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着平板,认真地一个个看了起来,丝毫没注意到,每一个红绿灯,后视镜里都有一道视线折射在她脸上。
“这顶好看吗?”谭山崎拿起一顶贝雷帽,虚扣在头顶,对着镜子左右看,又看向路过的莫时弼。
“不错。”莫时弼路过刹住车,手上提着一件西服,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顶帽子,潦草地点头认可,又走开,“但你也别把目光全放在帽子上吧,看看其他的?”
“那就这顶吧。”谭山崎把帽子压实了,可怜兮兮地放眼整个实体门店,也只有这顶七千九的帽子,是她能咬牙买得起的。
这些外国冷门小众设计师,开价也太狮子大张口了。
身后,传来铁架子轱辘咕噜响。
谭山崎转身,只见销售员拉着一个挂了几套衣裙的落地衣架出来。
“小姐,这是罗先生挑的,让您过目,挑着喜欢的试试。”销售员说。
谭山崎围着落地架转两圈,替罗文作品味堪忧,“这也太冬天,太老土了。”裙摆长及膝盖,袖子遮到胳膊肘,竟然还是圆领的,与她现在身上这套卫衣阔腿裤的品味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小声嘟哝,嫌弃地多看了两眼,才给面子地收敛神色,正色放声道:“不要,这不是花季少女该穿的,我需要一些热辣的,适合十七八岁的,夏日倾城的,花花绿绿的,最好……”她话音一顿,心里句栉字比一番,最后绞尽脑汁选出——“最好是年轻男明星一看就喜欢的。”
销售员被她语气逗笑,说:“好的,罗先生说您想要什么都可以,请跟我来吧,这边的区域更适合成熟风,小姐您想要的热辣的,夏日轻熟风在隔壁。”
“他原话是什么?”谭山崎只注意到前半句。
“嗯?”销售员反应了一下,复述:“他与莫先生情同手足,莫先生的女主角,也是他的女主角。罗先生就是这么说的。”
“哦。”没劲儿。
销售走在前,领着她走到另一个区域,转角后豁然开朗,这边的裙子衣衫款式显然比方才要多得多,且颜色上要鲜艳不少。
新一轮烦恼来了。谭山崎苦恼地心想,方才说得都是气话,她并不喜欢花花绿绿的衣衫。
销售能做到这个位置,必有过人之处,眼见她不声不响,便知道这些花蝴蝶一般的衣服都不入她眼。再看她身上穿衣风格,便引她到再隔壁的夏日风区域。
不料罗文作却在,坐在中间休息区域的沙发上,手里掀着一本杂志,循着声音看过来。
谭山崎浑身一僵,定住了脚步,不知道该不该前进。
莫时弼不在,又捉摸不透他的态度,谭山崎不知该怎么跟他相处。
好在他只扫了一眼,没有情绪的,便把目光收回,落在手上的杂志上。
谭山崎只好硬着头皮进来,沿着边上转悠,择衣。
他变了,五官与从前无异,只是感觉上变了,这种多年不见久别重逢后的乍然一面,更让她可清晰辩出,变得更加正气凛然,不怒自威,一副身居高位的威严气场。谭山崎漫无边际地心想,变得没办法再跟她这种身份的人开玩笑,无形地立起一道透明的隔阂。
如果他保持现在的态度,装作不认识她,或不记得她,谭山崎心想,她应该也拿这个人没办法。
但从来如此,不是吗?
罗文作向来说一不二。
原来他叫罗文作。她后知后觉地心想,才觉得自己的脑子乱成浆糊,拿出手机输入这一串拼音,才得出这三个字,以及他的百科。
百科的人物相片里,他罕见的一身私服,走在陌生干净的街头,更像是被偷拍的。
屏幕往下拉,没有太多关于他的资料,没有出生年月,没有毕业院校等,倒是有个祖籍地和出生地,香港,以及任职企业和职务。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甘心。谭山崎歪了下脑袋,把手机揣回兜里,脑子里蹦出这三个字。
她费尽心思花了三年时间才从十万大山走出来。
三年有多长?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她无时无刻不在盼着,有朝一日能找到这个人,甚至在脑海里打过很多草稿,幻想着这个画面,如果再见到这个人,她该说些什么?
想念?责怪?但无论说些什么,她上来一定要跟他炫耀一番。
要对他说:你看,没有你,我也能走出来。
又或说……他们都死了,那些曾致你于死地,试图活埋你的人,都被烧死了。我从灰烬中走过,一个一个检查过,都死了。你知道吗?我与志愿者们一起把他们的尸骨抬下山,亲眼目睹他们被送上灵车,我等这一天,也等太久了,那天冷风一阵阵扑面而来,可我却觉得如获新生……
这样会显得她过于冷血吗?
