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婺喊住了他,“陆公纪,慢着,我等的就是你。”
她提起水绿色的襦裙下摆,走到陆绩面前,外衫卷起一地的梨花花瓣。
在他面前站定,孙婺又说:“陆公纪,听闻你擅长天文历法、占卜祭祀,兄长出征前也会找你卜上一卦,所有人都说你卜得很准……你能去给我夫君周瑜卜一卦吗?”
陆绩很意外她的这个要求,“卜什么?”
“卜什么不重要。”孙婺四下瞧了瞧,这才凑到陆绩耳边,小声道,“总之,卜完你就说他八字不该有子女,有子女就会倒大霉此类,随你怎么编。总之,编完之后让全东吴都知道……你懂我的意思吧?”
陆绩听她说完,看了她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说:“若是介意子嗣的事情,你该问医,不该问卜。”
孙婺的神色多了些不耐烦,“我不喜欢小孩。”
说完,她又抬起头,破罐子破摔地看着他,“你就说吧,帮不帮?”
“不帮。”
孙婺怒视他:“为何?”
陆绩想了想,答道:“你这是弄虚作假,但我不喜欢骗人。”
“呵。”听到这里,孙婺眼里露出嘲讽神色,“小仙童你不喜欢骗人?你也好意思说?”
没能确切理解她话里的“小仙童”是什么意思,陆绩只说:“总之,我与你如今也算姻亲,今天你与我说的事情我不会透露给别人,但我也不会帮你。况且,你这方法本来也不能治本,栓得住谁呢?”
扔下这番话,离开后院圆形拱门之时,他又转头看了一眼。
满树梨花之下,水绿色的人影还孤零零站在那里。她温婉外表下有欢脱灵动的性格,可这么远远看着,又觉得满是清冷孤寂,很美,很特别。
回屋换了身衣裳,回正厅时已过了许久。脑中身影挥之不去,鬼使神差地,他又绕去了后院。
然而,此时后院里已经多了一个人。
周瑜不知从哪里赶来,一身常服,腰间配着名剑“霜锋”,他站在孙婺面前,发丝被风吹散了一绺下来。
“那两棵橘子树我让人挖了一起带回来了,这回应当能种活……”路上辛苦,他说话时声音沙哑低沉。
“真的!”孙婺听了,开心地跳了起来,她双手勾住周瑜脖子,将整个身体都贴到他身上。
周瑜一下子没站稳,往后退了一步。但很快稳住身形,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轻按着她盘起的秀发,将她牢牢抱在怀中。
轻笑着,他在孙婺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距离有些远,声音也很轻,院门外的陆绩没有听清。大概是找到了治本的方法,周瑜将可以拴住自己的线交到了孙婺手中。
于是,花前月下,两人紧紧相拥,密不可分。
“周瑜,我这辈子……不对,我永生永世都只喜欢你一个人。”
树上梨花飘落到孙婺发间,周瑜抬手将梨花花瓣拂开,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我也是。”
二十三岁的陆绩在自己家后院门外,看着梨花树下相拥的两个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作为自己梦中的一个过客,昏迷着的陆绩在前往丹阳的路途上,虽还不曾醒来,心里已经全是酸的了。
作者有话说:
孙婺:谁在挖我的黑历史!!!
第26章
在前往丹阳的路上,在确定了周瑜也记起了某一世之后,孙婺一直推测着他记起的究竟是哪一世。
他从孙策那儿要来赤锋,这便将范围限定在了一到三十之间。周瑜对她有特别的感情,从他言行来看肯定没错。除了后来五十到七十世之间还有些零星拉扯之外,三十世以内两人交集比较多的应该在第四世到第十五世之间。
她的这段感情一开始浓情蜜意,后来渐渐就烦了,腻了,断了,属于非常正常的和平分手——反正周瑜也什么都不记得,只要她单方面决定分手,下一世他们就又能做回好朋友,简单,快速,无痛。
所以,十五世之后的一百多世,他们基本上都是好朋友。
而十五世之前,于她来说已经属于远古时期。
远古时期的她还没有如今这满身的龙傲天气质,是一个色厉内荏虚张声势的小怂包,拿着爽文剧本干着甜文女主的活,表面上凶悍得像是大女主,实际上走的还是娇软团宠路线。
但两千年过后的现在,她已经是孙·江湖游侠·铁血太后·无情女帝·婺,再也做不出以前的娇憨模样来。
——她和周瑜,这两千年的代沟实在太大了。
所以,在历阳江边看着对岸江东的隐约灯火,遥想往昔的时候,他们俩的气氛总是难以避免地冷场。
“……阿婺,上一世你给我写过一首情诗,你还记得吗?”周瑜端坐在篝火旁与她说起往事。
孙婺有些无奈。他之前说“好久不见”,可能他以为的“好久”只是两个多月,但其实已经是两千多年。远古时期的事情她只能记得大概,这么细的细节她怎么可能记得?
