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撷院不大,但后院却颇为宽敞,这原是浣衣局的院子,需要场地晾晒衣裳,地方自然敞亮,只是如今被一大片竹林占据了一小半,其余地方长满野草,天寒地冻,野草也变成枯草了,被雪压断了。
她不曾踩到雪地里去,免得湿了鞋袜,只是在长廊下走了走,仰头看看黑沉沉的天,不见明月。
又下起了雪,她原打算回屋,却在此时,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往后退了几步,将身子掩映在了竹林后,这里少有人来,难不成是楚淮?
她才想着,果见是楚淮,可又不仅仅是他,是太子萧应,他怎会来这里。
只见萧应扯着仅着白色单衣的楚淮,看着有两个楚淮粗壮,极其粗鲁的将他一把扔在雪地里,傲慢道:“你就是楚国的九皇子?楚国无能败给了大梁,将你送来给孤做伴读,孤才不想要手下败将做伴读。”
楚淮半躺在雪上,对此并不应声,萧应不耐烦的踹了他一脚,脚底在单衣上留下黑色鞋印,“你哑巴了?孤在问你话。”
地上的楚淮仍旧不说话,躺在雪里,一动不动,被踹了一脚连个反应也无。
萧应身为太子,何尝有人敢这样待他,又踢了楚淮一脚,有些恼怒,“张嘴。”
萧应的侍从呵斥道:“这是大梁的太子殿下,你乃太子殿下的伴读,便是臣子,岂敢对太子殿下不敬?”
楚淮连眼皮子都没抬,宛如死了一般,这般行径落在萧应眼中便是无形的挑衅,怒气丛生,“好,有骨气,孤倒要看看是你的骨气硬,还是骨头硬,给孤打!”
梁楚一战,梁国虽胜了,却也费了不少人力物力,还让他外祖父受了伤,萧应自然对楚人厌恶至极,如今楚淮还敢无视他,萧应可咽不下这口气。
萧容屏住呼吸,飘絮飞舞,积雪盈光,她瞧见那些内侍对楚淮拳打脚踢,毫不留情,好像楚淮不是楚国的皇子,而是萧应养的一条狗。
可是楚淮一声不吭,像是不会痛。
萧容皱着眉头,楚淮好歹是楚国的皇子,萧应不可能真的打死他,这时只要开口求饶,萧应满意了,自然会放过他,可若是这样犟着,势必要吃不少苦头,她从前便是这样过来的。
楚淮始终没有开口,蜷缩在地上,任由拳头与脚印随着飘雪落了满身,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一眨不眨,不一会,他的嘴角便淌出了鲜血,血渍在雪上晕染开,犹如冬夜里开出最艳丽的花。
萧容的喉咙发紧,心头不安的跃动,不知该是进是退。
就在这时,楚淮忽地抬眸看向她,比冰雪更冷的眸子让萧容气息骤停,隔着夜色与雪色,她看见少年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随即带血的唇瓣绽放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她藏在披风下的指尖攥紧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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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侯风流成性,共有四子七女,除去嫡出一子一女,其余皆是庶出及外室子
闻姝就是其中最不显眼的庶女,爹不疼,娘早逝,常被欺压
八岁时,爹爹又领回来一个外室子,众人改为欺压他
闻姝动了恻隐之心,帮过他几次,两人便比旁人亲近些
因被主母忽视,拖到了十七才为闻姝择婿
为她挑选的几个夫家十分不堪,闻姝不愿,却又无可奈何
定亲前夕,京城出了件大事,永平侯府的外室子竟是皇家沦落在外的皇长子
一朝寻回,圣上便要册他为储君
一时之间,永平侯府人人自危,大气不敢出,怕极了太子会报复他们
闻姝想着她和四哥也算有些交情,如今他一飞冲天,是否能求他为自个择个好亲事,脸皮厚些能博个前程也是好的
她特意做了四哥最爱吃的荷花酥前去求见,道明来意
谢君翊扫了一眼桌上摆着的荷花酥,极其温和,“五妹妹想要个怎样的夫婿?”
