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也真是有雅兴,半夜一个人出来吃独食……”孙婺话说一半,后知后觉被“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触到了逆鳞,于是换了话题道,“你真当你陆家铜墙铁壁防得了小贼?”
她将后院环视一圈,又说:“前院好歹加高了些,但你这后院,院墙这样低,徒手便可攀爬。还有这梨树,枝丫旁逸斜出,已经探出了院墙,正好给人落脚。”
她指着树上一处道,“我从前便常常踩着那根枝丫翻进院来,从不曾叫人发觉。”
陆绩抓住了重点,“你从前翻进我家来做什么?”
翻墙进来做什么?孙婺略一思索才想起来,彼时自己目的不纯,绝不能和陆绩说。
“总之不曾偷你家东西。”她敷衍着,将碗中鱼肉送进嘴里。
她怕陆绩追问,然而夜风吹过,陆绩忽然一阵咳嗽,差一点喘不过气,小脸憋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这小身板,半夜就不该操劳。”孙婺轻拍他的背替他顺气,“想吃独食也可使唤仆从,叫他们看着你吃独食不香吗?”
孙婺啰嗦一阵,陆绩脸上潮红褪去,只是喉咙有些沙哑,略带些气喘。他放下筷子,再也没有了吃东西的欲望。
孙婺见他这样,心里久违地闪过一丝担忧。她重新坐好,接上之前的话题,又说:“我从前翻墙进来,看到了你这样的孱弱少年,小仙童一样,便告诉了你一个秘密。我说,城外穷隆山上有个仙人名叫于吉,你去求他,便能让他治好你的病。后来你上山找到了仙人,果然治好了病,每天活蹦乱跳,为所欲为。”
孙婺心想,如果这是最后一世,延长寿命没什么意义,但能让他这些年好受一些也好。
听她这么说,陆绩想起自己确有前往穷隆山的记忆,只是过程似乎不太一样。一时不知她是记混了,还是在瞎编。暂且不管这些,他楚楚可怜地望着孙婺道:“既然你知道仙人住处,何不带我去一趟?穷隆山那样大,我怕我寻不到路。”
去一趟倒是不难,只不过于吉行踪虽固定在穷隆山,但时常在山里采草药,未必一次就能找到。孙婺被他看得有些心软,便应道:“后日学院休假,我去替你求一趟药。”说完又乘机道:“我帮你可都是要求回报的,我之后要你做什么你可不能推辞……”
“后日?”陆绩打断她道,“你不来我家赴宴吗?”
意外获得了陆绩的特别招待,发觉他对待自己实则与从前也无异,孙婺心中的气消了不少,“不必,你有这心我便心满意足了。先不说你们未曾送来请帖,真去了我也尴尬。”
“我们这样亲近,你想来随时可以过来,也免得次次翻墙。”陆绩倚在梨花树下,双手交叉在胸前,颇有副小大人的样子。
幼年陆绩和成年陆绩的身形在这一瞬间交叠,奇异的十分融洽。
忽然孙婺脑中闪过一句自己的声音,“要是还有下一世,你要珍惜现在的他,他长大可就不是这副模样了。”
似乎就是上一世自己的自言自语,在那之前,她以为的陆绩就同梨花一般,孤高清冷,指尖一掐就要留印子。也同梨花一般,花期极短,十多天便要凋谢。
陶炉底下的火焰逐渐熄灭,鲈鱼散发出最后一丝余香,朦胧中将她拉回上一世。在她将自己水解的目的和盘托出之前,她和陆绩曾有过同样融洽的时光,在梨花树下品鱼共饮,只是那时的陆绩比现在大一些,个子比她还要高,长得极好看,一沾酒脸上就多一抹艳色。
孙婺在脑中勾勒出陆绩五年之后的样子,这么好看的少年,她很奇怪自己怎么会过了两千多年才正眼看他。
她正兀自恍惚,墙边忽然传来声响,她抬头看去,却见一蒙面人将将攀上墙头。
好家伙,才说过陆家后院最容易攀爬,这就来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
为了偷鱼方便,孙婺今晚只带了把短刀。见到来人,她取出短刀,目光挑衅地与小贼继续四目相对。
今夜月光大好,小贼见到院中两人先是一愣,继而不顾孙婺□□裸的威胁,顺着墙头窜至远离梨树的一面,继而从身后取出武器。
孙婺见他利落的身形便知不好,见此情形便将陆绩塞到梨花树后,再回过头时,便见到月光下箭尖锐利的光。
冷光一瞬间释放,呼啸声不同寻常,孙婺匆忙翻身躲过。
一回头,箭矢边的梨花被劲风吹散,箭尖全部陷入地面,箭尾还在细微而剧烈地颤动着!
这样的力道,孙婺见过,不可能出自于弓,是出自现在远距离武器的天花板——六石弩。
以目前的技术水平,很少有人能获得这样高端的冷兵器。孙婺心中不由一沉,原来并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而是蓄谋已久的大盗!
