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了,是在历阳。
也是最初几世,她与兄长一同起事之时,孙策会打造几样武器——一柄□□名曰“霸王”;两柄长剑,一柄剑刃通红是为“赤锋”,另一柄剑刃银白是为“霜锋”。[1]
霜锋孙策送给了周瑜,赤锋原本他自己留着。但如果她和孙策好感度刷够的话,孙策也会将赤锋送给她。
赤锋算得上她第一把有名字的武器,她从前用着很是顺手。
但大约从第三十一世起,因着有了心结,她便很少和孙策一同起事,也不太愿意和他过分亲近,况且世间也有别的神兵利器可以得到,所以她也有一千七百多年没碰过赤锋了。
如今想来竟还有些怀念那剑的手感……
神思游离之际,陆绩过来了。
门外的守卫换了一批,袁耀对她少了防心,新来的两个又有之前两具尸体的前车之鉴,并不曾阻拦,十分恭谨地将他领进了院子里。
陆绩今天是一只编号为“年”的红灯笼,红色蜀锦内还塞着别的衣服,整个人厚实得很。他的病大约好了不少,脸庞多了些血色。圆圆脸庞圆圆身体,整个人像个福娃,让人一看就舒心。
“你怎么来了?”孙婺一边招呼他过来,一边问。
陆绩不慌不忙穿过热火朝天的院子,跪坐在孙婺身边,撩起额发同她说:“这痣颜色已经淡了,我便想寻你替我再补些色。”
“怎会?”孙婺扶着陆绩额头仔细看过去,果然朱红已经变成了淡粉。
孙婺放下他的额头,道:“上次同你说过这两天别水洗,你是不是没听我的?”
陆绩:“忘了。”
周家仆从多,且有自己的部曲,借住的两天其实十分安心。但陆绩心里一直记挂着孙婺,便想寻个由头回来一趟看看她。
“你知这朱砂多贵重吗?才画上一天就洗了,有你这么挥霍的吗?”孙婺捏着他的脸教育他。捏了一下觉得手感好,又用双手捧住揉搓了几下,沾点福气。
被一顿摧残过后,陆绩看孙婺喝酒熏香十分惬意的模样,放下心来,“是我不对,那我只在你这儿烤烤火,便不用你的朱砂了。”
“你倒不客气,蹭我的蜀锦,蹭我的朱砂,还要蹭我的火,你都没点俘虏的自觉吗?”
“等着。”说着,孙婺便回自己屋内拿朱砂。
*
舒县城内,道路两边在战时损毁的房屋大多已修补完全,酒家、粮铺重新挂上了幌子。道路上积雪已被铲清,路上行人来来往往,一派繁荣景象。[2]
陆逊如今还不到十四岁,于这个年纪而言身材已属修长。属于孩童的脆弱稚嫩在他身上已近完全不见了踪影,浑身一股少年的凌冽之气,一双凤眼也透露着锋芒。
他站在城内,眼前的舒县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他从记事起便被接到了这里,在这里读了许多年书。
从祖父陆康虽年事已高,对他十分可亲之外,也向来严格,只把他当做陆家年轻一辈的中流砥柱。陆康于他,不仅是长辈,也算得上师长,对他有极大的恩情。而他的幼子陆绩在辈分上虽是他从叔,却比他亲弟弟陆瑁还要小上两岁,是他看着长大的,绝不能就这样叫别人掳去。
可他在皖口受伤昏迷,醒来时已在返回吴郡的船上。
庐江成年的陆氏男子都已死于战乱和瘟疫,船上剩下的妇孺皆是惶惶。如此情景,他只得担起陆氏重任,领着家人先回吴郡。
一路上,他一直打探着陆绩的消息。可直到在吴郡安顿下来,庐江的消息才姗姗来迟。
消息说,孙婺将陆绩带回了她在舒县的居所,而袁孙两家交情极好,新任的庐江太守袁耀也对孙策家眷礼遇有加。
在他看来,孙袁两家都是专横跋扈之徒、见利忘义之辈,与其口头交涉无异于对牛弹琴。
于是,安顿好家人,将家中事务交于几位旁支叔伯打理之后,他亲自带着两名随从日夜兼程返回了舒县。
进城颇费一番周折。如今进出舒县需要盘查,城内贵族虽可随意,平民却不得骑马。他与随从弃马乔装成猎户,这才终于进得城来。
此时,他站在舒县城内,背后城头的“陆”字旗虽换成了“袁”,城内却是同祸乱前一般秩序井然,似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般。
只不过,罪魁祸首成了一城之主,为虎作伥者成了座上宾,隔岸观火之人也安然无恙,只有陆氏已不复往昔。
目光在故地之上一一掠过,他一边平复着激愤心绪,一边领着随从往孙家而去。
作者有话说:
[1]武器名出自百度百科,但三国演义里我没找到相关内容,这里借用一下。不妥删。
[2]第一章设定里写了社会风貌不写实,这里再说一下,私设游戏世界是比历史要繁荣那么一些的哈。
第20章
孙家前厅里,孙婺给陆绩额间的朱砂痣补上了色。
圆圆一个红点,加上他今天气色好,现在的陆绩整个人看着都很喜庆,让孙婺心情也好了起来。
老实说,上一世的陆绩虽然十五岁前都不怎么待见她,弱冠之后也不怎么听她的话。但在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他还是挺好一孩子。会请她去华亭品尝四腮鲈鱼,会送她有奇特花纹的贝壳,长得也讨人喜欢,性格也很粘人。
厅外叮叮咚咚的敲打声消停了一会儿,陆绩跪坐在席上,问:“阿婺,如果你真的活过了很多世,那你知道从前的我都有什么样的结局吗?”
