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绩瘪起嘴,“……”
两人间沉默一阵,隔了一会儿,陆绩问她,“阿婺,你会做梦吗?”
“不会,我从不做梦。”孙婺说着,觉得今早的陆绩有些奇怪,于是问他,“怎么?你这小孩做噩梦了?”
他摇摇头,“不是……”
并非噩梦,而是一个很重要、他却又没法直接说出口的梦。
在昨晚的梦里,他住在名为创造营的宫殿内的一处屋舍之中,手臂正被木板固定住。他甫一入梦的时候,正有婢女在给他拆卸木板。
“本该让太医来为陆郎拆这板子,只不过如今太医都守在太后身边,实在是抽不出人手来,只得奴婢来了……”婢女一边小心地将包扎用的布条解开,一边说。
梦里的他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别的原因,眉头一直未能舒展,“太后如今还不曾醒吗?”
婢女摇摇头,“不曾。太后这一昏迷,咱们营中也顿时没了规矩,这些天逃走了好些人,玉器、珍珠、玛瑙也被顺走了好些。太后还是太过仁慈了,对他们一直骄纵,这才养出了他们这样见利忘义的脾性来。”
将他手上的布条木板全拆了,她又补充了一句:“陆郎可千万别学他们。”
她话刚说完,屋门被人踢开,进来了两个男子。
一个身形颀长,面目中有一股冷峻凌厉的气质,是陆逊。另一个面相敦厚,温和可亲,是顾邵。
两人如今二十三、四岁年纪,见到十九岁的他时,顾邵依礼唤了他一声“舅父”,陆逊却是拉起他就往外走。
他边走边说:“如今这宫殿已无甚守卫,我带了部曲,待我们出去便将这肮脏地一把火烧了!”
在梦中旁观的陆绩无法揣度自己当时的心境,欢喜自然该是有的,却不知是否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遗憾或是不舍。
出了殿门,他们与伪装成平民的部曲众人将这宫殿付之一炬之时,梦里的他朝不远处的仲氏宫廷望了一眼。彼方宫殿奢华巍然,天光下全不见其中阴私,而这边的火光染红了寿春的半边天,烟尘星火冲天而上。
放完这一把涤荡乾坤的火,他们踏着热浪与烟尘,化作平民往城外而去。
寿春城不知为何早已乱了套,他们很顺利便混出了城,可在城外,他们却遇到了一队人马。
为首的人陆绩认识,是周瑜。
不知从何处披星戴月赶来,他灿若星辰的眼里有了血丝,披风上也有青草与露珠的痕迹。迎面与他们擦身而过,他的眼神蜻蜓点水般在他们身上掠过,又望向了不远处的寿春城。
他向来从容的脸上似乎有什么压抑的情绪,但即便一身风尘,也难掩风雅高华。
待马蹄声远去,顾邵叹了一声,“大都督果然是风姿卓绝。”
“大都督不是该在广陵吗?”梦中的他却问。
顾邵答道:“你被孙太后关押多日,是以无从知晓——孙将军进宫面圣时,蹊跷死在了宫中。”
他说起这事还颇有些唏嘘,“袁耀那昏君本想瞒下这事,可朝中孙家旧臣不少,大将军多日未归自是引起了许多猜测,最后便是纸包不住火了……如今,也不止大都督,孙家从前部将全回来与圣上讨说法,宫中如今乱成了一锅粥,仲氏怕是已气数将尽。”
陆逊嗤笑道:“袁孙两家狗咬狗罢了,乱世之中只图安乐还谈什么气数?”
