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甘心去死,事到如今他才能体会陷阱底下人的处境,绝望将期待绞成一根细细的线,紧紧系在同伴身上。然而他也明白,这根线太脆弱,随时都会被绷断。
陆逊紧紧盯着孙婺,就算只有一丝希望,他也不想轻易放弃。用尽力气,他从口中吐出两个字,“……救我。”
于吉就在山上,他其实还有一线生机。孙婺原本打算碰碰运气,但现在他已经不想救这个骗子了,“你现在清醒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等下你就能亲眼看到自己手脚溃烂,不成人形,你也会感到痛苦难当,生不如死。这样吧……”
她抽出剑,抵住陆逊的脖子,又说:“我直接给你个痛快得了。”
这样的回答十分决绝,陆逊心中那根期待的线还是断了。大概真的是回光返照,或者心里不再紧绷,他有了更多思考和说话的力气。
他勉力从地上坐起,倚靠在山壁上,目光清冷望着孙婺,“你这么冷血……好像从来没将我当做同类。”
孙婺冷笑,收起剑。
这种话太可笑了,好像在指责她一样。但明明她一直期待他成为自己的同类,所以才被他的承诺骗了那么久。
就算现在,有人已经能够记得前世,他还是什么都不记得,这样出尔反尔,现在居然还反过来责备她。
触及到心里最难堪的点,孙婺心里窜起小火苗,说起反话,“你说的对,我从不屑与你为伍,我最怕有人与我一样。我不走了,我现在就等你死,然后吃掉你的肉,饱餐一顿。”
擦拭掉嘴角流下的暗红色的血,陆逊目光从她身上轻轻扫过,淡定答道:“我中毒了,你不能吃。”
他静静坐着,不再挣扎,临死之时仍一身陆氏风骨。不信鬼神,不惧生死。
明明他一直都是这种样子,相信他简直是自己鬼迷心窍。
那么多年的心意全喂了狗,孙婺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要是你遵守了承诺,我一定会救你。但你浪费了我好多年的期待,我现在已经不将期望放在你的身上。你要是不愿意我给你个痛快,你就自己慢慢死在这里吧。”
说完,她便提起剑,攀着山石,头也不回离开了这里。
费了极大的力气爬到山道上,孙婺才发觉山道上的情形也并不乐观。
丛林间隐约可见火把的光亮,以及窸窸窣窣的人声。伤口还隐隐痛着,她一个人寡不敌众,只好藏匿进灌木丛中,屏住呼吸。
两人从她身边路过,一人用刀潦草地在灌木边划拉,一边抱怨。
“先不说那两人现在九死一生,再不放心也该等天亮再来搜寻,这样打着火把怎看得清?”
另一人附和,“可不是吗,万一走火,整座山都得烧个干净。哎,火把拉远些,别将草木点着。”
藏在灌木中的孙婺,以为自己要暴露,结果火把转了方向,火光只在自己头顶一扫而过。
错过了猎物,两人继续边走边说。
“原本咱们在山上过得好好的,自从韩家军来了之后全都变了。对了,你见着二当家尸体了吗?”
“嗯。在他们眼里,咱么算什么呢。他们这些人骨子里就是坏的,韩姑娘看着那么小,不也是铁石心肠……”
“可惜咱们逃也不能逃……”
两人渐走渐远,孙婺从他们口中终于确认了事情的始作俑者。
韩微……
孙婺在脑中将所有与她相关的事情清理出来,许久也没理清思绪。正要放弃,她脑中浮现一张恐惧脆弱的脸。
事件逐渐变得清晰。在她坏事做尽的第七十七世,不止陆逊、孙权,她其实也利用伤害过更多人。所有人跟随着她的心境,进了次地狱。
——而目前她面对的情形,大概就是因果报应。
第58章
嘈杂声逐渐平息,穷隆山上的竹屋里透进来清爽的风。
没有见到仇人尸体,韩微夜不能寐,她在屋内徘徊许久,最终还是与陆绩说起自己的故事。
韩微命运的转折发生在黄武三年夏。吴王孙权于武昌避暑,随行包括孙婺、陆逊、孙尚香,还有她。
起初一切平静如常。
夜晚她与孙尚香在宫道上散步,夜风微凉,花香袭人。孙尚香一边走一边提起她的弟弟韩综。
“我猜你也知道我想与你说什么,兄长念在已故韩老将军的份上,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韩综这些年做的实在过分,要不是你父亲威名在,这些年他哪能这么风光?”
