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的梦里,陆绩便只是旁观,也能感受到她此刻的脆弱。但他也知道,十岁的自己虽会被她打动,但大约说不出什么更能安慰人的话。
果然,梦里的自己沉吟片刻,最后只能学着大人的语气和她说一句:“你要坚强。”
*
梦醒之时,陆绩睁眼,湖光山色全不见踪影,眼前黑漆漆一片,只能隐约看见不远处似有火把的光亮,而他鼻间是直冲脑门的恶臭和血腥味。
意识逐渐回笼,凭着味道,他记起来,这里是舒县府衙的地牢。
小时候他与家人住在府衙后的厢房里,有时与几个小辈调皮,曾背着父亲偷偷进来过两次,也是同样的味道。
而当他眼前画面清晰起来,他才看清楚面前不远处站着的人是袁耀,也终于知道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双手双脚被捆住,被扔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醒了?”袁耀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陆绩躺在地上仰视他,只见他说话时眼神轻蔑,嘴角嘲讽,十足的高傲自大神色,陆绩有一瞬很难想象他该如何才能一直做出人前那种憨厚模样。
“既也有前世记忆,陆郎为何不直说,却瞒着我做些小人行径?”袁耀又说。
刚刚苏醒的不适感还未完全散去,陆绩深吸了一口气,才虚弱地说道:“……我本也不欲与怀山兄争夺天下……怀山兄何必……”
袁耀轻蔑一笑:“我如何能信你?如今乱世,便只记得人之忠奸、计略之长短,于争霸一途便能独占上风。形势所趋,以免你也来分一杯羹,我只得杀你。”
陆绩明白了,对于同样拥有前世记忆的人,除了身为女子且还有其他用处的孙婺以外,袁耀的计划大约是全部杀掉。
自己今日凶多吉少。
——但袁耀抓住自己却没立刻杀死,或许是想从自己口中套出些什么。
他还记得自己被抓之前看到的身影,若是有脱险可能,自己也应当为陆逊的行动拖延时间。于是,脑中一番思索后,陆绩道:“可怀山兄你可知,你杀了我,却有别人也有前世记忆。”
火光之中,袁耀的神色果然是变了。
孙家门口,在陆绩暴露出他也记得前世之时,袁耀便已下了杀心。改变主意缓些时间杀他,便是想审问一番,以他所知除他们以外,是否还有这样的人。
毕竟与他熟悉的,陆逊或是顾邵,都不是一般人。
多年的宫廷生涯使袁耀也学会了一些言语技巧,于是他只是装作无意,轻笑着说:“若再有别人其实也无妨,我已一面命人寻访郭奉孝、诸葛孔明,一面离间刘备吕布……”
听到这里,陆绩忍不住轻笑,“原来袁怀山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以你之才能远远掌控不了这天下,便全寄托于奉孝孔明、云长文远……还有阿婺。”
他现在总算摸清了袁耀这人。记忆里的袁耀也在孙氏手下为官,虽没什么功绩,却也从来规规矩矩无甚错处。只是,上一世成为帝王的经历让他有了不该有的野心,使他真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了。
“哼,自作聪明!”袁耀被他的话激怒,露出暴戾一面,往前直走两步,木屐狠狠踹向他心口。
沉重的力道使陆绩吐出了一口血,胸口的钝痛感晚一步传来,身体因本能蜷缩着,手脚却因被捆住而不能动弹。
他目前的身躯本就还是个孩童,难以抵挡这样的摧残,浑身剧痛中,他的神思又开始迷离恍惚,耳边只有袁耀断断续续的声音。
“……陆绩,若如今在我面前的是你从侄陆逊,那我是一定要杀的,可如今在我面前的是你……我知你无心官场,只专心于学问……只要告诉我还有谁,我也可以放了你,那样你便可作你的浑天图,钻研你的易经……”
没有在意袁耀的喋喋不休,陆绩轻轻闭上了眼。
如今浑身疼痛而疲惫,自己也全然无力抵抗,倒不如暂且先去梦境里寻前番湖光山色……
“袁耀!”
