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她正要去扯缰绳调转马头,一队人马迎面而来。为首之人一身绫罗,小眼厚唇,正是袁耀。
身后几人在他的示意下去收拾孙家门口的尸体,袁耀驱马至孙婺面前,觑着她的神色小声问道:“母后何故要杀了两位将军?”
也不知道她杀人的事情是怎么这么快传到袁耀那边的,但活过两千多年,当过将军、太后、女帝的她,不止擅长武斗,政斗、计略其实也已经信手拈来。
所以,在看到袁耀的时候,压下心底撕破脸的冲动,孙婺瞬间找到了说辞。
她目光在袁耀身上一闪而过,很快端起太后的架子,“两只蝼蚁无缘无故竟也敢拦我去路,如今我是不能自称一声哀家,却也不能让小小裨将爬到我头上来!”
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了在她面前做低伏小,袁耀立刻入戏,略微压低身形,做卑微姿态道:“儿臣有罪,识人不清才叫母后受了慢待……只是母后将将才回舒县,这又是要去哪儿?”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孙家门口的几人,显然不想叫手下几人发觉他在这边的怪异举止。
而袁耀话音刚刚落下,孙婺又略有些悲愤地说:“耀儿,如今我已将一切都记了起来,从前之事在眼前一如昨日……”
听到这话,袁耀一惊,瞳孔不知是因喜悦还是震惊而瞬间瞬间扩张,视线重新落到孙婺身上,却不说话,只待她下文。
“……我一女子既有权势,但无子嗣,又能如何?他既是我兄长,不过是政见不和便要杀我,我岂能轻易放过他?如今我便是要去历阳寻他,他想杀我,那我也得亲手杀他一回!”孙婺说着,又一扯缰绳,作势就要往城外而去。
听她这么说,袁耀掩住面上喜色,赶紧拦住她,“母后且慢!儿臣虽也早疑心他,可孙伯符如今在历阳招募了许多人马,母亲若是就这么去了,不过是白白送死,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
陆绩站在两人马下,被迫又感受了一回这两人的母子情。
不知孙婺为何突然又改了主意,但看着她一副恨极怒极的样子,他内心不由大受震撼。早知道她会演戏,却也没想到她前后变化能这般快。
可是仔细想想的话,经历了这么多世,再怎么不喜欢不擅长的事情,也早就练出来了吧?
紧接着,这两人又是一阵互相剖白,待袁耀手下人将孙家门前的尸体和血迹都清理干净,打发掉其他人之后,他们这才下马往家门口走去。
孙婺将马系回马厩,返回前门时又说:“……如今我才知,这世间竟是连兄长也是靠不得的。我父亲去的也早,耀儿,这世间我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了。”
陆绩默默跟在她身边,虽是被这话惹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下却总算是松了口气——既然孙婺今天不打算和袁耀对质,他也总算暂且不用暴露自己了。
大孝子继续表忠心:“母亲放心,世间叛逆虽多,儿臣却是向来最敬重您的。”
“我对你再放心不过。”孙婺对他露出一个笑,又忽然转了话题,“幸而孙策这逆党上一世遭了报应,死在了五月初五,如今想来真是大快人心。”
孙婺这话一出口,陆绩如遭雷击,原本放下来的心又瞬间被提了起来。
而袁耀正要颔首,忽然想起不对,面色一下子变了,“母亲、母亲怎知……”
孙婺眼神在他脸上逡巡片刻,从他的神色里确定了所有事情之后,便不太耐烦与他继续周旋,“大丈夫何必做小儿女之态,有什么事与我直说便好,何必一边与小孩子说了,一边又要瞒着我?”
