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坑下之人全是哀嚎,坑上的人见此情景也是惊惧异常。
“不许动!”以免更大的慌乱,孙婺喝住众人。
看他们镇静下来,她扫了一眼坑下情况,点出六人,“你们将这坑底这几个救出,抬去山下,其余人与我继续赶路。”
救人是出于人道精神,四个人中能救活一半都算幸运。本来上山的也不过百人,加上留下来救人的,一下子损失了十个,孙婺很是心疼。
听着坑中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她厉声同其余人道:“早与你们说过军规,原来却只当做耳旁风,这一次念在初犯,我有一个救一个。下次再有这样不听命的,便准备自生自灭吧!”
说完,孙婺便领着其他人继续排查面前的陷阱。小小一块空地,前前后后有两个地刺,与两个翻板深坑。
此处这一耽搁,陆逊带着的主力部队跟了上来。
看着眼前可怖的陷阱与血迹,他站立在当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孙婺回头查看救援情况。只见伤了腿脚的两个已经被救了上来,脖颈被刺穿的咽了气,鲜血流满坑底。
还有一个肚皮被贯穿的,神智尚且清醒,满眼是泪地看着同伴,乞求般喃喃着:“救、救我……”
“先将这两个送下山,底下的不用管了。”视线从坑底拉回来,孙婺同救援士兵道。
坑底的士兵还在呜咽,模样很是凄惨,陆逊这一世经历的战争还不多,难免恻隐。
孙婺一眼看破他的心思,“你别动他,他肚子上窟窿堵不住,一拉出来,血和肠子流一地,马上就要死。你又不是没经历过战争,不知道这多残酷吗?”
陆逊明知她说的对,但他虽震惊于她一路上表现出的老练,却也不满她喧宾夺主的语气,“他们是陆家的人,本就该我来做主。且先不说当朝女子不能为官,你也并无官职在身,你不必总用上级的语气同我说话。”
“你明白我的意思就行。”想起他们确实已经不是无话不说的战友,孙婺不与他继续争辩。
正要转身领兵继续往前走,孙婺又回头道:“你若想陪陪他,给他点临终关怀也不是不行,我带人在前面走的慢,你可以先在此地先休憩片刻……”
她的话没有说完,忽然树林暗处有数道箭矢朝他们射来,箭矢声惊起林间飞鸟,后排士兵未来得及抵挡,立刻倒下去几个。
“还有埋伏!”孙婺一边拔出赤锋,一边指挥己方士兵躲避。
一支箭矢直刺她面门,孙婺挥剑格挡,“叮”的一声,箭矢被弹开,她手却被震得一麻。
普通弓箭没有这样的力道,她看向陆逊,“又是六石弩。”
陆逊扫向周围,眉头不由皱起。
六石弩的弩机精巧,难以批量制造,即便是吴郡也没有几把库存,周围这些弩也不知从何而来。
混乱中他拿起自己手中的弩,可贼人隐于暗处他根本无法瞄准。
“撤回林中!”反应到己方在明处,全成了活靶子,陆逊连忙指挥士兵往林中躲藏。
士兵们听命躲进林中,陆逊再看向孙婺时,她正灵巧迅速地在林中穿梭,竟是直往箭矢来处而去!
不要命了吗?
“孙婺!”陆逊想要喝住她,然而士兵撤退的嘈杂声,以及中箭之人的哀嚎声将他的声音淹没,孙婺仍是头也不回地窜进了敌人的阵地。
林中的箭矢仍是不断地朝他们射来,只不过没了光亮,又有树木遮挡,士兵们逐渐镇定了下来。
为不暴露行迹,他们自觉屏息。一时找不到目标,箭矢声也逐渐稀疏。
林中突然安静下来,鸟儿也陆续飞了回来。
陆逊藏在树后寻找着孙婺的踪迹,然而斑驳树影隐匿了她的身影,陆逊一时间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忽然,不远处连续传来几声喊叫,以及贼人倒地的声音。
短暂的平静忽然被打破,弩声一声接一声尖锐而急促。
不能再坐以待毙。陆逊一边推测敌人大致方位,一边拿起自己的弩,换了位置准备反击。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再敢放箭,我就杀了你们的首领!”
