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逊,你也别想杀我,到时候你出了这屋子,怎么和人解释两个孙家人的尸体?真这么做了,你陆家是一定要被诛全族的,你又怎么对得起你父亲的临终遗言?”
在孙婺看来,这件事不难抉择。然而在剧烈的内心挣扎过后,陆逊双手仍旧颤抖,他眼睛通红地看着她,咬牙切齿道:“孙婺,我从前以为你虽行事嚣张,对人却很有情义,我把你当……却原来,你根本就不能称作是个人。”
看陆逊精神已经被折磨到崩溃边缘,孙婺心下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事十拿九稳了。
最重要的一步即将完成,孙婺忽然表达欲作祟,对着他一番自我剖白:“你说我不是人,那我就不是人吧。我本就与众不同,和你们都不一样。你看我现在满身是血的样子,觉得我很残忍。或者,你以为我毫不留情的杀死一个人,是怀着什么优越感,对旁人总是轻蔑憎恶。可你又怎么知道,就算我用刀剑将孙权钉在地上,对他,对你们这样的人,我心里也全是羡慕……”
自我剖白只有这么一半,再说下去陆逊也不会懂。孙婺回过神,又看向地上的亲弟弟。他很坚强,还努力地呼吸着空气。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很突然的,孙婺一瞬间便有了流泪的冲动。
压下心中的怜悯,她别开脸去,催促陆逊,“快点,你还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像是回应她的话一般,她话刚说完,便是“嗖”的一声!
孙婺身形被箭的力道带的一晃,片刻之后,她才发现,那支利箭已经贯穿了她的胸膛。
忍着胸前剧痛,她转身朝身后看过去,看到的便是陆逊手握六石弩的模样。
他不再彷徨,眼神坚定,做出了自己认为对的抉择。
而孙婺死前,可以说相当后悔——自己一番剖白结果只感动了自己,还给了陆逊可乘之机,让她又一次的自我拯救胎死腹中。
所以,真的,反派死于话多。
……
待回忆完这段辛酸的记忆,天也亮了。
睁开眼,孙婺又迫不及待希望陆绩赶紧长大。即使后来她还是成功当了皇帝,但她自始至终没能拯救自己,只能依靠他了。
第52章
白天还有课,孙婺在课上补觉时,想起昨晚的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如果盗贼的目标很确实是自己,他是怎么知道自己会在陆家后院。
可除了自己,还能是谁?
陆绩吗?这人畜无害的小孩,能惹什么仇人?
或者是陆逊?
……近来有小道消息说他在招兵买马,这举动惹到了谁也说不定。也或者还有什么人记起前世,嫉恨他从前的功绩,想要在他发迹前便灭了他的口——总之他的处境似乎也不太安全。
若目标是自己,有了防备的情况下,她必叫对方血本无归。然而,以陆逊现在的年纪,真有人杀他,怕是不好招架。
想到这里,她歪头看向陆逊。后者波澜不惊,表面上在听课,案上摆的却是不相干的书卷。
目光从他脸上掠过,被一箭射死的记忆又乌云压顶似的涌上心头。孙婺继而想起那件事的前因后果,以及她还没来得及回忆的后续,渐渐的,愤怒、怜悯、愧疚……各种情绪织成密网,让她透不过气来。
白天心里五味杂陈,晚上回到家仍然不能安心,孙婺便同孙尚香商量:“虽说咱们没收到请帖,陆绩亲口同我说了,我们想去赴宴便可直接去。要不然,你明日同我一道去陆家赴宴。”
孙尚香半信半疑,“我见你一整天都在瞌睡,从不曾和陆公纪说话,你莫不是想吃鱼想疯了,说这些话来诓我。我可不去,被赶出来的话怪丢脸的。”
“我与陆绩这样的关系,你怕什么。”孙婺继续劝她,“他好歹也是陆家长辈,一家之主,自然不会任凭别人将我们赶出去。”
许是也垂涎鲈鱼,孙尚香没经得住劝,最终还是应了下来。应完,她又转头问韩微:“微微,你去不去?”
