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婉转的曲声在江岸边低低回响,经久不散。
而在士兵们的喝彩声中,周瑜将笛子吹孔擦拭过后,递回给陆绩,“音孔无碍,只不过竹管内还需再打磨光滑。”
做工尚显粗糙的竹笛又原样回到了陆绩面前,可若是细看,吹孔上还是多了些湿润的痕迹。
陆绩许久都没有接。
这竹笛耗费了他一下午的时间,可在这一刻,他突然便不想要了。
作者有话说:
[1]词萌芽于南朝,三国没有。这里的“词”是顺着孙婺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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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这支笛子,陆绩打算今晚就扔掉。
但在扔掉之前,他得让这笛子发挥出该有的作用。于是他于黄昏时分,费了好大力气将笛子内壁打磨光滑,终于让这笛子有了正确的音准。
晚间士兵们在淮水之滨生了火,一边吃着黍饭,一边享受着行军路上难得悠闲的一夜。而陆绩将竹笛吹孔在淮水里清洗了好多遍,又用衣服将它擦干,这才带着笛子回到帐篷。
午时灭掉的火堆又燃了起来,周瑜白衣温和内敛,孙婺红衣慵懒放肆,两个人坐在火堆边言笑晏晏。他们两人容貌都很美,所以不止是陆绩,周围许多人目光也总被他们抓去。
看着他们,陆绩在心里对自己说,要做一个开明大度的夫君,不能生气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一边说着,他坐到了两人对面,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如此愉悦舒适的夜晚,福娃居然板着脸毫无喜气。孙婺停下说话,将他上上下下看了几回,问:“你就这么坐着?你不吹曲子给我们听?”
陆绩眼角余光发现周瑜送的酒囊还被孙婺捧在手心,心里的火没压制住,他气呼呼道:“我为什么要吹曲子给你们听?”
这语气……孙婺本来该生气,但看他小大人生气样子有些好玩,便好脾气地哄他,“你这小孩,你做笛子还不是想在大人面前表现?快吹吧,吹的不好我们也不笑你。”
还有正事,《拥离》他是一定要吹的。但总被区分在他们俩之外,好似自己总是多余,陆绩握住竹笛,吹奏之前不甘心地嗫嚅了一句:“我不是小孩。”
孙婺:“你不是小孩你天天晚上做噩梦?”
听到这里,周瑜也笑说:“我道公纪为何问我近日是否做梦,原来你夜夜梦魇吗?”
想起什么,他又说:“若你实在困扰,不日我们便可到达句容,句容葛玄师从左慈,听闻他符咒极灵,或许可去求一求。”
“不必麻烦,或许过两日便不会梦到这些了。”
陆绩说完,将笛子横在面前[1],手指堵着音孔,按着记忆里拥离的曲调,吹起了这一首《拥离》。
——拥离趾中可筑室,何用葺之蕙用兰。拥离趾中。[2]
吹奏之时,他视线一直注意着周瑜。
这首曲子在乐府鼓吹曲辞里算得上冷门,平时很难听到。如果周瑜有那一世记忆,此时听到这曲子多少都该想起些什么,或者勾起他的某些回忆,事后他自己再回忆一番,待想起所有,这件事便可了结。
陆绩抱着这样的想法吹奏着,然而,他没有想到,他完全猜错了。
——周瑜表情一直平静无波。直到竹笛声渐远,他也没表现出任何意外或者恍惚。一曲终了,他只是微微颔首,“不错。”
倒是孙婺眼神有了迷离,“你这曲子……”
……
孙婺记了起来,这曲子便是后来被她改编成《念奴娇》的那首。
夜间,待陆绩将被褥捂热,她钻进被窝时,仍在努力想通过曲调回忆起《念奴娇》。
绞尽脑汁还是想不起来,她在被窝里推了一把陆绩,“陆绩,你再给我吹一次拥离。”
陆绩原本还在思索着周瑜的事情,被她一推,便翻了个身面向她,“吹不了,笛子被我弄丢了。”
孙婺:“?这也能弄丢?”
当然是被他故意扔掉的。“……你要想听,我也可以哼两句。”
看孙婺点头,陆绩便挪了挪身子,嘴唇贴近她耳边,轻轻哼唱起来。
声音就在耳边,曲调十分清晰,然而远古情歌实在是太远古,一曲哼完,孙婺歌词一点没想起来。
她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明明是曲子,他怎么跟我说是情诗呢?”
陆绩:“谁?周公瑾吗?”