陆逊此时正换到另一株大树之后,他朝声音来处望去,便见前方一束光从树叶空隙中洒下,正巧落在孙婺身上。
她正用一把通体红色的剑,抵着一个贼人的脖颈,身形优美而矫健,神色轻佻而得意。
“还不将弩放下!”孙婺又说了一遍。
“二、二当家……”
山越大多本是良民,很识时务,孙婺利剑逼近一寸,二当家终于还是一脸晦气地吩咐众人,“还不快快将弩放下!”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隐匿在林中的十多人放下弩,走到了明处。
难以与近百人的士兵为敌,这些人全成了俘虏。
第56章
俘虏们被陆家亲随押送下山,陆逊孙婺两队合为一队,将二当家手脚捆住,押在队伍前头带路。
二当家个子不高,长相也算憨厚,手上有劳作时留下的细碎伤口,实在不像这种规模的山越集团的二把手。
或许为了保命,他很老实地将路上其余的陷阱指了出来。
安全行进一段路,孙婺见他识趣,便状似随意地问他:“这边也没你同伙,你无须顾忌。不瞒你说,我等实在好奇,你手中的弩是怎么来的?”
二当家这回只是干笑,嘴张开哆哆嗦嗦半天,又合上了嘴巴。
见他还是有所顾虑,孙婺只好软硬兼施,“你也知道目前情势,你已经落在我手里,你们剩下的人也不过是瓮中之鳖。其他人的性命我不能保证,但只要你说了,我便能饶你一命。机会难得,你可千万别不识好歹。”
孙婺这话刚落,负责押送的陆家士兵配合地将二当家的身体压得更低,二当家受到肢体威胁,痛得一头冷汗。
孙婺扫一眼负责押送的人,只见此人虽然眼生,却身材魁梧训练有素,想来是陆家的精锐。
虽一路都很配合,二当家在这件事上却很嘴硬,“……这些也算不得什么弩,不过……不过是我们用铜片木料制成的玩物罢了。”
被这样敷衍,孙婺冷笑道:“怎么,穷隆山上有矿吗?给你们收集锻造出这么多铜片?”
这一回,二当家低下头,紧抿唇不说话,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眼见从他嘴里撬不出更多,孙婺只好回过头继续赶路。
没走几步,身旁一直沉默的陆逊忽然说道:“六石弩为官府所有,若只是一两把外泄也就罢了。这么多弩,也只有你父亲旧部追随你兄长攻下江东时,才能收缴的到。”
只要孙策活着,孙陆两家的矛盾就难以调和。听陆逊这么说,孙婺以为他又将矛头指向兄长,转头一本正经盯着他道:“就算曾经有仇,但你别忘了,我可是同你站在一起的。”
心里似是被她带嗔的目光搅动,陆逊眼神不由自主回避,片刻后才解释道;“我不过想说,或许是你兄长麾下出了叛徒。”
陆逊的话其实没错,最近发生这么多事,孙婺心中其实也难免有这样的猜想。
但前世的经验无法给她指引,她一边思索着一边继续往前走。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忽然发觉气氛怪异,连忙朝两边望去。
山路一边是陡坡,另一边是茂密的树丛。暮色悄然而至,从枝叶缝隙往外看,天空暗了一个色调。傍晚的风吹拂树叶发出簌簌声响,除了树叶声与他们的行军声,山中再无别的声响。
……不对,没有鸟鸣!
“小心埋伏!撤退!”
孙婺一边发出指令,一边将二当家拉到身前,用剑抵着他的脖子质问道:“之前那般配合,原来都是装的?快说!这里埋伏了多少人!”
“什么埋伏,这、这怎么可能……”二当家踉跄站稳,皱着眉一头雾水。然而他的疑惑还未得到回应,一支箭“嗖”的一声穿过密林,射中了他的胸口。
鲜血涌出,他仍保持着疑惑不解的神情,身体缓缓瘫软了下去。
孙婺根本来不及问他更多,二把手的死亡没有给敌人带来半点迟疑,箭矢与滚石雨点一般地从山上倾泻而下,她只好丢下身前尸体,躲避滚石挥开箭矢。
她一边自保,一边趁着空档看向身后。
事发突然,队伍一时间又乱了阵脚,后头一堆人拥挤着往后退,其中几人被滚石砸中,滑下了陡坡,引起一片哀嚎声。
前头的算是陆逊亲自培养的精锐,除去押送俘虏下山的亲随,这些人是他最信任最得力的部下。他们倒没有那样慌张,一个个都在勉力抵抗着。
即便目前还有一战之力,这样下去还是要损失惨重。敌人似乎有用不完的武器和陷阱,他们的战力远超过预期,再这样下去,己方简直是以卵击石。
孙婺正打算再行险招独自上山,她动身之前最后扫一眼陆逊的精锐,不经意间却注意到押解二当家的那人。
他护在陆逊身边,身手比其他人利落,神情也比其他人镇静。这么多世过去了,理论上这样高素质的陆家士兵,孙婺不会没印象,然而此人却太过眼生。
孙婺心中正觉奇怪,便见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匕首。
匕首反射出森冷的光,在所有人应接不暇的空档,“噗嗤”一声刺进了陆逊的左肩!