闻姝脸一红,喏喏道:“但凭四哥安排。”
谢君翊低低的笑了一声,眉眼上挑,漫不经心的把玩着玉扳指道:“五妹妹瞧孤如何?”
闻姝:……?
第2章 灾星
萧容原忧心他会供出自个,可片刻后,楚淮又闭上了眼,面容恢复死气沉沉的模样,仿佛方才的笑是她的错觉。
萧容看着那些人毫不留情的动作,真怕他们将人打死,她微抬脚步,可却在这一刻想起了周嬷嬷。
周嬷嬷是她的乳母,自她出生后便照顾她,前两年,她打听到父皇常路过的小径,便想前去偶遇父皇,以改变当下的困境,可谁知那一日父皇不曾来,却被七公主撞见了。
她眼睁睁看着七公主摔碎了腰间垂挂着的碧玉佩,却在皇后娘娘跟前状告是周嬷嬷摔的,七公主身旁伺候的宫人皆三缄其口,皇后娘娘不听周嬷嬷解释,也不听她求饶,竟叫人将周嬷嬷乱棍打死了,扔去乱葬岗喂了野狗。
周嬷嬷被打的身上没了一块好皮肉,硬生生咽了气,死不瞑目。
是她害死了周嬷嬷。
自此,她便学会了藏锋。
太子脾性比之七公主有过之而无不及,现下太子正在气头上,她若强行出头,只怕待会那些拳脚便会落到她的身上。
权衡再三,到底是退却了,萧容微微仰头看了看天幕,宫门快下钥了,太子应当也快离开了。
萧应瞧着楚淮着实无趣,被打的吐血了也不见哼一声,简直就是个怪物,啐了几口,“楚国都是如你这般的怪物吗?怪不得是大梁的手下败将,孬种!”
有侍从提醒萧应快到下钥时分,又道莫把人打死了,毕竟才入梁京头一日,楚国使臣还未离开。
萧应挥了挥手,侍从停下,他上前弯腰,拍了拍楚淮那张俊美的脸,嫌恶至极,“时日还长,你给孤等着。”
说完萧应带着一群人离去,雪地被践踏的看不出原本模样,但大雪纷纷扬扬,想来雪地里的那些痕迹很快便会被遮掩。
雪夜杀人于无形。
萧应离去后楚淮单手撑地起身,身上的白色单衣被人弄脏,被雪浸湿,被血染红。
萧容远远的看着他一瘸一拐的离开后院,就在即将走出她的视线时,楚淮陡然站定,微微偏头,目光锁住了她,让她挪不开眼,被迫与他对视。
少年眼眸微红,森冷地犹如嗜血的暗夜修罗,让萧容心跳不止,紧紧地攥着十指,生怕他下一刻会冲过来,将怒气发泄在她的身上。
她方才见死不救了。
分明少年十分羸弱,可萧容却总觉得他瘦弱的身子里蕴藏着极大的危险,让她不敢小觑。
萧容无声的张了张唇,想解释,她并非故意见死不救,而是她自身难保。
她并不想得罪楚淮,光是那双眼,便让萧容觉得此人绝非俗物,两人又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怕惹恼了楚淮,不知不觉要了她的性命。
可楚淮的视线并未久留,瞬息之间便收回,好似没瞧见她一般,离开了后院,萧容大大的松了口气。
楚淮离开后萧容也不再逗留,快步回了屋子。
坐到榻上时,她心口的扑通声仍旧没有停下的迹象,方才那一眼,她真怕楚淮会记恨上她。
她现下如履薄冰,若再得罪了楚淮,她当真不晓得还能不能熬到出阁之时。
萧容双手绞着,指腹摩挲着左手掌心中一条微微凸起的疤痕,皱了皱柳眉。