韩微原本坐在塌边一言不发,只乖巧地听她们讲话。被这样问了,这才略显迟疑地点头。
孙婺本没想到韩微这茬,这孩子虽与她们一同生活,但从来少言寡语存在感低。孙婺没什么兴趣照顾孩子,作为长辈常常失职。不用她劝,韩微自己愿意出门也好。
于是,到了第二天傍晚,华灯未上,孙婺便领着她们去了陆家。
眼下的陆家布局虽无不同,却比记忆中更加整洁。残破的窗门修补好了,院中的野草被连根拔除,水井边的苔藓也消失了踪迹,整个焕然一新。
陆家大办宴席的用意其实很明了——陆康在世时死掉的那一半陆家人,给陆家祖宅蒙上了太久的阴影。除旧迎新,直到现在,上一辈陆家人的印记终于被消除,陆逊和陆绩站到了这舞台的最中央。
陆家更新换代的两人正准备迎客,见到孙婺几人,陆绩笑得自然,而陆逊极是冷淡。
热脸贴了冷屁股,孙婺心里不爽,便挑眉朝陆逊道:“你不欢迎我,也不必这样写在脸上。”
陆逊也没什么好脾气,“你想的简单,以为来了不过是添几张案几。可先不说前夜才……”他话说一半,忽然有客来到,他撇下一句“空闲了再和你说”,便与陆绩一同前去迎客。
仆从利落地在正厅里添了三张桌案,引客入座,又替她们斟好茶。
陆家果然是树大根深,眼见着暮色愈加深浓,来宾也越来越多。他们互相行礼叙旧,将前院挤得熙熙攘攘。
不知敌人会不会趁着陆家忙碌,再一次出手,孙婺暗中一一检视,却不曾发觉异样。
孙尚香顺着她的目光扫视一番,有些好奇,“我看陆公纪虽站在人群里,却怎么总一副不理人的样子?”
这种场面孙婺不是第一次见,几乎不用想便能说出原因,“他怕失了辈分,所以不怎么搭理和自己年纪差不离的小孩。年纪大留了胡须的,又不爱和这小屁孩称兄道弟。敏感又傲娇,活该孤单一辈子。”
说完,她目光扫回到陆绩身上,只见他眉头轻轻皱着,目光不知聚焦在哪里。
不知道是不是他成长期经历的打击太多,智力虽没受影响,注意力却总不能集中。
孙婺想了想,转头和孙尚香说:“都这样了,我看也不用管什么男女之防,论起辈分,咱们算是与陆绩同辈,要不然你去与他说话?”
孙尚香摇头,“首先,他未必领我的情。其次,你与他这样亲近的关系,你不去和他说话,为什么叫我去?”
孙婺还等着陆逊的话的后续,怕自己乱走叫人找不到,见劝不动孙尚香,只好说:“你不去便不去吧,只是等会儿你别自己坐不住,跑出去瞎玩,这里可没看上去这么安全……”
孙尚香表情淡淡,似乎很不以为意,孙婺正要继续说,忽然发觉不远处陆逊正在朝自己使眼色,看样子他终于有空闲和自己谈正事。
顾不得其他,孙婺连忙起身跟了上去。
到了偏厅,屏退仆从,陆逊道:“有件事情或许该与你透个底……”
只说了一句,他目光忽然迟疑,又补充解释一番:“你或许以为我对你兄长有恨,便以为我不过危言耸听。但一则阿绩信你,我对你也并无恶意。二则我……”
孙婺打断他,“我知你陆家家风,不必和我解释,你说什么我都信。”
孙婺配合的态度让陆逊有些意外,他语气也变得和缓,“前夜的事我觉得蹊跷,上午得空便去了一趟府衙。”
“也是应该的。”孙婺点头道,“朱治代理吴郡事务,虽没有正式的文书,城内出了事也该他负责。”
“可我去的时候,他并不在府衙内。于是我便又去了城外大营,里面只留了几个看守。我托人打探到了消息,说是你兄长给朱君理来信,要他带兵去阳羡扫平山越。”陆逊又说。
孙婺终于明白他先前那段铺垫是怎么回事——虽是世家子弟,也算一介白衣,他原本不该能够打探到这些军事机密。
然而孙婺信他,不只因为知道陆家正直的家风,也因为熟悉他的人品和手段。
他的消息应当不会有错,这样的变故在之前任何一世都不曾有过,孙婺不由皱眉,“朱治这趟要去多久?山越大多潜伏在山中,战斗多迂回,他是打算长期作战?”
“从打探到的消息来看,他十日之内便该回来——可此事仍然十分蹊跷。”陆逊目光凝重地看着她,“自从严白虎势力被消灭之后,周边一直太平,他或许以为不会出什么乱子,于是接了命令也没多想,便领兵去了。可他这一走,城内便出现了装备精良的盗贼,这不像是巧合。”
事情好像变得复杂了。
不管敌人是想杀她,还是杀陆逊,支走城外大军都显得太过兴师动众。
可城内还有什么能让别人这样警惕?
孙婺低头沉思片刻,又抬起头问陆逊:“你说,有没有可能,是有人想灭了你陆家?”
“你不关心你自己,倒来关心陆家……”陆逊这样说着,但或许是出于谨慎的性格,仍是仔细考量了一番。
片刻之后,他继续道:“不管有没有这种可能,他们都绝不会得逞。首先,守城士兵未被支走,吴县城防也厚,我们闭门不出也足以撑过十日。其次,就算他们闯进城来,我陆家也并不是毫无抵抗之力……”
然而,他话没说完,忽然顾邵急匆匆闯了进来。
“伯言!不好了!公纪被人劫走了!”