原本正抵挡着滚石和箭矢,忽然遭到背刺,陆逊身形不稳就要往陡坡下跌去。
“陆逊!”孙婺呼喊着,条件反射般冲过去,一剑将内奸砍倒,又在陆逊即将滑下陡坡的时候拉住了他的手!
肩膀上的伤口并不深,然而受伤的一瞬间,陆逊只觉得整个肩膀又麻又辣,左手很快便感到脱力。
显然,匕首是淬了毒的。
更让人心跌到谷底的是,这么快的见效速度,极有可能是某种见血封喉的剧毒。
毒效发作,加上耳边箭矢声呼啸而过,震得陆逊脑中嗡嗡作响。他感受到右手上的温度和力量,抬头看向孙婺。她仍是那张温婉动人的脸,与他在皖口见到时没什么差别。
在这样紧张而脆弱的时刻,陆逊的思绪忽然飞得很远。
皖口,那算是他们俩真正的初见,与彼时同样的怪异感漫上陆逊心头。好像他们从前就认识一样,一个对视就能牵动出翻江倒海的情绪,只是彼时是莫名的心疼,此时是满心的遗憾。
他究竟是在遗憾什么呢?
濒死之际,却什么也想不出来,意识逐渐模糊,他只最后握紧了孙婺的手,呢喃出一句:“阿婺……”
“别废话!你快爬上来!”这样的危急关头,孙婺根本没注意到他已经中毒。感觉自己也快支撑不住,她只能催促陆逊。
然而她话音刚落,“轰隆”一声,一颗滚石卷着尘土从她身后滚了下来。
她急忙侧身躲过,然而滚石的力道,加上手中陆逊下坠的力道,还是将她拖下了陡坡。
甩不开陆逊的手,也无法控制身体往下滑,孙婺只能在心里无奈轻叹,都什么猪队友啊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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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陆逊没想到自己还能醒来。
睁开眼,起初他视线模糊,混沌中只能看到树叶间散落的柔和月光,继而是飞虫携来的微弱荧光。
费力地眨眨眼,陆逊发觉自己似乎是在山腰一处安全的平地。其他感官尚未恢复,濒死的紧张恐惧暂时褪去,他看向离他不远处的孙婺。
朦胧的、轻纱般的光线将孙婺的身形勾勒出来,让她像月亮一样皎洁柔美。此时她不像是个真实的人,反而像光与水汇聚而成的一幅静止的画,永恒的,虚幻的,触不可及。
许久之后,待感官恢复,眼前画面多了许多细节,场景才真实起来。
真实的孙婺当然没有他想象中美好。
幸好滑下陡坡时没有丢掉武器,孙婺正打算从陆逊身上割块布料。后知后觉布料主人已经醒来,她手上动作没停,“我小腿擦伤了,借你衣服包扎。”
陆逊还没从之前的情绪中撤离,嘴巴微微张开,却想不出任何回应。
孙婺也没有等待他同意,割下一块布料,将自己小腿处的伤口包扎好,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
“幸好只是擦伤,不耽误赶路,你等我……”孙婺说着,转头看到陆逊缱绻目光全落在自己身上,忽然明白了什么。
以她的经验,支撑陆逊行动的似乎是一串代码,逻辑分支完整严谨,千年从不出错。她救了陆逊,必然触发他的感情分支。
这对她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好事。之前为了让他按照承诺记起她,她设计过很多次英雄救美,期望之光燃了又灭,灭了又燃,却从来没有得到过想要的结果。
失望太多次现在已经毫无怨恨。
孙婺在他面前蹲下,还是想要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她轻声问:“陆逊,你还记得我们以前的事情吗?在皖口之前。”
以前的事情?陆逊一下子想起在庐江时周瑜说的话——“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还来这里?”
好像他真忘记了什么一样。但这太过荒谬了,他一颗心全在复兴陆家上,对这些世俗之外的事情总是敬而远之。
于是,他没有动摇,声音沙哑而坚定道:“我不信鬼神。”
因为失败过太多次,孙婺对他的回答毫不意外,只是随着他的真心吐露,像是触动心里某根弦,引起不同时空的情绪共振,熟悉又浓烈的孤独感让她很不舒服。
站起身,她手中掂着剑,仰头将他们的处境在心中掂量一遍,又回头在陆逊身前蹲下,和他道:“不知道你脑子还清不清楚,虽然有固定寿命,战斗中的死亡不能避免。也就是说,你中了毒,马上就要死了,但我没那么多时间,我得走了。”
陆逊这才意识到,自己还面临着生死危机。他忽然想起被抛弃在陷阱里的人,一瞬间寒意裹挟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