这样远的距离,一把短刀难以抵挡。但一味躲着,也不过是任人鱼肉。孙婺立刻做出了决定,她趁着盗贼给弩上弦的空档,往墙边冲去。
一般盗贼就算拿到六石弩,因为不够熟练,上弦难免要许多时间。
孙婺赌的便是这不短的时间——冲上墙头,拿短刀抵住其咽喉,便一切尽在掌握了。
然而,她没跑两步,便迎来了第二支箭!
箭尖从她手臂擦过,孙婺躲避间摔在地上。顾不得疼,她瞬间在脑中理清了目前形势。
她显然又一次低估了盗贼,这是一个熟手。以现在的情形,若强行爬墙,下一次,箭尖便要指着自己脑门了。
此时不能硬上,她全神贯注盯着对手,心中计划着先躲过这第三支箭再说。
就在箭矢第三次准备释放的时候,月光下箭尖忽然转了方向。
孙婺心中大叫不好,一转头,果然看见陆绩从梨花树下窜了出来。
“陆绩,回去!”孙婺自然知道他是想去搬救兵,但他这弱不禁风的样子,怕是一支箭也躲不过的。
陆绩不顾她的劝阻,拼命朝门廊奔去,孙婺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第三支箭比想象中来的晚,孙婺回头望去。箭尖寒光仍在,只是面对陆绩时,来人似有犹豫。
孙婺立即从地上站起,可不等她松口气,便听到了“嗖”的一声,以及箭矢入肉的沉闷声响。
于此同时响起的,是孙婺脑中的“嗡嗡”声,即使见惯了生死,可不知怎么的,她这一瞬间竟不敢回头看陆绩。
她有些难以置信,这两千多年第一次发觉需要珍惜的东西,难道就这么碎了?
直到墙头黑影缓缓落下,砸到地面上,她才反应过来——盗贼果然还是不知天高地厚了一些,出师不捷,就这样死在了陆家后院。
回过头,只见陆绩好好的坐在地上。在他身边,陆逊沉静从容地收起了自己的弓。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孙婺为自己适才的多愁善感感到奇怪,陆绩已经来到她身边,攥起她的手,不曾遇到什么生死危机似的说:“你难道又遇上了什么不好对付的仇人?”
“你怎知就是我的仇人?明明是在你陆家遇到的盗贼。”孙婺嘴上这样说着,也攥紧了陆绩的手。
其实在她的记忆里,陆家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特别的盗贼,这盗贼确实大概率冲她而来。
“你自己引贼便算了,将盗贼引来我家,便不怪我不欢迎你。”陆逊说着,也不看他们,兀自上前检查起盗贼尸体。
孙婺不顾他的冷嘲热讽,牵着陆绩的手跟了上去。
盗贼的蒙面巾被扯开,很普通的一张脸,孙婺对他全然没印象。
陆续有仆从打着灯笼来到后院,借着灯笼的光,只见盗贼携带的那把六石弩,弩机崭新,望山、悬刀被铜郭包住。望山刻度精准,悬刀只有少量划痕。
“这么精巧的弩,不像是普通盗贼能造出来的东西。”孙婺提醒陆逊。
陆逊对□□类武器颇感兴趣,他将这把弩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回答道:“城外还零星有些山越聚居,或许是他们从军队里抢夺来的也说不定。”
看盗贼的身手实则也不像山越,但此时孙婺还没有头绪,便也不再多说。
这番折腾之后,陆绩体力已显然支撑不住,他将半个身子倚靠在孙婺身上。陆逊见状,吩咐仆从将陆绩带去休息,又同孙婺道:“应当不必我送你吧?”