忽然,一声厉喝将陆绩的即将散去的神思又拉了回来。
他勉力睁开眼,地牢门已经被打开,温柔月光从头顶撒下来,他便看到了降临在那里的衣袂染血的女子。
她手握腰刀,血珠正一滴滴从刀尖上滚落下来,发丝在夜风里凌乱飞舞,眼神坚毅从容毫无畏惧。她便只是随意地站在那儿,周身散发的气场便也能叫人不由臣服。
看到这副场面,陆绩心里不知是欣慰还是酸楚——如今的她果然随心所欲,自在洒脱,也无比坚强。
作者有话说:
这章补之前断掉的一更,另外一更大概在凌晨一二点上传
[1]穷隆山,苏州穹窿山古称,作为于吉居所是私设
[2]震泽,太湖古称
第22章
孙婺从自家骑马赶到舒县府衙,先是杀了家门口两个守卫,再是府衙守卫官兵十余人,到达地牢时已将路上遇到的袁耀手下血洗了一遍。
略有些意外的是,地牢外陈列着两具猎户打扮的尸体。联想起自己屋里晕过去的陆逊也是同样装扮,她很快猜出这两人是前来救人而被杀的陆家人。
而打开地牢大门,趁着月光与地牢里的火光,她看到了惊慌失措的袁耀,以及又一副奄奄一息模样的陆绩。
袁耀见到她时,还不知发生了何事,被她的气势镇住,顺其自然喃喃一句:“母后……”
孙婺顺着台阶一步步走下地牢,带血的腰刀与砖石台阶摩擦出森然的声响,在空旷的地牢里竟显得刺耳。
她边走边笑着同袁耀说:“皇帝如今好大的威风,这般大的事也敢自己做主了?”
袁耀重生不过两月,在那之前是难以摆脱的七年皇帝生涯,被孙婺气势所摄,一时间竟无法认清自己如今的身份,他后退两步,战战兢兢问道:“……母、母后为何在此?”
“你背着我做下这么多事,我自然是要来细数你的功绩。”
说着,她已在地牢底下站定。
她今晚走得匆忙,墨黑长发不曾束起,全披散着,直达腰际。她习惯身着襦裤睡觉,出门时也只掀了件外裙笼在身上。衣裙是袁耀送来的贵重物品,原本月白色裙裾颇显气质,缎面也很显少女婀娜身姿,如今却已溅满了狰狞的血迹。
袁耀将她一张偏柔婉的美人脸看了许久,却总也无法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柔弱来,似乎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披着十五岁少女脸孔的老妖怪。
老妖怪站在他面前同他说:“杀我的人、离间我孙氏兄妹情谊,袁耀,无论哪一个,既然你做了,我都必须要你的命!”
这话一出,袁耀脑中嗡的一声,冬夜寒意猛地往他身体里灌,一时间,他也忘记了狡辩,“……你、你都知道了?你怎会……”
从五月初五这个日子不难推断出当日吃下药丸的人不是孙策,从动机来推断幕后之人也不难。如今想起从前,孙婺既恨袁耀设计,也恨自己不曾完全相信兄长。
一千七百年过去,心境再难回到从前,但从前的仇怨今日必须要报。
孙婺握紧腰刀,往前走了两步。
袁耀紧张地往后挪了挪步子,又连声朝地牢外呼喊,却一个人影也不曾出现。
濒死之人袁耀终于摸清了眼前的情势,他来地牢时只以为对手是个手无寸铁且被捆缚住的孩子,所以并不曾带武器。为了避免重生的事情被人发觉,他也并不曾携带随从。
所以,他心底清楚,自己现在势单力薄,根本不是孙婺的对手。
走投无路的感觉不算陌生,他想起了上一世城破的时候。
成为天下霸主的雄心壮志在那时被浇灭了一次,眼见着大都督周瑜带兵冲入宫门,他的心凉到了谷底。
但是,知道周瑜对太后有说不清的情愫,他当时并未求饶,而是在周瑜面前杀死了昏迷中的孙婺,大家一起,鱼死网破。
那是他唯唯诺诺的上一世最为高光的时刻,这一世他也绝不求饶。
心中涌起最后一点勇气,袁耀脱下了老实人的伪装,目光紧紧盯着孙婺,恨声道:“孙婺!你凭什么杀我!你与孙策本就是篡权窃国的乱臣贼子,我便是使了离间计,也不及你兄妹俩阴险的万分之一!况且我也不过是为了保我袁氏基业,我何错之有?你凭什么杀我!”
孙婺并不曾因为他的话而犹疑,她只从容答道:“你当然错了。但你错并不在你使了离间计,而是你让我不爽了。”
说着,她抬起了手上的刀。
面前这个即将鲜血喷溅的人,孙婺曾经将他当做同类,但这在一开始便只是自欺欺人。她所在仍是末世,面前这人也与丧尸无异,她直到现在也还是孤身一人。
“袁耀,若还有来生,但愿你还记得我,也但愿你能警醒着,只要你重生一回,我便定会再去杀你一回!”
