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繁忙的一夜过后,回到陆家前厅,陆逊、孙婺、顾邵、孙尚香疲惫地围坐在一起。
孙婺从袖中取出一块青色布条,递给陆逊,“你看是不是陆绩的东西?”
陆逊接过。
眼前布条沾染了血迹,边缘并不规整,且皱成一团——徒手从衣服上撕下来,又一直紧紧握在手心,才会有这样的痕迹。应该是昨夜藏匿在城中时,陆绩所为。
顾邵也看到了这布条,他闭上眼叹了一口气,“舅父昨夜所穿,确实是青色的袍服。”
“你在哪儿寻到的?”放下布条,陆逊看向孙婺。
孙婺:“穷隆山脚下。再往上全是灌木,难以行走,我只好带着这布条先行回来。”
顾邵忧愁之情溢于言表,“穷隆山?果然还是山越。之前的山越首领严白虎已被击杀,山中应当只剩一些余孽,想来也不难对付……只是穷隆山地势复杂,搜寻起来怕是麻烦。”
“虽是余孽,却像是已与官府勾结,不然怎能轻易将人送出城外?”陆逊想到关键,手不由握紧。
孙婺骑马狂奔许久,此时跪坐不过片刻,便觉腿有些酸,她改成了盘腿而坐的姿势,“我在路上百般思索,便也能想通了。从前陈瑀在任时,为了对付兄长,便已与严白虎勾结。吴郡内士卒还有许多陈瑀的旧人,或许也有与山越相识的,两方余孽相互勾结本也不难。”
毕竟在一些吴郡人眼里,孙策那样的贼,比严白虎那样的贼,只是多了个体面一些的身份而已。
几人沉默片刻,顾邵皱眉问道:“……舅父为何会被掳去呢?他性子明明很好,年岁也小,不该与人有仇怨。”
陆绩被掳的缘由无人知晓,孙婺直觉与自己有关,只是此时能想起的记忆里,她根本找不到线索。
“坐在这儿干想只是浪费时间,等待也不过让我们越发被动。”陆逊从席上站起,走到墙边,正要取下壁上挂着的弓,最后又换成了另一边的弩。
“伯言,你要往何处去?”看到陆逊往屋外去,顾邵也立即站了起来。
陆逊脚步不曾停留,“我领一队人马前去穷隆山搜寻。”
“你一夜未睡,要不然先休息一下……”
一看到陆逊握弩,孙婺便没来由浑身不自在。但心中记挂陆绩,她随即起身,“我与你一起……”
然而两人都没有将话说完,忽然一支箭矢射进正厅,“咚”的一声,将一张绢布钉在了墙上。
孙婺毫不犹豫立即出门查探,而陆逊拔下箭矢,取下绢布,只见是一张穷隆山的地图。地图上没有字,只是山腰一处标注了颜色,引诱着他往此处去。
“没找到人。”不多久,孙婺气喘吁吁回来,也看向了他手中地图。
陆逊说的对,敌人进不了城,就算进来了也未必能和陆家一战。但现在敌人来了这招引蛇出洞,明显是想转移战场,叫他们自投罗网。
看完手中地图,两人一对视,忽然又一次心有灵犀。
这显然是一个陷阱,但他们一定要去。
第54章
偶然的心有灵犀让孙婺想起他们俩后来深刻羁绊的开端。
她的第七十六世,被陆逊射死之后,其实并没有轻易放弃,实则当时情状也没有她放弃的余地,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成了她内心唯一的使命。
她的思路没有变,从年纪、能力来看,仍是没有人比陆逊更适合。摆在她面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在陆逊心中,没什么能比得上陆家“忠诚正直”家风的重量。
彼时她缺乏筹码,无法说服陆逊,只好俗套地用上了美人计。
然而,此前一千多年,相处机会极多的情况下,他们俩也没产生感情线,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陆逊对她来说是极难攻略下的男人,即便对他顺从,也不过能让他对自己更客气一些。
孙婺到了那个心理年纪,也没剩下什么少女情怀,实在不懂怎么谈恋爱。只好趁着来吴郡读书的日子,模仿陆逊从前几任妻子,事事顺着他哄着他。
在当舔狗的日子里,她发觉普通的讨好很难奏效,相敬如宾不可能改变陆逊的底线,于是她将主意打到了陆绩身上。
这陆家的宝贝疙瘩从小病恹恹,如果她去穷隆山找于吉薅些药草符水,替他治了病,自然便能成为陆绩的恩人,相当于陆家的恩人,也相当于陆逊的恩人。