“对。好久没听过这首曲子了,你今晚这么一吹,我恰好记起我从前用《拥离》的曲调改成了《念奴娇》……”
孙婺这么说着,看陆绩趴在被窝里认真听故事的模样十分乖巧,又有了些讲故事的兴致:“说起来,这里还有个故事,你想听吗?”
陆绩点头:“想。”
孙婺躺好,“……你先猜一猜,我是和谁学的编曲?”
陆绩想起她今天怕在周瑜面前出错的样子,脑子里已经有了两人讨教音乐的画面,他装作不甚在意地说:“周公瑾?”
答案却很意外,“蔡文姬。”
“蔡文姬你不认识,她是个大才女,我第三世被送去和曹操的儿子联姻——曹□□知道吗?”说到这里,孙婺停下来看陆绩。
陆绩却疑惑,“你为何会被送去联姻?”
起因不过是她不小心毒死孙策,一个乌龙引发了一系列悲剧事件。孙婺要脸,不想和他谈自己这么蠢的黑历史,只囫囵过去,“我自己愿意去的。”
“后来,我在洛阳结识了蔡文姬,她教我编曲……”说到这里,孙婺又停住了。
陆绩:“然后呢?”
然后……虽然曹魏集团很快乐,但偶尔也会身在曹营心在吴。而她和周瑜的感情开始在第四世,第三世她还是一个卑微的暗恋者,所以就做了这么首怀念周瑜的摘抄风格的歌曲。
“……没什么,我突然想起来,我从前原来真的很喜欢他。”孙婺轻叹了口气,感叹着自己那少女心泛滥的远古时光。
“总之,蔡文姬教我编曲,我便改编了这首《念奴娇》。”孙婺总结。
陆绩心里因为她那句‘我从前原来真的很喜欢他’非常不舒服,他瘪起嘴点评,“你这故事没头没脑,很没意思。”
“你觉得没意思那便没意思吧,就算曲调在耳边我也想不起这词,我还是不想了。”这样说着,孙婺将被褥裹好,准备睡觉。
“可为什么周公瑾也想不起来呢。”陆绩又凑在她耳边问,“既然你说他也有前世记忆,他不该这样轻易忘记吧?”
“你怎么比我还关心这件事。”孙婺将他一把抱进怀里,“睡吧,别想了,越想越想不起来。若是现在不想了,过段时间说不定你还能自己想起来。”
隔着厚重的布料,孙婺怀中仍十分暖,她下巴抵着自己头顶,呼吸能轻抚自己脸颊。因为小孩子的身体,才能占到这一点便宜,美好时光不能浪费,陆绩也决定不想了。
作者有话说:
[1]笛子该横着吹,前面写错的地方我改了
[2]拥离原文。关于“冷门”的评价是私设感谢在2021-09-01 20:04:41~2021-09-03 00:02: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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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大概是因为近来总回忆起许多往事,孙婺今晚很难得地失眠了。
感觉很奇妙。她遇到过很多人,他们年老时总爱回忆往昔。但由于自己的记忆太多,回忆时很容易记混记错,所以渐渐她便不爱回忆,也因此,她便将爱恨情仇便忘却了许多。
但是可能由于她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像是自己的人生真正走到尽头,她终于也开启了自己的老年怀旧之旅。之前对自己这人生深恶痛绝,如今回忆起来才发现原来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她漫无目的地回忆着,便开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而她的身边,陆绩大概是白日里做竹笛太过疲惫,很快便已入睡。
孙婺无所事事地捏他脸,捏他鼻子,捏他嘴,凑到他耳边说“快起床听故事”,结果陆绩梦里撒娇似的“嗯~”一声,双手搂住她脖子,又压着她手臂继续睡觉。
小孩虽然讨厌,但偏高的体温在冬天简直是个宝贝,让她这个冬天难得又温暖了一回。
孙婺便搂着他继续胡思乱想。
她回想起自己第一世。
突然失去了所有可庇护她的东西——父母、家人、老师、警察、法律、国家……刚来这个世界时,她也需要什么东西能来庇护她,因此她成了兄长孙策的跟屁虫。那一世她坚决要跟孙策一起去历阳东渡,便扮作男子一起踏上了行军之路。
那时也没有一人一个帐篷的条件,乱世之中其实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她便需要和孙策、周瑜同住。