这个疤痕是七岁时弄的,那时初入南书房,对南书房内不大熟悉,在拐角处险些撞到六公主,被六公主推倒在地,掌心撑在一块凸起的碎石子上,可无人关怀她,反倒被贵妃娘娘罚跪了两个时辰,又不许太医来南撷院,这个疤痕便永远留下了。
稍顿片刻,她抿着粉唇起身走到老旧的妆奁盒前,从中取出一个黑色的小陶泥罐子,攥紧了离开屋子。
轻手轻脚的走到西厢房的正屋窗外,敲了敲窗棂,东西厢房只有两个寝屋,靠后院的那个大些,靠院门的小些,楚淮好歹是主子,想来是在这个屋子就寝,可萧容敲了窗后却并未听见屋内传来动静。
她咬着唇瓣,再度敲了敲,温热的指骨敲击在冷冰冰的窗棂,凉意直涌心扉。
这一次,屋内传来了动静,是脚步拖沓的声音,萧容将陶罐放在窗边,快步闪身离开,并不想与他正面对上。
楚淮进屋后换了一件单衣睡下,身上的那些青紫印记他原也没当回事,听着有人敲窗,还当是错觉,又听得第二声,才起身开窗。
拉开窗户,院子里大雪如棉絮一般洒落,空无一人,楚淮微拧眉心,垂眸瞧见了孤零零被放在窗台上的陶罐。
他拿过看了一眼,浓重的伤药气息扑面而来,墨黑的眸子抬起,远远的,仿若有一道纤细黑影穿梭在雪夜里。
楚淮的视线扫过东厢房,随即合上窗,捏着陶罐坐回床沿,屋子里连盏烛火也没有,黑黢黢的,倒是窗外的积雪透着光,让屋内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他低眸把玩着掌心小小的陶罐,眼神晦暗不明,嘴角微提,轻声一哂。
不久后将其扔到桌上,回身躺倒在床榻间,数九寒天,屋子里没有地龙,没有炉火,也没有汤婆子,楚淮盖着薄薄的衾被,可他似乎并不觉得冷。
而进了屋的萧容却冻的双手通红,忙不迭解下衣裳蹿上了床榻,钻进了厚实的被褥里,抱着孔嬷嬷为她备下的汤婆子暖手。
她不晓得楚淮是否会用她送的药,可不管用不用,她的心意已经表明,只盼着他莫要记恨她,她亦是身不由己。
原本想着要离楚国人远些,免得惹上麻烦,可这才头一日,麻烦便上门了,萧容总觉得本就不平静的梁宫会越发风起云涌。
她缩在衾被内,感受着身子一点点回温,算起来,她的血液里亦流淌了楚国血脉,她与楚国,又如何分割的清楚呢。
翌日,萧容醒来时外边大雪已经停了,皑皑的雪盖了一院子,早将昨日夜里之事遮掩干净了,可她不曾想到,一觉醒来,竟发生了件大事。
“昨日夜里中宫请了太医,说是太子得了急症,发了满身满脸的红疹子,可吓坏了皇后娘娘,玉坤宫的宫人忙了一宿。”孔嬷嬷拧了帕子递给萧容擦脸。
玉坤宫是中宫所在,梁宫中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的紧紧地,莫不说是连夜请太医,病的又是太子,即便是阿猫阿狗犯了错,也会被传的纷纷扬扬。
“太子可有事?”萧容不解,太子乃是皇后的心尖命根子,每每出行十余侍从陪同,即便是打个喷嚏身旁的侍从都会被责罚,昨夜行凶之时瞧着身子爽利的很呢。
“听说无碍,只是这几日吹不得风,今日便不能去南书房了。”
萧容点了点头,放下帕子若有所思,太子这般,怕是宫中又有不少人要遭殃了。
不知怎的,萧容想起了昨夜楚淮那个怪异的笑容,难不成此事与他有关?