于是她单枪匹马去往穷隆山上的草屋,于吉不在。她趁机将草屋翻了个底朝天,能用的不能用的成品半成品塞满怀,心满意足下山。
在下山的路上,她遇到被蛇围困的陆逊。
根据游戏的热知识,单体攻击武器很难应付群体攻击,陆逊拿一把弓想要突破蛇群围攻,三头六臂也不够。
于是她提着刀,大杀四方,将陆逊救了出来。
不过举手之劳,比起让她天天给他赔笑简单得多,况且他有固定寿命,就算没被孙婺遇上,他也绝对不会死。
这不值一提的小事她没放在心上,等回到城内,她才发觉事情有了变化——陆逊开始主动帮她补习功课了。
这样的变化让她有些不敢相信,孙婺试着给他做了个服从性测试。
在陆逊又一次化身学习委员的时候,孙婺一本正经和他说:“你自己上课偷看兵书,还管我听不听课?你要真为我好,就该懂我心里在想什么,快些,将你的作业拿来给我抄。”
她的冥顽不灵让两人冷战了几天,最后她还是得到了陆逊的作业。
事情到了这里,她有了成功离开的希望——以陆逊原来那种顽固的性格,现在能帮她抄作业,以后就能帮她谋反,她已经掌握了两人关系的主动权。
再后来,为了一击即中,她常常半夜翻墙进陆家和他约会,以维护好这段感情。
有一次,梨花树下,陆逊一千多年来第一次和她敞开心扉。
孙婺探进了陆逊的内心世界,知道了他父亲的临终遗言,也终于明白年少失怙的他,表面再坚强,也想要能够被保护一次。她举手之劳的英雄救美,歪打正着走近了他的心里。
作为交换,陆逊想要听她的心声。
然而彼时她审视自己的内心,并没什么纠结隐秘,十分纯粹。于是她说:“我只希望别再有下一辈子了。”
“什么这辈子下辈子,你的想法怎么天马行空?”大概因为这青涩的爱情,陆逊说话比其他时候俏皮,脸上的笑意敛去后,他认真道:“阿婺,如果真有下辈子,我一定会记得你。”
她内心毫无波澜,“说什么大话,好像你真有这个本事。”
原本的暧昧氛围被她一句话打散,孙婺恍然一阵才发觉尴尬,只觉得自己这心境真不适合恋爱。
为了自己的谋反大计,她勉力找补:“我不是说不信你,我不过是也觉得下辈子什么的太过天马行空……”
陆逊等她说完,垂眸轻叹一口气,又看向孙婺道:“阿婺,若我真不记得你,你定然是你不够喜欢我。你自己不付出十分的心意,叫我怎么有那本事?”
他的眼睛灿若星辰,因为从来言行一致,正直可信,他的话似乎也格外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一个人孤单了太久,分明只是毫无深意的打情骂俏,彼时的她却像在黑暗中看到了微弱的希望和光,让她一瞬间以为真的有人可以记得她。
夜风有些冷,孙婺抱紧自己的手,想用浑身的力量鼓动起那一点点光。
或许真的是自己不够努力,果现在这条当皇帝的路也不能成为终点,她必须要握住这一点点光。
许久之后,她声音略带颤抖地说:“那么,如果这一次也没结束,我多试几次……付出十分的心意,你……”
说到这里,她越过陆逊的肩膀,看到了在门廊边站着的孩童陆绩。
不谙世事的小孩一脸单纯,满眼好奇,也不知偷看了多久。
孙婺心里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确认,顾不上他。她从陆绩身上移开视线,抓住陆逊的手,将自己刚刚的话补充完整,“你千万不能骗我!”
后院内,突然的肌肤之亲将暧昧氛围又聚拢了回来。
陆逊望着他们紧握的手,嘴角漾起暖暖的笑意,又反手将她的手握住,“我不骗你。”
月色正好,梨花香甜,陆逊被氛围驱使着,靠近孙婺,一个吻就要落下。
一方面被他的承诺蛊惑,另一方面也算是在计划中,孙婺正要闭上眼,忽然余光看见小小看客陆绩仍然睁着那双又黑又圆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孙婺瞪他。
陆绩眨眨眼,继续看。
她的勾引男人的龌龊事,居然被一个小孩偷看了去。
孙婺赶紧推开陆逊,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追到门廊边向他砸过去,“臭小孩!看什么看!我他妈忍你很久了!”
