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太过陌生,前因后果全无头绪。陆绩恍惚过后,忽然明白这又是在梦中。他朝四周望去,地点仍然是他家后院,月夜、盛开的梨花树也与之前没什么不同,树下对坐着陆逊和他。
陆绩有些震惊,他不明白多么难的抉择,会让陆逊选择以命相抵。
然而没等他多想,梦里的自己已将弓箭递还给了陆逊,并轻声安抚道:“你去吧,你想做的事情,未必真肮脏龌龊。祖先们若真要怪罪,那也是我准许的,你无需愧疚。”
这一场景中的对话只有这两句,而这两句对话,在陆绩漫长的、关于吴郡、郁林琐碎日常的梦里,几乎是一闪而过。由于陆逊在梦里表现的太过不寻常,这反常的对话终于还是叫他抓住了。
场景的最后,陆逊迟疑地接回了弓箭。画面定格在这里,陆绩最终也没能知道,陆逊究竟做了什么背离祖先的事。
须臾梦醒,他睁开眼,窗户间透进来一缕晨光,耳边满是唧唧啾啾的鸟鸣。翻了个身,正想继续睡去,却忽然想起,今天是吴郡书院开课的日子。
洗漱完毕,行至前院,只见院内种有一株枝干粗壮的柳树,柳条上长出了嫩绿的新芽。柳树边是厨房,其中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这样寻常的画面不知重复了多少世,陆绩立在院中忽又觉恍然,忽然前厅内的说话声引得他转头去看。
大门敞开的前厅里,陆逊正在与亲随交谈。他如今已经十六岁年纪,曾经脸上的少年气已经散尽,上位者气质尽显。
和梦里挣扎的陆逊不一样,面前这个陆逊才是他熟悉的,不苟言笑、成竹在胸的陆逊。年少时历经坎坷,极早便担起重担,于是对他来说,很少有什么“难题”。
与他说话的亲随陆伯原是陆家远亲,他是服侍陆绩父亲陆康的老人了,如今已须发皆白。他俯首时恭谨谦然,已将陆逊当成了陆家新的主人,“严白虎的尸首您已亲自见过,城外山越想来已元气大伤。吴县城厚,如今代理太守政务的朱治朱将军也颇有才能,抵御此等乌合之众应当绰绰有余……”
他的话到此为止,同样没头没尾。但结合从前的梦,以及前世的经历,陆绩能将他的意思揣摩大概。
——这几年战乱频仍,民不聊生,世家大族不招揽部曲便难得庇佑。但光是维持家族便已是左支右绌,若此时招揽部曲,更是难以为继。陆伯的意思是,招兵买马劳心劳力费神伤财,倒不如安心倚靠孙家。
对于现在的困境来说,这无疑是个轻松的法子,而陆逊却并不为其所动,他不疾不徐道:“陆伯,您可记得,我们回吴郡后,吴郡太守换了几个?陈瑀、许贡、朱治,有敕牒的,没敕牒的,不管是汉臣还是汉贼,带一队士卒,乌泱泱挤上城墙,插上一杆旗子,便是一城之主了。盗匪一般,也不知读过几年书,这样的人我们该如何依靠?”
停顿片刻,大约想起往事,他的声音带上了些恨意,“更何况,朱治乃孙策手下,若不是孙策攻庐江,我陆家何至于如今这般。”
庐江成了陆家难以忘怀的痛,一提到这,空气变得死寂,不远处灶房内的声响都兵戈相交般让人惊悚。
沉默许久,陆伯才叹息一声,道:“庐江之事惨烈,我等亦是不敢回想。只是乱世哪顾得了那么多,先得活下去,才能想别的。况且您也知道,黄巾之乱后,盗贼四起,吴郡的世家大族,哪个还有往日荣光?一雪家仇、光耀门楣、惠及后人,可都不是现在该想的事。”
说到这里,他又有意替孙策开脱,“当年的是非对错也难以分辨,破虏将军孙坚死后,孙郎除了倚靠袁术狗贼又能如何?袁术狼子野心,孙郎年轻气盛,咱们陆家之人……哎,也只能叹一声老天无眼。但转眼再看如今,孙郎与袁术反目,花了钱粮修建书院,修缮官舍,将家中子弟送来,便是有意与我们交好。依老奴愚见,咱们大可与孙策和平相处,不必再想其他。”
“即便他有意交好也无用。”陆逊却依旧决绝,“他虽骁勇,可既与袁术反目,南下便更是师出无名,身份与严白虎又有何异?况且他这样嚣张的行事风格,只怕最后也要与严白虎同样下场。既然他不能长久,我必不可能将陆家将来寄托于他。”
陆绩在屋外听着两人对话,心想陆逊对于局势,对于孙策的了解都无甚错处,只是他定然想不到有孙婺这样的异数。按孙婺的计划,这一世应当会保全孙策,不至于叫他早死。
屋内沉默一阵,陆逊又说:“父亲说陆家荣辱皆系于我,不是叫我将陆家命运交给被人摆布。不管统辖吴郡的是谁,曹操,袁术,袁绍,或是别人,为免成为任人宰割的棋子,为免兔死狗烹,万不可为了一点甜头就倾心相托。现下处境是难,但你我绝不能懈怠。部曲的事情我会亲自操办,你不必忧心。”
陆逊说完话,视线忽然越过屋门,看到了陆绩。
两人目光相对,陆逊略有诧异。而陆绩这才发觉他嘴上说着“处境艰难”,却目光深邃,眼神坚定,十分从容,似一切尽在掌握。
与他略生疏地点头致意,陆绩忽又想起早晨的梦境,想起梦里他那张沧桑脆弱的脸,与现在的坚毅自信模样有天壤之别。
陆绩不由疑惑,曾经的他,究竟遇到过什么样的难题?