他这句话说完,梦境陷入了片刻的混沌之后,又转换了场景。
作者有话说:
[1]周粲,架空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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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画面再呈现在陆绩面前之时,已是江面之上。
陆绩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向周围。
江面烟波浩渺,雾气氤氲,两岸青山随着行舟一一朝身后远去,猿声鸟鸣不绝于耳,看这情形,像是在历阳的江上。
而梦里的自己又病了,他面色苍白地倚在船舱边,眼神恍惚地看着山河画卷一幅幅消失在眼前。
而此时船舱内,除了他,还有陆逊、顾邵,以及虞翻。
虞翻头戴绛帻,满面胡须,算起来如今已四十三岁年纪。他捋着胡须,见到故人颇为喜悦,“……我原本在刘子扬刘丞相手下领着西曹掾,如今寿春显见已一滩浑水,于是便辞了官回会稽。不期在此遇见诸位,真是幸会。”
在很多世,陆绩与虞翻都是忘年之交,而在这一世,因为他不曾入仕,两人没有过多寒暄。
倒是顾邵似与他有旧,坐在他身旁,与他甚为热络,“刘晔刘子扬虽有佐世之才,却阿谀不忠[1],而仲翔向来刚直,自是难与其为伍。”
陆逊坐在他们对面,淡然道:“刘晔乃孙太后举荐之人。看太后行止,刘晔、甘宁此等太后党羽的习性便也可略知一二。”
“不至于不至于。”
因着前上司刘晔的缘故,虞翻多少也沾了些“太后党羽”,便有心替孙婺说上两句,“孙太后还是极有手腕的,不然也不能替仲氏招揽那许多人才。况且前些年改革官制税制、推行屯田制、发展商业,哪样没有太后参与?太后实则巾帼英雄,比之世间大多男儿都有谋略。只不过当今男子男色惑人,太后近两年有些沉迷于这些旁门左道罢了……”
他话刚出口,顾邵立即推搡了他一把,又用眼神朝陆绩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众所周知,陆绩便是孙太后最近最为沉迷的“男色”,是宁愿得罪吴郡士族也要抢回来的新宠。
而船舱边的陆绩一身白色常服,虽有病容,却姿容极美。他的表情看不出情绪,只是眼神飘忽地落在窗外,不知在看些什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即便本人似乎不太在意,但顾邵仍怕舅父难堪。他赶紧转移话题,与其他两人聊起了此番宫中的变故。
“我原本以为孙氏兄妹情深义厚,可近日听了坊间传闻才知孙氏势力竟也分了两派。周瑜程普为首的大将军一派,刘晔甘宁为首的太后一派,他们原来早有龃龉,互相看不对眼,也难怪孙将军要大义灭亲。”
说到这里,虞翻收起刚刚的尴尬情绪,摇头道:“坊间传闻岂可轻信?我看刘丞相倒是认定此乃仲氏皇帝的离间计。”
这说法新鲜,陆逊与顾邵顿时都对这个话题来了兴趣。
于是,小船在江面上轻轻摇荡,船舱内三尺见方的小小天地里,几人开始摸索起四百里外寿春宫廷政斗的经纬。
陆逊脑中将近日线索整理一遍,说道:“孙将军回寿春时一身血污。且有过路人指认,孙将军从太后手上接过药丸似的东西吞下之后,朝着太后砍了一刀。既有人证,这兄妹相残怕是做不得假。”
“就是这一点,便极为可疑了。”虞翻手指虚空一点,道:“世间百般兵器,孙将军最擅使枪,为何见太后时携带的却是刀剑呢?况且,孙将军回寿春时,手无寸铁,既不见刀剑也不见□□……”
“仲翔此话太过勉强。”顾邵朝他摇头,“江夏距寿春千里之遥,孙将军若是回来,刀剑自然是比□□轻便。至于为何不见刀剑——行凶之后丢弃便是了。”
前番论据被推翻,虞翻又说:“那再说,孙将军武艺如何你我都是知晓的,杀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还不能一刀毙命,让人将她救回了宫中?”
说起这个,顾邵皱起了眉,也觉疑惑,“……许是孙将军一时轻敌或是手下留情了也说不定。”
虞翻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船舱内的桌案,进一步说道:“便不说这兵器,也不说孙将军武艺。当日,有人指控孙将军谋逆想要诛杀太后之时,皇帝还说要等太后醒来再做定夺。可他这话说将将说完,他便秘密地将孙将军杀害,不是做贼心虚又是什么?”
陆逊却双手抱臂,姿态闲适地倚在船舱上说:“孙将军的死确实蹊跷,却也未必是袁耀所为。既有人证,本就可以定罪,若他无论如何都想诛杀孙将军,又何必说什么待太后醒来再做定夺——除非他本就确定太后醒来之后,一定会指认孙将军为凶手。”
船舱内陷入了一阵沉默。
此番对话下来,顾邵凝眉沉吟许久,也觉得迷雾重重,“你们的话都是有理……世间有几个皇帝愿当傀儡?便是汉室天子六年前也传过衣带诏,更别提袁耀这皇帝如今已是而立之年,怕也是受够了孙氏专权……若是太后醒来,真指认了孙将军,怕是仲氏真要变天。这两位都是强悍之人,内斗起来,袁耀或许还真能一举掌权——可若他所图便是这个,孙将军的死倒是坏了他的事。”
陆逊略一扬眉,上挑的眼角里有一丝嘲讽,“正是。如今孙将军在宫中蹊跷死去,不管是大都督周瑜,还是左都护孙权,怕都不能善罢甘休。真要是袁耀杀了孙将军,那他可真是自掘坟墓。”
说完,其余两人又各自思索了一阵,却都不能冲出这迷雾。
实在梳理不出其中因由,顾邵自暴自弃道:“君子不立于危墙。雨夜出行,只身犯险,孙太后大约是自作自受罢了。”
他这话一说完,耳边传来了雷声。几人往窗外望去,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点点雨水落下,在江面上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一直未曾说话的陆绩还在遥望远处寿春方向,此间才开始飘雨,那边似已是黑云压顶不见天日。
看了许久,他目光才落回船舱内,虚弱地开口道:“你们可知孙将军的死,是在哪一日?”