……可罗文作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她性格乖戾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所以这才是罗文作不愿意跟她相认的理由?
“小,小姐……”销售员大惊失色,看着猛然一下跪在地上的少女。
明明眼眶通红,却面无表情,眼睛亦是干的,没有要掉眼泪的意思。
客人忽然性情大变,销售员心里苦,忙不迭蹲下试图安慰,被她抬手摆了下。销售半屈下的膝盖登时又站直了,余光捕捉到不远处的男人站起身来,心道不好,工作要砸这事儿上了,不料罗文作沉默半晌后,只做了个离开的手势,示意她出去,销售一刻不敢耽误,立马离开。
搞什么。她拧着眉心想,不由地张着嘴巴调整呼吸。
不能再这样了。谭山崎托着下巴颏,平静地看着地面,反省着方才矫情的心理变化。
她还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谭山崎缓慢地做出结论。
“累了?”头顶传来声音。
一双皮鞋走进视野中。
她抬起头,依然面无表情,在他看来,更像是下巴扬起来。
“地上凉。”罗文作无动于衷地,朝她伸出手,手心向上,指尖微微倾斜。
谭山崎仰头看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沫,说:“你自找的。”
“没听明白。”他说着,还是那一句,“起来吧,时弼进来看到该误会了。”
“七,我觉得这套不错,很衬你——”
说曹操,曹操就到。莫时弼拎着两个衣架子从短廊进来,脚步一顿,“你们——”又哑然。
罗文作默默收回手。
谭山崎抹了一把脸颊,自己站了起来,“哪套?”
“这。”莫时弼暗叹自己进来的不是时候,只能硬着头皮将手里两个衣架分开展示。
谭山崎接到手中,潦草地看了眼,觉得还不错,“我去换。”
等人进了试衣间,莫时弼绷紧的头皮炸开,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
“你们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
罗生这时候看七七都还是看女儿的心情,到目前都只有亲情,没有爱情,并且他也知道七七是什么想法,让他转变挺难的。
第47章 【2013】
2013年, 北京。
次日,谭山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周霏的出租屋, 休息一下午,戴着口罩与陈映珍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
其实她跟陈映珍长得并不怎么相似,陈映珍在家里不受宠,她本人又是个不爱拍照录像的人,而后陈鹏锟举家搬离原来的住处, 图吉利方便, 也没有留下陈映珍几张照片,就连她的毕业证书银行卡等,也只是挑选了一些重要的,整理放在一个箱子中,做给外人看的, 毕竟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人始终没下落,时间太短, 他们也不好对外说陈映珍已经死了。
倒也不怪陈鹏锟和章红玲会认不出来, 回到陈家的女儿不是他们养了十来年的陈映珍。
后来谭山崎翻看她的小学初高中毕业证书,才发现候光辉说得对,她们乍一看倒是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不是与现在的陈映珍相似, 而是没被囚禁前的陈映珍。
照片中,陈映珍有着一张婴儿肥的瓜子脸, 脸上没有化妆, 素到不能再素, 细碎刘海间的细眉长而弯,接近于菱形的大眼睛,眼距稍宽,额头眉骨不高鼻梁来凑,从额头频起到眉中频坐又鼻翼频起高楼,接着是小巧挺翘的鼻头,嘴角平整的小嘴巴……
五官精致,眼神无辜,气质柔弱,是这些照片给出的关键词。
可陈映珍被囚禁在地下室三年,三年的非人生活,将她折磨得瘦骨嶙峋。
陈映珍无时无刻不分昼夜地备受煎熬,恶魔变态磨去了她的天真和稚气,她的婴儿肥变成了两颊凹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四十天都在挨饿的她,颧骨外扩,小瓜子脸变得刀削一般,泪沟法令纹明显。
谭山崎可怜她,因着也曾有过相同的遭遇。
不同之处在于陈映珍是在十五六岁遭遇毒手拉下深渊。
她则是出生在深渊。
封建的习俗和吃人的习性,放眼看过去,周遭弥漫充斥着诡异的气氛,漫山遍野的绿,漫山遍野的毒。
一个黑暗的深渊,和一个绿野仙踪的深渊。
有什么不一样吗?