挺正常一个问题,可孙婺却想到了什么,喃喃道:“好奇怪,你上次倒没问我这个问题。”
“什么上次?”
“无事。”
一百一十九世的时候,和他说自己能无限重生,他信了。正常人就算能信,也会想要知道自己前世经历了些什么吧?他却什么也没问。
也许那一世他一直钻研易经,已经变得有些超脱了。
但真要说起他的结局的话,在她记得的大部分人世轮回里,他都被孙权派去郁林那样偏远的地方当太守,无儿无女孤苦一生。[1]
但陆绩今天这喜庆吉祥的样子让她很舒心,她决定编一个善意的谎言。
“你呀,你活到了七十多岁,在我孙氏手下位高权重。你还有一个温柔美丽的妻子,为你生了一双十分可爱的儿女——总之,是人人称羡的好结局。”
早已知道自己结局的陆绩因为她的话而感到了沁入肺腑的暖意,脸上不由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引得孙婺又手痒揉了两下。
心底甜蜜像面前苏合香一般氤氲不散,许久之后,陆绩才又问:“那我家其他人呢?他们的结局是什么?”
“谁?你们家那么多人。”
“……我从侄陆逊。”
陆家孙婺最熟悉的就是他了。“他出将入相,风光无限。”
这是早已可以预料到的结局,陆绩又问:“婚事上呢?”
孙婺答道:“他娶了我兄长的女儿。我兄长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你侄子陆逊,一个嫁给你外甥顾邵,真是便宜你们了。”
说完,孙婺心里叹口气。只要她不干涉,事情就会如此发展。但一旦她干涉,次次都是修罗场。
孙陆联姻这件事陆绩知道。最近的梦里有自己死前两年收到陆逊来信,信中说他与孙策女结亲,可自己身在郁林无法回去与他庆贺。
他想问的当然不是这个。但他也不能深问,于是又与她说了些陆瑁、陆尚、顾邵的事情,孙婺都颇有闲情一一作答。
待得院里腰刀已经磨好,孙婺放下酒盏去看,陆绩便也起身与她告辞。
孙婺仔细着检视自己的刀,没有相送,他独自走出孙氏院门之时,已是正午时分。
今日雪后初霁,艳阳刺目,与门口守卫擦身而过之时,他不知为何朝门口道路尽头瞥了一眼。福至心灵的一转眸,他似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
他往前走两步想要看清,却不防一人忽的打马而过,将他掳上了马背。
*
冬天天黑得早,孙家主仆夜间也无甚活动,早早用完饭,便都各自入睡。
孙婺白日里喝了些酒,大约有些助眠作用,躺在床上很快便已睡着。由于她从来不做梦,于是睡着之后只有一片让人安心的、毫无情绪的漆黑混沌。
但是未及天明,她这满是虚无的夜晚便被喉间冰冷刺骨的寒意打断了。
她睁眼。门窗紧闭,只能从门缝、窗缝借到一点月色,让她隐约看清面前少年轮廓。而她的喉间,正抵着一把利刃。
“孙婺,阿绩在哪儿!”陆逊的声音低沉冷冽。
孙婺很快从睡梦中恢复意识,认出是陆逊之后,她并不慌张,“你来我这儿之前竟不探查清楚吗?我早将你叔父托与周家照顾,他如今在周家吃好喝好,你要带他走便去周家,没人会拦你,你何必来找我麻烦?”
“你不必与我狡辩!”陆逊将匕首往下沉了一分,又说,“今日正午,你家门外,我亲眼见有人将阿绩劫走。我与随从上前追击,直至舒县府衙……”
忍受着喉间的刺痛感,孙婺脱口而出:“袁耀?”
舒县府衙是袁耀的大本营,除了他不可能有别人。
听陆逊话里语气不似作伪,孙婺的心沉了下去,可一时又觉得奇怪,“既是袁耀抓走了陆绩,你来找我作什么?”