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话,几人一下子没回过神。
略一思索,陆逊才向他答道:“约莫是在五月初五。”
“……五月初五?原来,吃下药的那个人不是真正的孙策么……”
陆绩呢喃间,整个世界忽然黑了下来,瞬间归入虚无,这个漫长的梦终于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1]出自《三国志·魏书·程郭董刘蒋刘传第十四》
第15章
从梦中醒来,当时发生的一切,陆绩差不多已经明了。
那一世,建安十一年,仲氏朝廷暗流汹涌。
以整个孙氏掌握的大将军、大都督、丞相、左都护这些官职来看,孙氏逼迫袁耀让位这件事大约已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
但在这个时候,已到而立之年的仲氏皇帝袁耀不甘心成为孙氏的弃子,想要夺得大权。于是,他设下一套反间计。
首先,他大约假托了谁的名义,召回远在江夏的大将军孙策,使其只身返回寿春。与此同时,他寻得一与孙策长相相似的男子,命这名男子在雨夜与太后孙婺相见,并将她袭击至昏迷。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杀死孙婺,最大的原因大概是,只有太后亲口说出凶手,才能叫众人信服。
第一步棋下完之后,孙策回到了寿春。他身上的血应当是又被谁栽了赃,再加上有人证,一时间便是百口莫辩,只好如袁耀所言,等太后醒来再定夺。
事情发展到这里,一切都如袁耀的计划进行着,只待孙婺醒来指证孙策,鹬蚌相争,他便可渔翁得利。
只是他没想到,孙策会突然死在五月初五这一天。
孙策的死是天命,没有吃下孙婺求来的药,他的死袁耀也阻止不了。可孙策这突然的死亡,让原本就对袁耀产生怀疑的孙氏一党义愤填膺,他们领着各自部曲,纷纷回寿春向袁耀讨说法,寿春也由此乱成了一锅粥。
彼时他大约还盼望着孙婺醒来能说出凶手。只是可惜,按袁耀的说法,孙婺醒来时,被问及是否见到了凶手面目,她只是点了点头,但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又晕了过去。
孙婺最后究竟是怎么死的,陆绩很难推测出来了。或是因为伤情过重没能救过来,或是被涌进宫廷的乱军所杀,或是袁耀死到临头狗急跳墙,有无数可能。
但对于孙婺自己来讲,若是能回忆起当时,必然只以为自己是被最为信赖的兄长背叛杀死。日夜兼程为其求生,换来的那一刀,大约比得上万箭穿心。
陆绩醒来时将近黎明,将一切梳理出来时正是初冬至暗时刻,虽是茅塞顿开,却只觉身体内外全是寒气,销魂蚀骨。
他将自己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继续想下去。
到了这一世,孙婺于皖口将自己劫掳回来这种举动,大约会使袁耀猜测出孙婺也拥有了前世记忆。
既如此,如果自己是袁耀会怎么做?
孙婺于举贤用能和政务上都颇有手腕,有她在便可添一大助力。且她喜奢侈、好男色,投之所好应当便能拉拢。但其兄长孙策身为男子,有万夫不当之勇,且野心极大,不得不除。
所以,倒不如将前世那没有用完的离间计,这一世接着用。
于是,袁耀现下的种种作为——向他们提起转世轮回、装作一个老实的大孝子、对前世孙婺的死表现出的在意——终于都有了原因。
想通了所有的事情,可此时,坐在孙家前厅的门槛上,坐在孙婺身边,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件事情说出来。
虽然事关重大,但若真将一切和盘托出,他又不得不暴露自己也能记起前世这件事,其后便是无法拒绝的水解之事……
一时难做抉择,他便呆呆地看着院子里的两棵橘子树。
这时候,有两个仆从手捧布匹进了院子。
看到坐在前厅的两人,其中一人屈膝行了一礼,道:“袁大人命我等将这些蜀锦送与小姐,小姐可要拿去做衣裳?”
孙婺正一粒一粒果肉地吃着橘子,一瓣橘子吃了半晌都没吃完,听人这么说,将橘子塞进陆绩的手里,去看自己的礼物。
袁耀送来的蜀锦,两匹朱红色,两匹青莲色,阳光下光华流转。在这个时代,生产力低下,蜀锦寸锦寸金,袁耀送来四匹布简直是把她捧上天。
但她其实已经见识过无数好东西,甚至曾经在建业发展出类似云锦的织品,如今见了这四匹蜀锦便也说不得多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