从历阳出发已是深秋,到达淮水便是初冬。初冬夜晚十分寒凉,被褥也不怎么厚实,夜晚在帐篷里总要缩成一团,略有些凉风吹进帐篷她便要被冻醒,才初冬她手上已生了冻疮。
从有空调、乳胶床垫、蚕丝被的现代,一下子沦落到这种处境,她怂了,哭了,甚至很想就这么死掉,说不定能回现代。
而她的兄长在大事上是个有担当的好兄长,怀揣梦想每日都精力充沛,但从来不细心不贴心,自顾自睡得舒心,倒是周瑜夜间会因为她的低声啜泣而醒来。
“阿婺,你怎么了?”他问。
绝望之时任何一点关心都能瞬间叫她情绪缓和,当时,她边哭边说:“我……我觉得我快要冻死了……”
现在再看当时自己说的话,显然太过矫情,那些睡大帐篷的士兵几乎全部和衣而睡,行军路上一人一个被褥已经很奢侈了,她不该觉得冷。
但她还没有其他人的忍耐力,也自认为没他们那样的体质,她哭得很伤心,“……我好冷……如果我死了……公瑾,你将我一把火烧了吧……记得将我烧透一些……这样我就可以暖和了……”
如今想来当时自己脆弱得简直叫人鄙视,然而周瑜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翻身进她被褥,从背后抱住了她。
温热感先从手上传来,周瑜握住她的手,说:“……阿婺,坚持到曲阿便好了。”
周瑜的温度将她从绝望之境拉了出来,让她忽然觉得这世界也不是没有一丁点好处。暧昧氛围中,她的眼泪还挂在脸上,她望着周瑜好看的脸想,要不她还是先不死了吧,她觉得她还可以再坚持。
他们就这么睡了一夜,之后寒冷的夜里也有这样的时候,一起睡一两个时辰,他再回自己的被褥。
就这样,她艰难却又温暖地度过了自己第一次行军之路,她一开始对周瑜的情愫大概便是这样渐渐产生。
现在回想往事当然有了不同角度——比如,周瑜当时能坐怀不乱,究竟是因为他真的是正人君子,还是因为他们身边还睡着她兄长呢?
这样胡乱回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帐篷外开始下雨,雨点打在帐篷上噼里啪啦。又不多时,帐篷外传来人说话走动的声音。
孙婺将帐篷的卷帘略微掀开,便看见周瑜正领人冒着雨给守夜的士兵搭雨棚,搭完雨棚,他穿上蓑衣带上斗笠去淮水岸边视察水位。
在大部分人都已安睡的时刻,他这样默默忙碌的样子有些熟悉。似乎自己也曾经也怀着一颗少女心思,在黑夜里这样偷偷地、静静地看他,从不期待他回眸。
然而这一次周瑜却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雨夜几乎没有月光,只是不远处雨棚下燃着两支火把可做光源,便是这微弱的光源,叫他们对视上了。
周瑜冒雨来到帐篷前,隐约光线里,孙婺可见雨点从他斗笠上淌下来。
“阿婺,你睡不着吗?”帐篷外,周瑜视线落在她身上。
孙婺刚想将帐篷卷帘掀开,和他好好说话,周瑜却从外边将卷帘抓住,“别掀开,你这帐篷进了水便不好了。”
孙婺依言没有掀开卷帘,只是透过帐篷缝隙露出一只眼睛,“倒不是睡不着,不过是被雨声吵醒。”
“雨势不大,应当很快便会停,不必困扰。”说着,周瑜将一根竹管从帐篷缝隙塞进来,“刚刚在淮水边捡到了这个。”
孙婺接过,摸到的是一支像模像样的细长竹笛,因被江水浸泡过如今已是湿漉漉的。
“看着是公纪的东西,被水流冲到了岸边。”周瑜又说。
孙婺将竹笛收了起来,“多谢。明早起来发现你帮他将笛子找了回来,他一定很开心。”
“嗯。早些睡,莫受凉了。”周瑜笑说着,也不再多逗留,冒雨返回自己的营帐。
夜晚的风雨让帐篷外又冷了一分,孙婺望着周瑜背影消失在面前,一时间心里冒起许多感慨情绪,果然这就是怀旧的感觉吗。
*
此时的陆绩还在梦中,梦里碧空如洗,是个艳阳天。
遥想公瑾当年,阿婺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1]
——梦里,陆绩终于听到了这首《念奴娇》。
地点仍是吴郡陆家后院。这是顾陆两家闲散时的小聚,在座却只有顾邵和陆绩两人。
席上北方来的歌伎们十分擅长吹奏与演唱,将这《念奴娇》唱得苍凉而婉转。而顾邵第一次听这曲子,有些奇怪,“舅父,公瑾定然是指大都督,可阿婺是谁?总不能是孙婺孙夫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