这话一出,三人之间立刻产生了诡异气氛。
袁耀目光落在现场唯一的小孩陆绩身上。
这个孩子唇红齿白,长相很有小孩子的稚嫩可爱,虽是早慧,却也时常一副纯真模样。
对袁耀来说,孙策死亡这件事只是个意外,与他想要孙婺记起的事情并无关联,于是他从未同陆绩说起过。陆绩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
自己语气虽重了一些,但气氛变化有些超出寻常,孙婺正想要询问,陆绩却朝袁耀施了一礼。
“这事怀山兄托我瞒着,可我想着,阿婺既然已想起从前恩怨,孙策之死于她便也是件喜事了,倒不如和盘托出,怀山兄切勿怪罪。”
陆绩说话时声音平和沉稳,手心里却是攒了一手的汗。
说完,感受到袁耀的视线凝在自己身上,大冬天的,陆绩不仅手心出汗,额头也开始出汗。虽只有一丝可能,若是袁耀能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他大约能避免在孙婺面前暴露自己……
“……这样说来,还得多谢陆郎。”
过了一会儿,不知他是怀了什么心思,但袁耀的话终于叫他暂时松了一口气。
孙婺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连几圈,虽觉得有些怪异,但心下还有别的事,也没有多想。与袁耀又寒暄两句,便领着陆绩进了院子。
第18章
与袁耀分别没两天,孙婺向他要了个人。
吕范,吕子衡,第三十世她亲封的创造营营长,与她算得上一丘之貉,长相貌美,颇有才能。
和袁耀提起这件事时,袁耀微一愣神之后,露出一个“不愧是你”的表情,便很爽快地应下了。
她要吕范当然不是因为袁耀所想的龌龊原因。第三十世让他帮忙管着她手下几百名男子不过是因为他有一定的管理才能,历史上在孙权那儿一路官至大司马。
三十世的吕范因为被她拐进了歧途,本身也爱奢侈,最后在仲氏官场上也没什么建树。但此时的他,不仅有一些政治天赋,更重要的是,袁家人并不知道,他其实是她兄长孙策的小迷弟。[1]
武斗简单,若是不爽,提刀上马大战一回便好。要真耐着性子将计就计缓住袁耀,早日得到孙策那边的消息,只靠她一个人就有些难。
而且,她不管不顾地过了这么些天,关于周瑜说的“局势有变”现在还完全没有概念,总该找人探听一二。
很快,吕范便从寿春赶了过来。他原本在袁术手下领着差,被调来庐江之后,成了袁耀的主簿。
两人相见是在夜里,吕范全然没有前世记忆,小白兔似的被送来她屋里,还真以为自己是来陪床的,一见面便做出一副勉为其难任君摆布的样子。
孙婺好一阵劝诱,才让他松口。
但袁耀放心让他过来,主要是他也不知道什么机密,想来想去他也只能说出一些大致动向。
袁术从前那与徐州吕布、刘备你来我往旷日持久的战斗被延缓,目前士卒全聚集在淮南,大概还是舍不得徐州那一块肥肉。
刘晔被袁耀举荐,已经成为了袁术的长史。历史上刘晔在曹魏官至大鸿胪,但目前他活动范围还在庐江一带,所以在这个时间点招募他不难。
从刘晔的事情上可以判断出袁耀目前还留在庐江的原因——庐江地界内,巢湖附近目前有一支郑宝的势力,其下有士卒一万余人。刘晔早年最为让人津津乐道的事迹便是亲手斩下郑宝,获得他手下这一万余人,交与了庐江太守刘勋。
袁耀大约便是想用刘晔杀郑宝,在这一世尽早获得其部曲。
与吕范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些奢侈品,博山炉、苏合香、朱砂、纸笔,全都投了她第三十世所好,孙婺也全都收下了。
收到这些东西的第二天,正巧陆绩的三件衣服也已经做好。于是,孙婺在前厅里燃起苏合香,顺带支起竹架,将三件衣服也挂在厅里熏一熏。
厅内香气撩人,原本没什么物什的前厅里多了有着“过年好”字样的红灯笼,一下子变得喜气洋洋。
但大概是之前冻着了,陆绩这几天开始生病,反反复复发烧,今天虽然好些了,跪坐在竹席上时却还有些怏怏。
上一世的记忆还在,孙婺知道陆绩这是天生体质原因,过两天便能自己痊愈,担心倒不至于。但看他一直气色不好的样子,孙婺心血来潮想在他额头点个朱砂痣。
于是,盘腿坐在厅里的席子上,孙婺挖了点朱砂放进小瓷碟,一边掺水碾开,一边和他说:“你别闹啊,这叫朱砂启智,我给你点了,你就能变更聪明。”
陆绩打起精神,“好。”
“你这一世倒乖巧。”明明上一世别扭得很,她刚去他们陆家的时候,这小孩一点好颜色都不给。
果然这种人吃硬不吃软,对付他还是得用暴力。
孙婺用毛笔笔头沾了朱砂,一边在他额头正中小心下笔,一边说:“还有件事,我记得你与周家也是旧识。我前些天问过了,周粲也说他还记得你,可让你暂住几日。点完这个痣,你明儿便搬去周家住,待我们有缘……哎,你乱动什么。”
陆绩听她的话听到一半,身体不由颤了一下,额头上的痣便被朝外划出了一笔。
“为何……”
话刚出口,陆绩又觉得孙袁若是真起冲突,自己目前既无体力与袁家对抗,大约真要成为一个拖油瓶,于她目前处境实在无益,还不如去周家等待族人来接他。