大冬天已经够冷的了,孙婺不想气氛继续冷下去,于是朝篝火边又靠了靠,说:“要不你提醒我一句?”
火光映在周瑜脸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暖,说话的声音也很暖。
“……遥想公瑾当年,阿婺初嫁了,雄姿英发。”
!
这诗!不对,这词!
她还真有印象,她在现代学过,后面是什么来着……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第一次有人和她谈起现代的事情,奇异的感觉充斥在她心里,她赶紧搓着手,活动脑筋。
“啊!想起来了!好像、好像是什么……早生华发,灰飞烟灭。”终于想了起来,她颇有些激动地看向身边的人。
周瑜却疑惑地回看向她,皱起眉,“你写情诗是这个风格?”
……
她写情诗可能是摘抄风格,显然很不走心。
本来还有一丢丢负罪感,想到周瑜连定情诗都能忘,估计他所谓的上一世,他可能也不是很喜欢她,所以她也就释怀了。
“大约是我记错了……”
她这样说完,两人之间忽然又沉默下来,因为代沟带来的尴尬氛围又席卷了岸边。
江水倒映皎洁月光,岸边倒伏着枯黄的芦苇,寒风吹过,江面湿冷的水气往人骨缝里钻。
“当心些。”周瑜说着,用衣袍挡在她面前,又将燃烧着的木柴拨开了一些。利落动作做完,孙婺眼前窜起了一簇簇星火,身上的寒意也被驱散。
活过这么久,孙婺觉得,有时候情绪比事情本身更让人记忆深刻。
被人照顾着,此时安心温暖的感觉让孙婺似曾相识,可能,他们俩从前也有无数次这样的机会,坐在江岸边看江与月。
江月……
忽然,孙婺脑中灵光一闪,“最后一句我记起来了,‘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周瑜眼神亮起一丝光,他无声吟诵了一遍,又看向孙婺,“中间该还有两句?”
孙婺又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不得不放弃,“真记不得了。”
“我想了很久也没能记起来,本来便指望着你。”周瑜轻笑一声说,“要是还有其他人能够记起来该有多好。”
“若我们俩都记不起来的话,那就不可能有人记得起来。忘了便忘了吧,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
周瑜:“这于我而言很重要。”
孙婺:“时间久了就不重要了。”
周瑜静静看着她,并不反驳,但显然也不赞成。
“真的。”孙婺又说。
*
周瑜赶去庐江时走得匆忙,不曾携带行军帐篷,回丹阳时的帐篷还是从袁耀库房里搜刮出来的,数量紧张,于是,孙婺不得不和陆绩同挤一间小帐篷。
陆绩醒来已经好多天,气色越来越好,脾气越来越差。
孙婺和周瑜叙旧完,回帐篷的时候,便看到陆绩躺在帐篷里,将自己的身体挤到到帐篷边边上,一副自闭的样子。
听到她过来,也不打招呼,也不回头看一眼。
想起自己外出时,他也是同样的姿势,孙婺好心问他,“你吃过了?”
陆绩别别扭扭地哼唧了一声。
孙婺一边将帐篷卷帘放下,一边说:“陆逊没给你送吃的?他都没点尊老爱幼的意识吗?”
陆绩这才开口:“他送过了,我不想吃。”
“人小脾气大。”说着,孙婺从自己的行李里翻出一只橘子扔到他被褥上,“吃吧,酸是酸了点,多少能填一点肚子。”
陆绩很傲娇,从被褥上摸起橘子,又扔还给她,“不吃。”
什么怪脾气。
“不吃就不吃,饿的又不是我。”一边说着,孙婺脱去外裙,穿着襦裤钻进了被褥。
行军路上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他们俩同盖一条被褥,陆绩的体温已经将被褥暖成了舒适的温度,耳边江水流淌之声与野草窸窣之声也十分助眠。
孙婺闭上眼,意识很快便要开始模糊。
就在她要睡着的时候,陆绩却翻了个身,轻声在她耳边问道:“阿婺,你和周公瑾刚刚在江边谈些什么?”