发觉孙尚香已有不满,韩微一怔,语气不自觉软了下来:“他总归是我弟弟……以前他那么小,在我面前咿呀学语,谁看都是个单纯的孩童。只是后来与父母分隔多年,才被恶仆教坏。我以后多劝劝他,他或许会改过自新……”
这是韩微难以摆脱的家族责任,就像孙尚香如今的地位是依靠孙权,她没有父亲与丈夫,如今能依靠的只有弟弟。
毕竟多年闺蜜情,孙尚香也不忍对她过多苛责,“罢了,他碍不着我什么事,只不过怕他自己作死祸及家人,尤其是祸及你。他要是实在收不住他的性子,你叮嘱他离我阿姊远些,我看阿姊想杀他不止一两回了。”
韩微对孙婺有种难以言喻的惧怕,她一手撑着灯笼,一手揉着衣角,没有说话。
两人沉默并行了许久,才后知后觉一路上都不曾见人影。
孙权受封吴王不久,宫中规制不严,初时两人只是略觉得奇怪。直到行至行宫主殿不远处,看到原本该有守卫的殿门外只剩两盏昏暗的灯笼,她们才发觉情形诡异。
凉风拂过面颊,没有了花香,只有浓烈的血腥味。
或许是没有预想到事情会脱离控制,或许也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孙尚香没有通知任何人,便轻手轻脚来到了殿门前。
韩微对孙尚香向来顺从,因此即便心中已有了极不好的预感,她还是跟着孙尚香,与她一起透过门缝,看见了毕生难忘的惨状。
殿内正中央是一片血泊,鲜艳而浓稠,在摇晃的灯火中极为刺目。
血泊边,吴王孙权倒在地上。一柄利剑将他钉在地上,像钉住一条案板上的死鱼。他脑门上还竖着一支箭,箭尖笔直插进他头颅。血从他脑门、眼睛、鼻子、口腔流出来,一滴滴全往地上汇去,将他的衣衫浸得通红。
满地的赤红中,孙权那双碧绿的眼珠正死死盯着门口。他愤怒而狰狞的面孔让韩微吓了一跳,不受控制地,她发出一声尖叫。
这声尖叫引来殿内骚动,殿内她不曾注意的角落,忽然窜起一男一女两个人影。两人满目阴沉,一身血迹,赫然正是长公主孙婺与辅国将军陆逊。
自己当时那样失态,如今想来自然悔恨,可韩微当了三十多年的闺中女子,脑中还很单纯,没有宫变,没有手足相残,于是她的一切动作皆出于本能。
孙尚香却比她冷静得多,见殿中两人追了过来,一把将她推开,“你快走!给我的人报信!我拖住他们!”
韩微脑中已是一团浆糊,只顾听命行事。她丢下孙尚香,转身就跑。
直到此时她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她心底还存有一丝希望,即便为人冷漠也总该有些人性,孙婺不至于对亲妹妹下手。
然而她忽略了这个事实,既然手里已经沾了亲弟弟的血,再沾一回妹妹的血其实更加容易。
“阿姊……”孙尚香刚吐出这两个字,一支利箭袭来,急促又利落的“噗”的一声后,她的劝诫、警告、求情全部被终止。
听到中箭声时,韩微脑中嗡嗡作响,脚下虚浮发软,一个踉跄便跌坐在了地上,回头便看到孙尚香躺倒在殿门前的台阶上。
“该你了。”目光从孙尚香身上挪到韩微身上,孙婺将手中的凶器递给陆逊,云淡风轻说道。
接过弩,陆逊轻闭双眼,再睁开时有了决断。他冷漠而熟练地给弩上弦,继而将弩对准了韩微。
意外来得突然,仇恨还未酝酿。如果死亡在这一刻到来,或许韩微不会带着那么大的怨气重生。然而就在扳机即将被扣动的时刻,躺倒在地的孙尚香忽然有了力气,她一跃而起朝陆逊扑去。
意料之外的阻挡让陆逊的弩偏了几分,箭矢从韩微脸庞擦过,插进了她的脚踝。
韩微脚踝受伤,侥幸保住一命,而孙尚香重重跌在地上,吐出一大口血。
夜风寒的彻骨,韩微浑身止不住地哆嗦,眼中泪水弥漫,许久才看清楚前方场景。
不远处,孙婺已经走到孙尚香身前,她一张脸仍如同魔鬼一样,毫无感情。
“你很想她活着吗?我本来不想你死,我不想一个兄弟姐妹也没有……但现在也没有办法,你看到了今天的事情,你活着对我来说风险太大。”
孙婺抚摸着孙尚香的头发,语气忽然有些缥缈,“但她没什么用,我可以让她活着。”
孙尚香嘴里大口吐着血,她没有力气再说话,痉挛片刻便彻底没了声息。
于是,韩微这个没用的人,被软禁数十年,一边自责着,一边怨恨着,见证孙婺称帝,见证这个邪恶的王朝一点点蚕食整个天下。
……
“你们陆家也是帮凶,陆绩,或许你在这件事中不曾参与太多,你还是必须得死。”仇恨酝酿了数十年,倾吐完之后,此时幼小的韩微已经满脸疲态。
竹屋之中,听完韩微的叙述,陆绩终于知道孙婺所说“放飞自我”与“做过好多坏事”究竟是什么意思。