孙婺叫仆从端来水盆,就着面巾将刚刚点的痣全擦了,说:“不将你送走也没办法。你从侄陆逊我从前也认识,他是清庙之器,为你陆家也是呕心沥血。按他的脾性,既然你父亲将你托付给他,待他安顿好你陆氏族人,怕是还要派人来舒县寻你。”
“从前还好说,你家的人来一次我挡一次。可如今我有别的事,他要在这时来找我算账,我可应付不过来。他要带你回吴郡你便回吧,但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最晚十年之后,我还得找你。”
看陆绩虽不接话,却十分从容,孙婺又说:“他大约也想不到,你在我这儿竟安之若素。”
怕自己露馅,陆绩解释了一句:“因为你这儿有很多有趣的故事。”
“是嘛。”孙婺重新提笔,给他在额头上点了一颗痣。
略显脆弱的苍白皮肤上多了一点圆满的红,陆绩气色一下子好了不少。孙婺捧着陆绩的脸端详片刻,十分满意。
“那我再与你讲一个故事。”她放下笔,收起朱砂,在席上坐好,摆出讲古的姿态。
“从前有一世,有个小孩子,他长得十分好看,皮肤雪一样白,双颊十分柔软,额头还有一点朱砂痣。这小孩样样都好,只不过有个爱骗人的坏习惯。有一次,他骗了我。于是,我便将他的脑袋、手脚全割下来喂了狗,身躯掏空了做成了人皮灯笼,挂在了吴郡城门之上。一月之后,那小孩的身躯经历风吹雨淋便只剩了骨架。自那以后,吴郡再有小孩骗人,那小孩便会七窍流血而死,次次灵验。”
陆绩:……
陆绩没将她那吓唬人的话听进去。在席上坐着,他脑子里还想着她刚刚夸陆逊的那些话,清庙之器……
他如今能记起的每一世,自己大多都死在建安二十四年,在郁林。
也还记得陆逊给他写的信,他在郁林的时候,陆逊大多都在丹阳征讨山越。虽知道陆逊本就不凡,但直到死前,他还不曾见到他出将入相的风姿。
刚想细问,他不知怎么的又想起在皖县时做的梦。
叔父……
想起这些,他便没有再问。
作者有话说:
[1]历史上吕范跟随孙策东渡了,这里是私设
第19章
两天之后,吕范带来了孙策已经攻下秣陵的消息。
这次攻下秣陵的时间比从前早了约有半个月。秣陵就是后来的吴国国都建业,与曲阿相距不过一百多里。攻下秣陵,孙策与刘繇在曲阿的战斗便也不远了。
待拿下曲阿赶走刘繇,兄长他们也算有了地盘。有了地盘就一切好说,孙婺这边也没必要和袁耀继续演下去。
但话说回来,先不说她和袁耀的恩怨是不是要在攻下曲阿时就解决。要是周瑜真来舒县接她,按现在的情形,她要出城,大约也少不了一场战斗。
于是,刚得知消息,孙婺便细细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腰刀。
她的腰刀是一把基础武器,与传说中青龙偃月刀、方天画戟那种有名字的武器不同,耐久忒差,之前战斗过两回,刀口就已经有些卷刃。
如今冷兵器也算得上稀有,仓促间找不到可替代的武器,她便命人在院子里搭了个炉子,用来磨刀。
这两天下了雪,院子里积雪未消,整个院子寒气刺骨。待炉火升起,院内才燃出一丝暖气。她命人将刀在炉子里加热,将卷刃的地方敲平敲薄,自己则坐在前厅里,就着院子里传来的暖意,温了壶酒,小酌几杯。
趁呆在庐江的最后这一点时间,为了避免浪费,她将袁耀送来的苏合香也全点了。鼻间苏合香淡淡的松香味沁人心脾,唇齿里美酒滋味回味无穷。
闭上眼,舒适的感觉有一瞬间将她带到了最开始的几世。
刚穿越时,她是一个过惯了和平安宁生活的弱鸡十五岁高中生。有多弱呢?这么说吧,要是学校第二天要跑八百米,她能害怕得晚上睡不着觉,半夜给校长写举报信和体育老师同归于尽。
所以,一朝来到乱世,她很久都没适应,对于游戏终极目标一统天下也没多少实际经验。
而且,从本质上说,孙策和她都是乱臣贼子,没归纳出简易方法之前,统一天下的道路上其实经常翻车。
被曹操灭,被刘备灭,被刘表灭,死倒不至于,但难免最后要替别人打工。
其中最无语的一次是在第三世。常规操作,她要给孙策续命,于是去吴郡找了于吉。于吉的符水于普通人来说能延长寿命,但她忘了,孙策和于吉是死敌。
大约是个游戏彩蛋,孙策一杯子符水咕咚喝下,本该死在二十六岁的孙策当场死在了二十三岁。
彼时孙婺还不确定自己能无限重生,而且在那之前,孙婺都会一直给孙策续命,自己活多久就让他活多久,直到游戏重新开始。所以,那一世孙策被自己毒死时,她只觉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哭得不能自已。
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还挺搞笑。
耳畔叮叮咚咚的打铁声传来,孙婺支起窗户,看向窗外烧红淬火的刀刃、飞溅的星火,又忽然觉得似曾相识。
她以前好像在哪儿,也见过别人锻造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