口腹之欲已经满足,眼见查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孙婺也不愿在陆家多待。她转身便熟门熟路往陆家正门而去。
正要走出门廊,却听陆逊道:“来者不善,怕不止这一次,你这些日子多加小心。”
孙婺领了他的好意,转身正要道谢,却见陆逊仍低着头,颇有兴致地拨弄着弩机。
孙婺的记忆里,他用弓的时间更多,但拨弄六石弩的场景也有那么几回……
心头突然涌上一些不好的回忆,她立马回头,什么也没说,离开了陆家。
第51章
回家时为了避免惊动其他人,孙婺又一次采用了翻墙的方法。
进到屋内,孙尚香睡得正好,她嘴角的口水流到了枕头上,梦中却也不忘擦拭嘴角。
看她这样,孙婺倍感温馨亲切。躺回到自己床上,总算为自己对陆绩的感情找到了缘由——自己又不是机器,即便总被忘记,那些亲情、友情、爱情,总是切切实实存在过的,不能轻易消减。
将盗贼的事情放到脑后,她准备睡觉时,脑中却全是陆逊握弩的画面。
一开始的画面还是在陆家后院,到后来全是在西山行宫,带着满室血光。
不想回忆的画面挥之不去,最后被强行从她记忆深处拉了出来。
——那是她第七十六世的事情。
她当时正在研究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
方法她已经想过很多,也形成了一些理念,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既然这个游戏遵循了大部分的游戏设定,那游戏的终极目标,一统天下,如果成功,总该给她一些奖励。
——当时的她还不能相信,所谓奖励只有一首喜庆的背景音乐。
之前之所以只有一首背景音乐,当然只是因为最后一统天下的皇帝不是她自己。一旦这么想了,她心中便产生一股执念——自己必须当一次皇帝。
说起来,她曾经帮着自己的势力,完成过一统天下的目标,却从未亲自实现过。其中原因,一方面是当皇帝需要操心太多,不适合她的咸鱼性格。另一方面,以女性身份统一三国,是完完全全的地狱难度。
很多次,由于她的不凡表现,许多三国名人都会对她非常服气。
但是每次收服这些人,她觉得这一世自己要事业有成的时候,这些名人转头就拜在了孙权或者孙策门下。让她一时不知道,是这群名人眼瞎,还是自己眼瞎。
为兄弟做嫁衣裳次数多了,渐渐的她也只能承认——虽然都是一家人,但在这个世界,一方面身为女性,一方面被性格所囿,她并没有自己兄弟那样的号召力。
尝试几回全部失败,孙婺决定使用一个不太光明的手法,来圆自己的皇帝梦。虽然有些龌龊,无论如何,当了皇帝再说。
于是,第七十六世,黄武三年,孙婺发动了一次宫变。
当时,因为到处征战,孙婺在吴国已经累积了极高的功绩。
从身份上看,她是孙权的亲姐姐,且身为女子,既无夫君,又无子嗣。从能力上看,指哪儿打哪儿,所向披靡,她脸上几乎刻着“最强工具人”五个大字。
所以那时她很得吴王孙权器重。
但是,宫变不可能只靠她自己,尤其是宫变成功之后,想要东吴不散架,必须有股肱之臣的支持。
她将当时吴国的肱股之臣考察了个遍,最后看中了陆逊。
所以在宫变之前,她已经做好了很多铺垫,从一开始言行便顺着陆逊的喜好,好让他们的相性更佳。多年战友情,再加以威胁,她不信陆逊不站在自己这边。
初期颇为顺利。
孙权获封吴王时,守卫并不严密。孙婺趁着孙权在西山避暑时,带着剑与弩,直闯孙权的避暑行宫。
其中过程实在是记不清了,诸如如何买通守卫,如何携陆逊同行,如何将陆逊捆在隔间,让他旁观自自己行凶,这样琐碎的事情太多。
然而她与孙权的姐弟情多少还是有些,所以后来的事情总是叫她难以忘怀。
其中最让她记忆深刻的,是孙权被一剑刺倒在地上的样子。
“阿姊……”彼时他嘴唇颤抖,不住地轻声呢喃,语气里全是难以置信。
她当时的感情,可能比较复杂,但应当还是喜悦多一些——这时的她已经和第三世很不一样了,再不会因为兄长得死而哭泣,甚至亲手杀掉关系尚可的弟弟,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在发现躺在地上的孙权仍有挣扎余力时,她将宝剑往外抽了一寸,又用尽全力猛的往地上一刺。
这一次,“咚”的一声,血液飞溅,孙权被钉在了地上,再也挣扎不了,一句“阿姊”也呢喃不出来。
他的血喷溅了孙婺半张脸。这一番动作很费力气,做完之后,孙婺坐在地上,疲惫地擦拭着脸上血迹。
温热的血从她脸上流淌滴下,又黏又腻,怎么都擦不干似的。
擦了好几下,结果血糊了满脸,她最后只能放弃,起身去往隔间,拿出陆逊嘴里被塞的布条。
一边动作,她一边说:“吴王还没有死,给你个机会,杀了他。”
让陆逊手上沾血,才能保证他们俩处于同一战线。
然而陆逊剧烈的喘息着,眼中冒火似的恨恨盯着她。
“你别想着替吴王复仇,你看他,奄奄一息,救不活了。”孙婺转头看了孙权一眼,后者双眼圆睁看着她的方向,但目光因为失血过多而难以聚焦。
孙权身体和唇角都涌着鲜血,只剩下最后的微弱喘息。
孙婺又回过头继续看向陆逊,声音极为平静,“外面都是我的人,你要是不听我的,你就是杀害吴王的凶手。”
她给陆逊松了绑,又将一把弩放到他的手中,“但只要你射出这一箭,你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也可放任你陆家为所欲为。”
孙陆两家的命运掌握到了陆逊的手里,他用颤抖的手拿起弩,却许久也没动作。
孙婺并没有着急,精疲力尽过后,她闲适地躺到窗边塌上,欣赏着龙涎香与血腥味混合的古怪味道,过了一会儿才想起什么,她提醒陆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