约摸也是有的,陈映珍清醒的知道,她坠入了深渊。
谭山崎却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置身于天堂。
直到有一年,一天,大约六岁,小山崎练完每日的基本功,偷偷尾随母亲来到,一个她不该去的地方。
在那里,她看到了白色的细末,看到了透明无色的液体,尖锐的针管,还看到了红色的液体,也看到了死人。死人倒在地上颤抖不止,不断呕吐,伸手像舞爪,可周围的人只冷漠地看着他,知道他的动作越来越小,越来越缓慢,直至一动不动。
然后,她也被看到。
她捂着嘴巴,从小屋子里出来,怛然失色地朝外奔跑。
满世界的绿色,蓝天,白云,下过大雨后泥泞坑洼,让她绊了一跤。
她被母亲从后拦腰捞起,妇人的力气惊人,轻松地将她兜着,一段山路后,她们回到了住处。
在六岁前,谭山崎每天的烦恼只有吃不饱和舞太难。
吃的姑且可以谅解。母亲说:这两年干旱,毁了庄稼,农民叔叔们种的花花草草卖不出去,没有钱,也就没有吃的。
山里不只有她一个人挨饿,榕树头那户人家,饿得连他们养了十几年的老狗都杀了。
可小山崎太饿了,没有力气跳舞。
且在她看来,那套舞太诡异了,说不出哪里诡异,她就没有见过这样的舞,人高兴了不会这样跳舞,篝火小晚会的时候,大家也不会这样跳舞。
族长却说,这段舞不是谁都能跳的。
这点,她倒知道。
整座小山里,只有她和族长夫人兰会跳这样的舞。
兰每天都会到小屋里检查她有没有偷懒。
可还是那一句,小山崎太饿了,根本没有力气跳舞。
每天光是压腿拉筋,缠上绸缎,已经耗尽她的全部力气。
这时,族长却说:只要下雨就好了。兰老了,她跳的水,天公不喜欢。
水。原来这套舞的名字叫做水。
小山崎不懂,舞跟雨有什么关系。
直到那天下午,她被母亲逮回到小屋中,她恐惧地跟母亲保证,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不听话,求母亲不要惩罚她。
出乎意料的,母亲什么都没说。
父母都是山里的医生,父亲在半山腰的诊所值班,家里全是与医学相关的东西。
不久后,兰来了。
还带来一个折叠收纳包。
这是兰头一次带除了缎带和医药等以外的东西上来,小山崎立即被吸引了注意力。
收纳包打开,精光闪过,是一把刀。
她惊呼一声,指尖捂着嘴巴,踉跄坐在地上。
……
跑。
她本能的想法。
太邪门了。她止不住心想。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就像蓝蓝天空下不只有一座山。
当然后来她也知道了,她所在的地方是群山,一座座高山群峦叠嶂。
罗文作将她养得很好。
至少在她看来,是的。
她从来没有吃过那么饱的饭,原来睡觉还可以是平躺着的。
罗文作简直就是个神仙,为她打开新世界大门,那几年她宛若站在四壁柜的时间回廊里,巨柜参天,高耸入云,罗文作肃立在旁,为她打开一个又一个抽屉,给她展示着,她哇哇落地以来,到长这么大,都从未见过的物什。
物资运送不方便,书打成一沓沓的纸,大鱼大肉很简单,包装密封送来可以储存很久,吃顿菜却不容易,好在她也并不是那么喜欢吃菜。
总的来说,罗文作真把她当祖国的花朵在饲养,该吃该喝该睡觉该看书的时间,都严格区分开来。
只是过去饥饿的时间太长,能吃的食物单一,咬肌退化使得她面部折叠度高。
陈映珍却没她那么幸运,常年处在饥饿的状态,使得她营养不良,多处器官异常,这些都在周霏的细心调养下补救回来,只是眼睛和心理问题还需重视,这两点急不来。而改不回来的,是面部肌肉走向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她一言难尽,连同周霏看了也唏嘘。
好好的一个漂亮女生……
由于暂时性失明,陈映珍还不知道自己的长相变化,
只是有天突然问起,她们长得很像吗?
不像。和现在不像。但和十四五岁的陈映珍几分相像,所以陈鹏锟、章红玲,以及那些警察学生们,拿着陈映珍十四五岁的照片与她比对,就认定她是五官长开,愈发女人的陈映珍。
她不需要去做DNA,因为她本来也不是陈鹏锟的女儿,陈鹏锟一家也不关心,反正本来也不是他的女儿,警察见陈鹏锟认了,亦不想多管闲事,于是从此以后,她就是陈映珍了。
“候光辉会在我的脸上使用东西。”陈映珍说。她摸着自己的脸,做了个‘猪八戒’的表情。
没等谭山崎理解她这是在做什么,陈映珍又落寞地问谭山崎,可不可以让她摸摸她的脸。
尽管谭山崎不太喜欢被人触摸,但她无法拒绝陈映珍,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然后意识到陈映珍看不到,才直接拿起陈映珍的手,去触碰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