既可以理解为像孙悟空那样,做坏事以期望得到审判。也可以理解为,因为所有事情都会重来,为所欲为也不会有什么后果,所以做任何事都不会受到约束。
而更多的,他意识到,自己与韩微才是同类,是被孙婺拿捏的玩物。
“未免后上山的人发觉异样,最迟明天早上,不管找不找得到他们的尸体,我都会先杀了你。”韩微又说。
坐在塌上,陆绩也很疲惫。
前世经历让他以为自己算得上是孙婺最重要的人,现在看来不过是一个最不起眼的玩物。他将她看得那样宝贵,却没有分到她的一点爱意,唯一的作用也不过是再过几年帮她水解。
记起前世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知道的越多反而让自己越难受。前路对他来说毫无希望,只有漫长的折磨。陆绩想放弃了。
“好。”于是他点头,欣然接受了自己的死亡预告。
第59章
孙婺坐在陷阱里,心想自己可真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白天还警告过那群新兵,可一时大意,脚下不慎,现在掉进陷阱里的成了她。
陷阱太深,坑壁太滑,她腿还有伤。况且此处距山越大本营应该已经不远,敌人们虽因为夜深已经归巢,待天一亮,立刻便能发现自投罗网的她。
所以或许真的是因果报应,她现在也是死到临头。
她抬头看天,树叶缝隙间有一轮圆月,像安装在天上用来监视她的眼睛,尽职尽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你在看我的笑话吗?想看我这个反派咎由自取?”与月亮对峙良久,她质问道,“可我、可我当了皇帝也没有结束循环,反而众叛亲离没人理解,你让我找谁说理?”
月亮和千百年以来一样毫无反应,月光冷冷的,全是轻蔑和嘲讽。
欺人太甚!
一怒之下,她从身边抓起一块小石头,朝天空砸去。
“我还不是被你逼的!要不是怎么也出不去,我会那样对他们吗!”
石头掉落在坑外,滚动两下没了声音。
没有得到回应,反而牵扯到腿上伤口,她疼得青筋直跳。
“真是晦气……”
总之按现在的情形,孙尚香和顾邵不可能上得了山,陆逊陆绩也是凶多吉少,她已经到了绝境。
“死就死,还了这笔债,下辈子我再来一次。”揉了揉腿,她又警告月亮,“欠你的我一次性还完,下次别再搞我了!”
已然没有回应,她只当自己已经和这个世界达成共识,闭眼躺倒在坑底。
睡一觉,养精蓄锐,醒了就自刎,开始下一个循环。
她的计划简单粗暴,然而闭上眼,她的脑海中却不停闪过孙权的脸,孙尚香的脸。
孙权说“阿姊,多亏有你”,孙尚香说“我想让你开心一些”,可说着说着,鲜血就从他们眼睛、鼻子、嘴巴里流淌出来,然后他们的脸迅速枯萎腐烂,只剩下骷髅和血泥。
这些血腥的画面在她脑海中轮番上演,许久不能入睡,她只好对自己说:“自责也没有用,别再想这些了。”
她刻意引导自己回想一些开心的事,然而像是有一股力量在拉着她,让她继续回忆第七十七世。
两股力量互相拉扯,最终意外地让她回忆起了那时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那时她刚刚坐稳吴王的位置,听说陆绩又要病死了,便给陆绩准备了符水。
一方面是要奖励陆逊在宫变中的表现,另一方面也想重温年少时光。她亲自将符水送到陆家,在陆家后院回想一番陆逊的承诺,准备翻墙回去时,却路过了陆绩住的屋子。
她透过窗户看陆绩,原本天真的小孩早就长成了虚弱的大人,他的脸苍白一片,唇色暗淡。只是他底子好,说话时眼里带着淡淡笑意,让他多了一丝神采。
陆绩对他身边的陆逊说:“她是为了拉拢你才替我求的这符水,可是不必了,我此生也没什么遗憾。”
屋内陆逊沉默片刻,将符水放置在卧榻边桌案上,问:“公纪……你是在怨恨她吗?”
那时孙婺受到的怨恨太多,根本不在意陆绩这么个炮灰角色对自己的恨。而且她堂堂吴王陛下,没道理在这里听墙角。
她正要离开,却听到陆绩微弱的声音:“……我从很早开始便一直在看着她,所以总觉得世界对她很不公平。就拿先王孙权来说,因为兄长离世,他便顺理成章继承了兄长的势力,后来获封吴王。可我看孙婺做的更多,诱惑你、战场拼杀、礼贤下士,以及处心积虑的宫变,她做了这么多才能站上这个位置,如果不做便什么也得不到。所以在我看来,如今这些都是她该得的,你无须自责,她也无须自责……我很钦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