只略一想,她便笑着摇了摇头,可真是异想天开,楚淮若有那般本事,也不至于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兴许是巧合吧。
*
玉坤宫内,皇后章氏正皱着眉头训诫太子萧应,“你身份如此尊贵,怎能屈尊降贵踏入那般下贱之地,你也不怕辱没了自个的名声。”
太医查不出萧应身上为何会无缘无故起红疹,听闻萧应去了南撷院,那一片是冷宫及其宫人所在,便推说是萧应身上染了脏东西,才会起红疹。
皇后想想那片地方的确是宫中脏乱所在,斥责宫人不曾好好劝导萧应,便下令将伺候萧应的宫人杖责十板子,折腾了一宿,心疼的不行,见萧应精神好些了,才来念叨几句。
萧应正是发愁的时候,他何时这样狼狈过,整个身子都是红疹,连脸上也不例外,此刻又被母后训诫,虽心中有气,却也不得不应承,“儿臣往后再不去了。”
他自然晓得南撷院并非是他该踏足之地,昨日之前,他也的确不曾踏足过,还不是听说楚国质子入宫,他急于杀杀楚淮的威风,才会跑去南撷院,谁晓得不曾让楚淮张嘴,还惹了一身疹子,现下心里对楚淮的怒气越发重了。
章氏看着他于心不忍,放缓了语气,“本宫晓得你讨厌楚淮,可你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你若想见他,派人唤来便是,哪有尊贵之身去将就卑贱之人。”
梁楚一战,章家立了大功,萧应又是太子,因而楚淮理所当然成为了萧应的伴读,可萧应并不想要楚淮这个伴读,觉得辱没了他的身份,但这是陛下开了金口的,他们自然不能反驳,只得认下。
“儿臣明白,劳烦母后费心,您也忙了一宿,快去歇息吧。”
章氏又叮嘱了几句,吩咐一旁的侍从照顾好萧应才离去。
章氏一走,萧应翻身从床榻上起来,叫唤着,“侯二,侯二!”
“诶,下奴在,”一个长的尖嘴猴腮的内侍一瘸一拐的走了进来,“殿下有何吩咐?”
侯二原名侯尔,是萧应的贴身内侍,因着昨夜不曾拦住萧应,被皇后娘娘罚了十板子,好在手下人知晓轻重,给他留了几分颜面,要不然此刻怕是得趴在床榻间。
“今日楚淮应当会去南书房,既然他是孤的伴读,孤身子不爽,孤的功课便全部交由他来完成。”萧应哼了哼,若非楚淮,今日他本该亲自教训他一番,可惜如今他离不得屋子。
“切记,孤向来好学,一份功课要做十遍,再叫他将《论语》全篇抄录五遍,明日交给孤。”
他自幼在大梁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折腾一个质子还不是随手拈来。
*
萧容用过早膳后便来了南书房,这是皇子公主的学堂,每个皇子公主都有一个至数个不等的伴读,大梁除去夭折的皇嗣,如今宫中皇嗣不足十人,伴读却有二十余个,像萧容这般不得宠的,便只有一个伴读,而大皇子、太子、六公主、七公主等人,有三四个伴读。
她坐下后不久,便有一个穿着丁香色袄裙的小娘子走了进来,屈膝向她见礼,“九公主安好。”
萧容忙伸手将人扶起,唇瓣扬起一抹笑,“晗儿,我说过几次了,让你无需多礼。”
这位小娘子便是她唯一的伴读,英勇将军府家的养女,何沛晗,比她大上一岁。
“礼还是要行的,公主今日到的真早。”何沛晗与萧容认识多年,行过礼后便在一旁坐下,她只是将军府家的养女,并不为旁的皇子公主所在意,若不是九公主不甚受宠,她怕是也不能入宫成为公主伴读。
虽说九公主的伴读地位比不得六公主七公主那些伴读,可好歹对外好听,公主伴读,无形中便抬高了自个的身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