第47章
好不容易建成的“吴郡书院”,沿用了汉代以来地方官学规制[1],占了吴郡治所吴县位置极好的一块。左边是吴县府衙,右边是陆家祖宅。
孙婺与孙尚香进入书院,木质结构的正厅外刷了朱红色的漆,屋顶斗拱飞檐,颇为气派。
看着眼前的书院,美好的学生时光恍如昨日,孙尚香眼里不自觉涌起泪。
她将书院里里外外摸了一遍,最后跑到院子里一只大水缸前,将水面上的浮萍全部捞起,又惊喜地和孙婺说:“阿姊,我的鱼还在,没有死。”
六十一年像是白活,她举止仍活脱脱一个娇憨少女,将手伸进水缸,和她的鱼打招呼,“又能和你们再见面,真的太好了。”
见她这兴奋模样,孙婺忍不住问道:“你的鱼还记得你吗?”
“或许吧。”孙尚香一边捉鱼一边说,“只是它们又不能说话,不能与我叙旧。”
红色的鱼摇摆着鱼尾,从孙尚香指尖溜走,逃命似的潜向水缸深处。
孙婺看着眼前场景,隐约记起从前,笑道:“看来是记得你的,它们待你一如从前。”
“倒好像你知道我从前什么样似的。”孙尚香说笑着撸起袖子,手继续往水底探去。
“我自然是不知道,哪能人人都有你这样的好运气,能重生一回?”
说完,孙婺在正厅门槛上坐下。
面前场景于她也不算多么陌生,故地重游,这时或许该觉得恍如隔世,然而这“世”隔得太多,她完全没了孙尚香那样的兴奋感。
这两年再没出现什么能够记得前世的人,所有事件都已完成,距离陆绩长大还要九年,剩下的又只剩等待。
书院的晨光千篇一律,孙婺感到有些无聊,从袖口拿出一枚毽子抛着玩。
孙尚香与她的鱼叙旧完毕,坐到孙婺身边说:“要是我能不停地重生,不停地回到这个年纪该有多好。”
“那你可能会疯掉。”孙婺回答她。
孙尚香不以为意,只以为孙婺不爱读书,从半空中接住抛起的毽子,又塞进她手里,安慰她道:“阿姊,读书没你想的那么乏味。何况书院建成如此艰难,兄弟们想来都不能,你也该珍惜。”
事实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美丽。孙家兄弟们不能来读书,其实是因为孙策南下缺人手,男孩子们难免要早些背上官职,属实拔苗助长了。而孙婺和孙尚香这些只有联姻时才能发挥出作用的女孩们,放吴县来养两年也无大碍。
女子无用,这世界的人自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孙婺便敷衍孙尚香道:“该珍惜的我自然会珍惜。”
忽然书院门口传来嘈杂的人声。孙婺转头望去,原来是老同学,顾家与张家的几个孩子。为首之人是顾邵,他如今十五岁,与他父亲顾雍长了一张相似的圆脸,慈眉善目,看着很是宽厚和气。
顾邵待人进退有度,不卑不亢与他们行礼后,往正厅里打量一番,见没有别人,又说:“伯言与舅父原来都还没来吗?”