陆逊冷冷道:“你们本就是一丘之貉。”
“真如你说的那样,我可不必叫人在门口演那一出,直接将陆绩送去舒县府衙不就是了?”
大约也对这点有所疑惑,陆逊并不反驳,只又说:“若你与袁耀不是同谋,为何你门口守卫只眼睁睁看人将阿绩抓走,却一声也不吭?”
孙婺一时间百口莫辩。
她门口的守卫原本就是袁耀的人,之前她不在意,自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几个守卫总不可能拦得住她。
但现在看来,放任他们却惹了大患。
孙婺又想起之前袁耀送东西过来时,似乎和自己提过,陆绩知道太多他们的事情,不如杀了以绝后患。她当时想着很快便要和他摊牌,没必要多做纠缠,只随口敷衍了过去。
竟没想到这个人如此胆大包天,一次又一次挑战她的底线。
虽然消息还没传来,既然秣陵已经拿下,曲阿应当也已经是囊中之物。她不愿再和袁耀虚与委蛇,便看向陆逊,与他好好商量,“你放开我,我去找袁耀要人。”
陆逊的匕首仍抵在她的脖子上,“你当我会信你?听闻袁耀如今十分看重你,奇珍异宝全往你这里送。若你与他真不是同谋,那我也少不得要麻烦你与我走一趟,用你将阿绩换回来。”
孙婺此时只觉得时间紧迫。从之前袁耀的言行来看,虽猜不透缘由,但他很可能是真的想杀了陆绩。
不说她目前与陆绩相处感觉良好,她也已经做了许多铺垫好叫他十年之后帮自己,陆绩要是现在死了她又得重新再来一回,麻烦得要命。
而陆逊却将她从床上拉了起来。
少年身形还未完全长开,却已十分有力。她喉间的匕首一刻也不曾放松,待她起身,她的手与腰也全被他禁锢住。
情急之下,孙婺脱口而出:“你父亲死前同你说,陆氏荣辱全系于你,你都忘了吗?”
孙婺能感受到身后少年身体猛地一顿,“你怎么知道……”
孙婺没有回答,趁他分神,挣脱开他的桎梏,又借着月光,拿起几上酒盏敲晕了他。
作者有话说:
[1]历史记载里陆绩有两儿一女,这里是私设
第21章
陆绩被强掳上马时,鼻间的迷香使他很快陷入了昏睡,从而将他又一次带进了梦中世界。
这一次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寿春的巍峨宫殿,而是他所熟悉的郁郁葱葱的吴郡穷隆山。[1]
梦中的自己大约十岁,正独自上山。
山间道路崎岖,一路都无行人,阳光透过茂密林叶洒在地上映出一路斑驳,路边横生的枝条在他身上刮出了几条血痕,更为幽暗的林间不时传来各种怪异的声响。
忽然有一声不知是猿还是狼的嘶吼声从林深处回荡开来,他被吓了一跳,立刻呆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站了许久,他才小心翼翼朝林间看去,一边喃喃着说服自己并无危险,一边颤抖着朝前方迈出了腿。
行路过程寂寞而又艰辛,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他终于走出这片林子,来到了山顶。
山顶视野开阔,站在此处朝山下望去,能看到无边无际、镜子一般倒映着蓝天白云的震泽[2]。再往上走两步,起先是一片青草地,其中开垦了几块菜圃和药圃,而再往上,便可以看到穷隆山最高处搭起的一座茅草屋。
陆绩一直跟随着梦中的自己,可以与梦里的自己看到同样的东西,听到同样的声音,闻到同样的味道,却总无法知道当时的自己在想些什么。
但记忆使他知道,山顶茅草屋是吴郡道士于吉的居所。便也可以由此推断出,梦里他大约是要来寻访于吉。
他跟着自己继续往山上走时,忽然听到了女孩子的哭声。
于是,他又一次见到了孙婺。
此时孙婺大约十七岁,怀里抱着满嘴鲜血似乎已经死去的孙策,满脸都是泪。她脸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头发因为毫不顾忌的动作散乱开来。
如此形象的她全不像现实那般随心所欲、自在洒脱,于她而言十分少见的悲伤恐惧全写在了脸上。
她大约哭得眼花,看到面前出现的男孩,缓了一阵,才用沙哑的声音哽咽道:“……你这样好看,你、你是小仙童吗?”
十岁的他很爱说谎骗人。“正是。”
孙婺停止了哭泣,“……我兄长死了,是我、我不小心将他毒死的,你能把他救活吗?”
明明刚刚在林间被吓得半死,现在却又努力做出小仙童该有的样子。梦里的他站直身体控制住面部表情,颇有些生硬地说:“死了便死了吧,我父兄也都不在了,伤痛总会过去,你不必难过。”
孙婺又开始落泪,“我已经活了好多年,可我还是害怕,害怕死,害怕亲人朋友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