这下子,陆绩终于知道害怕,拔腿就跑。
……
在孙婺回忆起这段往事的时候,陆绩也同时梦到了这个场景。
当时的自己大概真的是毫无杂质的好奇,然而旁观了梦境的陆绩,不仅是在梦中,直到醒来,他心中也五味杂陈。
梦醒时他身处一间林中小屋,山中的风透过床吹进来,凉丝丝。
屋外人声、脚步声、牲畜叫声,略有些嘈杂。
窗前,韩微已经成了山越的座上宾,她脱下小孩子的伪装,正端庄地跪坐在窗前,阅读着一卷竹简。
发觉陆绩醒了,她轻啜一口茶,贵妇般慵懒道:“陆公纪,你心中怕是有许多疑问。我将你引去后院,害你被掳来这里,可这实在是你陆家咎由自取……你若是想知道缘由,我也可……”
陆绩还没从酸涩的心绪中缓和过来,脑袋昏昏沉沉。他翻了个身,打断韩微道:“你别说了,我现在不想听。”
听到这话,韩微一怔。
她转头看过去,陆绩正用被褥裹紧脑袋,蜷缩着身体,像只鸵鸟似的,却十分淡定地接受了自己又被劫走的事实。
第55章
午后,待亲随将人手筹集好,孙婺、陆逊等人便带着人手去往了穷隆山。
穷隆山坐落在吴县西郊,毗邻震泽。山上树木茂盛,山中道路崎岖,除了去山顶拜访于吉的,其余很少有人来往。
到达山脚,从树林间往上望去,如盖的枝叶遮挡下,林间阴暗如同傍晚。山上只有前人走过时留下的小道,且常被草木覆盖,只能隐约分辨方向。
陆家招募私兵也不过几月,加之从庐江跟回来的陆康旧部,总共也只能凑齐一百三十四人。
大规模的山越集团需要农耕或者抢掠才能维持。生活痕迹许久都不曾被人察觉,孙婺估计山里隐匿的敌人规模不大,最多几十人。他们这一百多人的部曲本该够用,但敌人在暗处,占了地利,这人手便有些捉襟见肘。
孙婺与陆逊合计,山上地势复杂,以免全军覆没,将这一百三十四人一分为三,他们俩各领一队上山,顾邵与孙尚香领一队在山脚待命。
平日里孙尚香常常忘记自己六十多岁的实际年龄,没脸没皮和孙婺斗嘴,临危之时却很有担当。
她那一张还没完全长开的脸写满严肃,一本正经同孙婺道:“阿姊,冲锋陷阵本该我来,但我受困于这身子……不过你放心,你若遇上危险,吹响铜角,我必奋力救你。”
“不必,你照顾好自己便可。”孙婺不以为意,自顾自擦拭赤锋。
“你不记得从前,不记得曾经对我的好,我却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孙尚香一把抓住孙婺的手,“我这辈子除去替微微报仇,也想让你开心一些,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她话没有说完,忽然被陆逊打断。陆逊望着孙婺说:“时间不早了。”
“这便动身。”听到催促,孙婺不再多说,领着自己的人手就要往林中而去。
陆逊与她擦身而过,严肃疏离的样子和早前回忆里的和善亲密大相径庭,让孙婺忽觉怪异。
孙尚香所谓的“对她的好”,大多只是自己消遣时的随意之举,却让孙尚香一直记得。而她对陆逊的那么多次的“十分的心意”,一次也没被记住,真是不公平。
然而这只是两千多年里,种种不公平中的一种,孙婺很快将它抛诸脑后,一头扎进林中。
山间全是崎岖难行的小路,越往深山里走,树木越是繁茂,光线越是昏暗,耳边蛇虫蛙声也越来越聒噪,不知何处传来的野兽嘶吼声阴森可怖。
只有被砍伐掉的荆棘与倒伏的野草让人安心——既然确有山越活动的痕迹,他们至少能确定他们不曾迷路。
以防敌人布下陷阱,孙婺拿着地图走在前头,一边与士兵用武器敲打地面,一边向前推进。陆逊领着后面的大部队,小心提防着两边与身后的风吹草动。
初时所有人都神经紧绷,但除了被蛇虫咬到、被荆棘划伤,也没有什么大的伤亡,渐渐众人才略微放松下来。
这样行路半个多时辰,忽然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空地。
荆棘灌木全被除去,树木也被砍伐,午后阳光从这片空地上方直射过来,林中森冷的风也终于带上了暖意。抬头远望,可见震泽与天相接,景色极为秀美。
这块空地或许是前人布置的观景台。孙婺这样想着,不敢放松警惕,又继续用赤锋剑鞘敲打地面。
这一敲,她发现原本表面松软内里扎实的泥土声变了,略显沉闷的“咚”的声音,剑鞘的触感也与之前不同。
“停!”她赶紧喊住众人。
然而陆逊招募的这批新兵,大多都没有实战经验,也不能完全做到令行禁止。有几人反应慢了一拍,没收住脚,还是往前踩了上去。
泥土下藏着薄木板,几人重量一压,木板立刻“呲”的一声裂开,一人慌张中拉住同伴躲过一劫,另外却有四人一同摔进了土坑。
土坑下插着三排削尖的木杆,木杆穿透四人身体,伴随着尖叫哀嚎,鲜血四处喷溅。
孙婺往坑中望去,只见一人扒住坑沿,只刺穿了脚掌;一人以跪坐的姿势着地,大腿被划出深深的血痕;一人被两根木刺贯穿肚皮,胸腔起伏着却动也不敢动;还有一人恰好被刺穿了脖颈,伤口汩汩往外冒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