第53章
来到案发现场时,后院只留下了凌乱的脚印。
目击者只有一个仆从。他见到两个蒙面盗贼怀中各自夹着一个小孩,从墙头翻了出去。这两个小孩,一个是陆绩,还有一个经宾客确认,原来是韩微。
自华亭而来的鲈鱼终究还是错付了,没有人再关心今晚的佳肴,宴席草草收场。
陆逊得知消息之后便带人外出寻找,孙婺和孙尚香守在陆家,以防敌人杀个回马枪。
想着陆绩坎坷的成长期又多了一些坎坷,孙婺心里蹭蹭冒火,不自觉将这件事怪罪给了孙尚香。
“你怎么不看好韩微?让她引陆绩去后院做什么?”
孙尚香坐在前厅席上,本也等得焦急,被孙婺这么问责,立即怼了回去:“是你让我们与他搭话,我本就不愿意。微微好心,她看陆公纪可怜,又想着要事事听从阿姊,这才去了。还有你凭什么说是她将陆公纪引去后院的?她一个客人还能叫走主人吗?就算你要算账,也该将这账算在陆公纪身上,别这样瞎赖好人。”
“……”自知这火发的不是时候,孙婺不再与她争辩。但她心里百分百相信陆绩的智商,明明前夜才出了事,陆绩没理由带着另一个孩子去后院……出过袁耀的事情,当下她不敢完全对韩微放心。
只是事实还不明了,就算有怀疑,孙婺也只好叫自己先冷静,想办法将陆绩救回来再说。
孙尚香与孙婺各自安耐住心中烦躁,对坐良久,直到面前松油灯即将燃尽,两人都毫无睡意。
门外仍然一直传来急促紧张的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孙尚香终于忍受不了焦灼的气氛,问道:“阿姊,你说他们会出事吗?”
孙婺心里也没把握,只好简单答道:“官府虽指望不上,城内各处都有陆家、顾家的人手在搜查。夜间城门紧闭,盗贼出不了城,出没出事,出什么事,天亮时分总能知晓。”
她这样说着,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被他们忽略的重点——
他们所有的布置都基于敌人无法出城。可是,此时城门确实紧闭着吗?
朱治都能被支走,守城士兵真的可以信赖吗?
*
等到天亮,陆逊仍旧一无所获。
疲惫地回到家中,等待他的也没有好消息。
顾邵刚从府衙回来,眼底带着两片青色。因为整夜的忙碌,他声音已经沙哑,“朱君理不在,他将城中事务全都交与了卢主簿。卢主簿循规蹈矩,便是我与他说了,城中如今有贼人,或许与山越有关,该闭门抓捕,他却也不听,说是不可妨碍民生,今日一定要开城门。”
开了城门贼人若是逃走,将更难搜寻。不知陆绩将面对什么,陆逊因为心焦而毫无困意,“我现在去城门口守着。”
说完,他马不停蹄赶到城门口。
赶到之时,城门已经大开,有三两平民进进出出。城门边上,孙尚香正站在高处,盯着这些来往人群。
孙尚香原本心中一团乱,见到陆逊,便打开了话匣子,“你总算是来了。夜里阿姊放心不下,于是天色还未亮,我们赶到了这里。可不知为何,今早城门开得极早,我们来时便已有人进出。阿姊担心贼人已经出了城,单枪匹马便出去追寻了。”
陆逊心沉到了谷底,他有意质问守城士兵,却被孙尚香拦住,“不必问,他们也说不出所以然。我盘问了几回,他们只道是长官的命令。”
“出城之人一一盘查了没有?”陆逊停下脚步问她。
孙尚香颔首,“大早上有一对夫妻带着一双儿女出城,怕是贼人乔装。”
孙尚香人小鬼大,说话有条有理。可望着她孩童的身形,陆逊仍不能放心,他正要再与士兵套些消息,城门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陆逊转头望去,便见孙婺身着一席红衣骑在马上,她身形矫健,风姿飒飒,身下骏马马蹄扬起尘土,风一般就要冲进城门。
城门口嘈杂声起,城中不许骑马,城门守卫一边朝她呼喝,一边举起武器摆好阵势,准备将她拦截。
骏马不曾减速,在即将到达城门口的时候,孙婺才拉紧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又稳稳地在守卫身前落下。
两名守卫被她这阵势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待骏马站定,其中一人才喝了一声:“大、大胆!”
“不敢。”孙婺利落翻身下马,不与守卫过多纠缠。将马匹与随身之物给守卫检查过后,立即牵着马进了城。
“阿姊!”孙尚香朝她挥手。
看着面前两个疲惫而急切的人,孙婺扫了身后守卫一眼,压低声音道:“回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