孙尚香对老同学很客气,笑着点头道:“分明住的最近,他们却总是最晚来的。”
顾邵咧嘴笑道:“先生大约也要来了,我去将他们俩请来。”说完便往院外而去。
顾邵这一走,剩下的人木头似的伫立在院中,面面相觑无所适从,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
其中缘由不难猜。作为孙家人,作为女子,孙婺与孙尚香两个人与“吴郡书院”四个字实在格格不入,免不了叫其他人暗自议论。
不多时,又来了几个吴郡世家子弟,书院一时变得嘈杂。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世家大族们子孙多了,实则也鱼龙混杂。
有人窃窃私语道:“听闻交趾风俗,男女集会,自相可适,便可认作夫妻,不必过问父母。又说日南郡男女皆裸体,不以为羞。世间既有那般女子,眼下有这般女子又何足为奇?”[2]
这话说完,几人之间传来一阵哄笑声。
孙尚香心大不曾发觉,孙婺心中却在冷笑。
记忆中确实要上演这一出。
上一次她没准备,白白被骂了,因着声音小又没找着说话的人,结果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这一次她特意留心,暗自盯着人群,总算抓住了这个叽叽歪歪的小人。这人十四五岁年纪,个子不高,青春期到了,红鼻子肿的像草莓。
记忆里他是朱桓的某个侄子,无名小辈。
手中掂了掂毽子,她站起来,将毽子往上空一抛,一个扫堂腿,将毽子踢了出去。
本是出其不意,可恰在此时,门外传来又一阵脚步声,红鼻子立即转头去看。这微小的偏差使毽子擦过他的脸颊,只留下一道血痕。
孙婺正觉可惜,“啪”的一声,毽子却被人接住了。
孙婺朝书院门口望去,陆逊笔直站着,手中正握着她的毽子。陆绩顾邵在他身侧。
两年多不见,陆逊长得虽然愈发俊秀凌厉,而此时再见面,他却仍与这一世皖口初见一样,沉着脸愤怒看着她。
又是这样。
按他最珍视的陆家家风,孙婺若是顺着他的脾气,或许能得到忠犬一只。但经历了这么多,现在看他这满身的刺,孙婺恨不得一根一根拔掉。
院内一时寂静无声,孙婺看着陆逊,挑衅道:“原来来了一只丧家……”
“阿婺!”
她的话被打断,陆绩接过毽子屁颠颠跑来递给她,“你踢歪了。”
福娃陆绩虽然长高了一些,脸也不如从前那样圆。但因为他本身就好看,孙婺一见就舒心,想着“丧家之犬”这种刻薄的话误伤了陆绩可不好,她目光从陆逊身上掠过,笑道:“那我再来一回。”
笑着从他手中接过,她抛起毽子,来了一记凌空抽射。
毽子由两枚五铢钱与布片制成,有些分量。红鼻子此前被毽子划伤的地方流了血,尚还捂着脸呼痛,这一次毽子已“咚”的一声,砸在了他脑门上。
被毽子击中,他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直接摔倒在地上。他额头迅速鼓起抱,继而疼出了眼泪。
红鼻子一手捂脸,一手捂头,恨恨道:“乡野、乡野……泼、泼妇!”
“我挺你前番言语,又是交趾风俗,又是日南民风,还以为你博闻多识,原来骂起人来只会这两句吗?”
孙婺走到他身边,一边屈身捡起自己的毽子,一边又说:“看你年纪不大,我好心教导你一回。”
红鼻子看到毽子又回到她手里,吓得赶紧往后爬了两步。
而孙婺只是掂着毽子,在他身前站定,“首先,这书院是我兄长所建,不建在曲阿却建在吴县,是他心胸开阔想要惠及你们吴郡子弟——此前吴郡可连一座像样的书院都没有。”
孙婺往前走一步,红鼻子便往后退一步。
“其次,你似乎看不惯我与舍妹入学。可先和熹邓皇后[3]也曾开设邸第,教导经书,五岁以上,不论男女,皆可入学。况且我与舍妹入学,是得了王景兴首肯的。王景兴是谁?他师从太尉杨赐,通晓经文,又深受百姓爱戴。王景兴都不曾说什么,你这小小白身,也敢议论?”
孙策攻下会稽时,将王朗王景兴抓来奉为上宾,软硬兼施让他当了书院的先生。
当然,孙婺表面说的是女子上学的事,实际当然是孙策“乱臣贼子”的事实——吴郡子弟不服孙策,可既然汉臣王朗都服了,你们这群尚不曾出仕的百姓,还敢不服?
她的性格和孙策更相似,喜欢武力威胁。这一番警告的话说完,院内的世家子弟个个目光低垂,不敢多言。
她再看向陆逊,他却仍是不为所动的样子,满身刺,毫不收敛。
他这反应也不算出乎意外,孙婺没有孙权那样的好脾气,也没有孙权那样的耐心。既然其他人都暂时屈服在她的淫威之下了,她也放弃给陆逊顺毛,挥了挥衣摆,趾高气扬率先进了书院正厅。
作者有话说:
[1]汉代要求各级地方政府普遍设学:设在郡国的称为“学”,设在县(县、道、邑、侯国)的称为“校”,设在乡的称为“庠”,设在村落(“聚”)的称为“序”。这边直接说书院,算是私设吧。
[2]交趾、日南风俗出自《三国志·吴书·薛综传》
[3]出自《后汉书·卷十·皇后纪第十》
第48章
接连一个月,王朗都在教习周易。
孙婺在现代时就偏科,比如数学,请多少家教,上多少课外辅导班都没有用,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一上课就昏昏欲睡。
周易对于这个世界的她,也就相当于数学了。
到了书院,她自觉坐到学渣专属的最后一排最角落边。孙尚香在她前一排坐下,转头恨铁不成钢地同她道:“陆公纪课上对答如流,几回被老师夸说是天纵之资。陆伯言、顾孝则也常有不同常人的见解。你再不好好学,风头全被他们拿去,我们孙家又要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