“叙旧啊……”孙婺正要进入虚无世界,突然清醒过来,也翻了个身,看向陆绩,“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孙婺的脸与陆绩的脸大约只有半寸距离,她说话时吐气如兰,陆绩这些天的不安烦躁忽然减轻了一些,他解释:“……我只是有些好奇,不曾想你与他也有故事。”
借着帐篷外透进来的篝火光亮,孙婺看他一双眼睛十分纯澈,以为这个小孩又要听什么睡前故事。
但她已经有些困倦,况且若是叫她回想,也回想不出什么与周瑜有关的有趣的故事。
于是,她捏了捏陆绩的脸蛋,说:“可惜是少儿不宜的故事,所以不能讲给你听。”
说完,她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片刻之后,陆绩也翻了个身,继续自闭。
第27章
翌日清晨,从安宁虚无的沉睡中醒来,孙婺发觉自己腰间环上了一双小孩的细长手臂。
她转头看向陆绩。
之前一直昏迷,他没能手贱再次将朱砂痣洗掉,额头圆圆红点十分醒目,加上他皮肤白皙,睫毛纤长浓密,看着依旧是个福娃模样。只是眼底有了两片乌青,算是白玉微瑕。
孙婺一转头,他便睁开了眼。眼中毫无惺忪之态,竟像是一夜没睡。
孙婺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将自己的头发拢到脑后,问:“陆绩,你晚上睡觉害怕?怎么还要抱着人睡?”
陆绩松开手臂,将身体往后挪了两寸,“我只是怕做噩梦。”
孙婺猜他大概是被袁耀折磨出了心理阴影,好心建议他:“那你明晚和陆逊他们一起挤大帐篷去,五十多个人睡一起,人多你便不会怕了。”
“……我和你一起睡才不会怕。”陆绩又说。
……什么毛病。
孙婺捉住他的手,放到他脖颈边的刀疤处,“摸摸,摸到了什么?”
陆绩:“……”
两个多月前,孙婺在这里划了一刀,如今伤口已结痂脱落,但凸起的刀疤大约是要留一辈子。
“以前对你好你不领情,对你不好你还粘上来?”孙婺说着,放下他的手,掀开被褥起身。
“还有,开春你也要九岁了,别说什么和我一起才不会怕。等过了江便是丹阳地界,我与你大约只能再同行两天,之后你便要与陆逊取道阳羡回吴,我同周瑜直奔曲阿,我们不同路……”
陆绩打断她:“我想与你一同去曲阿。”
孙婺奇怪地看他一眼,“陆逊不远千里来找你,你不跟他回去?你不成白眼狼了?本来我也不喜欢小孩,你走吧,坚强点,过些年你长大了我再去找你。”
孙婺一边说着,从自己的行李中找出了一枚铜镜,对镜将头发系好,又随意挑了件丹纱袍披上,出了帐篷。
帐篷外太阳才刚刚升起,东方远道而来的光照亮头顶澄澈的天空,江面只刮着微风,今天应该是一个好天气。
据周瑜所说,今早会有丹阳过来的楼船接应。士卒们已经早起,合力卷起帐篷铺盖,驻扎地一片繁忙景象。
而往身后望去,有一片松树林,寒冷天气里已然枝叶繁茂郁郁葱葱。
回过头,陆逊这个时候过来了。几日风餐露宿,他脸上皴裂起皱,衣服也破了几个洞,完全没有之前贵族美少年的样子。
因为之前有过节,除开两次逼问她为何知晓他父亲临终遗言之外,他们俩基本上能不见就不见。而由于之前逼问都被孙婺挡了回去,陆逊每次见到她都没什么好脸色。
而现在,他来帮着收拾帐篷与行囊,撩开卷帘看了一眼,他转头教训孙婺:“既知道路途遥远,你便不该带这么多行李。”
他现在还是个少年,已经有了日后那种严肃的语气。恍惚间像是时光交错,孙婺好像听到了别的相似的话语。
“……既知此行凶险,陛下便不该以身犯险。”
恍惚间她也记起了自己的回答。
“再多说一句屋外跪着去!”
抛下同样的话,孙婺便骑上自己的马,往周瑜所在处而去。
*
周瑜正在江边与吕范交代登船事宜,交代完,领了一支骑兵正要离开,看到孙婺一身红衣朝他奔来,他立刻停了下来。
孙婺在他面前勒马,“公瑾这是要去巡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