袁耀并未呼救或是求饶,他虽往后直退了两步,却很快被孙婺追上。
快准狠的一刀,他的咽喉被割断,他略有些雄壮的身躯“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鲜血溅满了墙壁。
一刀下去,袁耀没有立刻死亡,他咽喉间的血咕嘟咕嘟往外冒着,手臂弯起想要捂住脖颈上的窟窿,双目圆睁,直直望着地牢的屋顶。
袁耀没有足够的武力与她抗衡,这场战斗结束得很快。
就着他的衣服擦掉刀上血迹,孙婺跨过他的身体,走向地牢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的陆绩。
他的圆脸上还挂着血迹,衣服大概因挣扎而被撕扯破了,成了一个破灯笼。孙婺将他手脚上的绳结解开,他却仍是一副动弹不得的样子。
孙婺拍拍他的脸,叫他清醒一些,又说:“长得好看也算有些可取之处,所以还有人会来救你。不然就你这身手,次次被人无声无息掳去,怕是也别想活到三十二……七十岁。”
“说起来,我竟忘记问了……”忽然想起什么,孙婺转头看了一眼已经不再动弹的袁耀的身体,“袁耀为何要抓你?”
陆绩体质本就不好,最近又受伤病连番折磨,已十分虚弱,他往孙婺身边蹭了蹭,“……我,我也忘记问了……”
“……”
应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陆袁两家本来就有矛盾。
将这件事情抛到脑后,孙婺又说:“袁耀手下共千余人,目前四散在城中各处,一到天明若叫他们发觉,我们怕都难以逃脱。这样,我将你送去与陆逊会合,明天我们来个声东击西,我将城中兵力引开,你与陆逊趁乱逃走……”
“这如何……”刚要说话,血水要翻涌出来,陆绩又赶紧住嘴。
“也叫你见识一下什么是一骑当千。”
说着,孙婺将陆绩抱了起来,跨过已经开始失去温度的袁耀的尸体,朝地牢外走去。
而当她将陆绩放到马上,带着他骑马跨出府衙之时,她真想抽自己嘴巴——没事立什么flag啊!
——她的面前,密密麻麻站满了士兵,他们拿着武器,举着火把,将府衙外的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趁她出来,一身形小巧之人窜进了府衙之内,又很快跑出来传达消息,“袁、袁太守死了!”
霎时间,几百双眼睛全都惊恐又愤怒地望向了她。可是,大约忌惮着她一人杀死十几人的壮举,他们却又全都不敢轻举妄动。
不等孙婺开口周旋,其中为首一人忽然道:“袁太守乃州牧独子,他若死了,我们也必将走投无路。不如拿下这贱-妇首级,敬献给州牧,或许还能得一生机!”
他这话一说完,周围之人全都骚动起来。
哎哎哎,别呀,你们要不要考虑跟我混啊!
她的话根本没机会出口,周围的士兵叫喊着冲杀了过来。
如此情势,大战避无可避,孙婺只得力战。在士兵朝她涌过来之时,她立即催马上前,决定奋力突出重围。
初时还好说,战马的冲击吓退了前方一波士兵,而很快便有人从各个方向朝她挥舞起武器。
孙婺的腰刀从无停歇,可当她砍死二十多个人之后,刀刃上已经累积出无数卷刃和断口。最后,这把质量平平的腰刀终于耗尽了耐久度,在一次劈砍中,“啪”的一声折断了。
腰刀断裂的声音在嘈杂的街道中竟十分清晰,像是预示着这一世已到了尽头。
难道又得再重来一世?
心里虽是也咯噔了一下,却并无多少恐惧,她将断掉的刀柄插向一个扑过来的士兵胸口,最后看向面前在颠簸中已经吐了好几口鲜血的陆绩。
他脸色苍白,一身全是喜庆而刺目的红。他似也已到了极限,孙婺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他便也心有灵犀似的也抬头看向了她。
孙婺与他目光相触,脑中飞速想着,是不是也该和他说一声下一世再见?虽然他大概并不会记得转世轮回中发生的所有事情。
说吧,与他做一个告别,孤独的人生也得有些仪式感。
“陆公纪……”
“阿婺……”
混乱中,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难得的默契将他们隔绝在了刀剑之外的小小世界。
然而,他们都没有来得及说下去,从城门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了整齐清晰的马蹄声。
府衙前的所有人、所有动作似乎都瞬间停止,所有人都看向了道路的尽头,看向圆月之下的城门口。在那里,五百人左右的骑兵队伍,整齐而又迅速地朝他们奔来。
马蹄踏起烟尘,为首之人身着铠甲,手握银白宝剑,皎皎月光下可见他绝世风姿。
是周瑜,他带着骑兵,踏着冷月寒风而来,一直来到了孙婺的前方。他温暖柔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许久才传来是一句带着轻叹的——
“阿婺,好久不见。”
第23章
虽有援兵,此时府衙外的街道上更多的是袁耀的人,而他们前面的孙婺显然已难以逃脱。
孙婺近身几人停下的动作很快又恢复,他们挥舞着刀剑便朝她劈刺过来。
“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