东西时会想先经过其主人同意,于是周瑜看向了陆绩。
虽然这只是象征性的眼神询问,虽然在这样的场景下自己简直成了空气,但是,陆绩很小心眼,他并不愿意将自己的竹笛给他用。
可他正要厚着脸皮拒绝,周瑜的眼神却已经收了回去。接过竹笛,在孙婺嘴唇刚刚触过的地方,他的嘴唇也覆了上去。
略试了一下音,《上邪》婉转流畅的音调从此间传开。周瑜眉目低敛吹奏着,谁也没有看,然而不多时,周围已有士兵零星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