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经常派人到国子监查看文章,张圣看到宫里来的人倒也不觉得意外,令侍从上了茶水后,便匆匆寻策论和字画去了。
傅珩这才发现屋内还坐着一个人,那人身姿窈窕,容貌跌丽,脖颈细长秀气,一眼望去便知是女扮男装。
顾玫抬眸和傅珩对视一眼,笑盈盈道:“我是镇国公府的管事,姓顾,请问您贵姓?”
傅珩今日穿着一件青色麻衣,头戴羽纱冠,眉目清雅,身上带着一股子儒雅的书卷气。
顾玫听张圣唤傅珩贵人,便知他是从宫里来的,皇宫虽大,却只皇帝和太医是真正意义上的男子,皇帝自不会屈尊降贵来国子监。
术业有专攻,清明如圣上,定也不会派太医来国子监看文章。那现在坐在她面前,这个容貌出众、气质儒雅的“男子”便只能是内监了。
顾玫偷偷瞥了傅珩一眼,暗暗喟叹,天道不公呀,如此人才,竟是一个去了势的内监。
凭他这浑身的气度,哪怕是内监,也应当是内监中的皎皎者,秉笔太监或者掌印太监?
顾玫正想的起劲儿,便听对面的人的道:“鄙姓李。”声音泠泠,如清泉流于石涧,没有普通内监声音中的尖利之感,顾玫倒是很喜欢他的声音。
顾玫颔了颔首,本想称呼一声李内监,但想到此人大约是因为去了势,羞于启齿,才隐瞒身份。于是便改了称呼,唤了一声李先生。
凭那人的风姿,也当得起先生这个称呼。
寒暄间张圣便把学子们所做的策论捧到傅珩面前,傅珩在里面抽了几篇,细细阅读起来。
见贵人认真读策论,张圣便向顾玫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到外面去,虽说顾玫是镇国公府的人,但当着宫里贵人的面讨论买卖字画的事,总是不相宜的。
顾玫会意,站起身来随张圣出了堂屋。
张圣把顾玫引到东厢房,拿出厚厚一打字画供她挑选,顾玫从里面挑了十副字画,以一副字二两银子,一副画三两银子的价格购置。
张圣喜不自胜,一两银子足足可以买五百斤大米,这下那几个寒门学子不用忍饥挨饿了。
结清账目以后,顾玫又重新拿出五两银子,递给张圣,道:“国子监的寒门学子有好几十位,我只挑选了十副字画,那定还有几十位学子吃不饱饭。
烦张大人将这些银子换成零钱分给他们,只说我喜欢的他们的字画,特地给他们添一些油墨钱。”
张圣感激涕零,镇国公府出来的管事果真不同凡响,既大气又周到,这下那批赤贫的寒门学子可以吃饱饭了!
张圣对着顾玫挑选的字画名单分发银子,分到最后才发现有一副字是宫里那个贵人写的。
贵人爱读书,来国子监时,除了看策论,偶尔兴之所至也会写一两副字。他并不爱惜自己的字,写完了便随意放着,侍者看着顺眼就收起来,看着不顺眼,就直接扔掉。
张圣剔出二两银子,推到顾玫面前,指了指傅珩所写的那副字,说道:“这副字是宫里来的贵人写的,贵人虽穿着朴素,气度却卓尔不凡,瞧着不像是缺钱的,要不这二两银子,您还是收回去吧!”
顾玫看向那副字,那是官场常用的馆阁体,乍一看秀润华美,正雅圆融,仔细端详却发现下笔苍劲,锋芒暗藏,别有乾坤。看完这副字,便再瞧不上其他的了,
顾玫暗暗惊叹,这副字可真好,可惜了,字的主人命不好。太监都是苦出身,若不是家里穷吃不饱饭,谁舍得作贱自己,割掉身上的命根子。别看那李内监现在不缺钱,以后却是未可知的。
宫里年轻机灵的小太监跟韭菜似的,一拨又一拨,说不定哪一天李内监就被人顶了去。等他没了好差事,可就找不到生钱的法子了。
顾玫攥住张圣剔出来的二两银子,又暗暗添了三两,放到荷包里,折回堂屋。
房门咯吱一声被人从外面打开,傅珩抬起头,只见顾玫慢吞吞走进屋内,适才见面时,她还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怎么片刻功夫就变得蔫蔫的了?
顾玫也是很为难的,太监跟普通人不一样,身上缺了东西,性子便格外敏感,她不敢大喇喇将话说出来,万一伤到李内监的自尊心可就得不偿失了。
她思忖了一会儿,慢步走到傅珩对面,拉开交椅,坐下,夸赞道:“李先生好学问,您写的字正雅圆融又锋芒暗藏,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傅珩皱起眉头,不知她在说什么。
顾玫接着道:“我是镇国公府的管事,我们国公爷为了接济寒门学子,特让我到国子监买寒门学子的字画,那么厚一打字,我一眼就相中了李先生写的《满江红》。”
顾玫一边说话一边从荷包里拿出五两碎银子,推到傅珩跟前:“我知道先生高义,也不缺这三瓜两枣,但我们国公府不能失了公允,买那些学子的字画是付了银子的,自不能短了先生这一份,还望先生千万要收下在下的心意。”
吴思成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肥厚的嘴唇不由自主抽了两抽,这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是疯了吧,怎么就想着买圣上的字了,买就买吧,居然还只拿了区区五两银子。
圣上自幼师承大儒,一手馆阁体写的天上有地上无的,莫说一字万金,千金总该有吧,怎的就拿了五两、五两银子。
小鹿般灵动的眼睛灼灼地盯着傅珩,眸光亮晶晶的,像是将满天星光揉碎了添置在里面,闪闪烁烁。
傅珩瞥了那眸子一眼,放下手中的策论,将桌子上的碎银子收了起来。
见他把钱收了起来,顾玫这才放下心来,颔首道了个别,向门外走去,短短十几步的距离,顾玫脑海中不由自主就浮现出史书上弄权太监的悲惨结局。
屋内的李内侍生的好看,看起来又儒雅,气质高华,应当是一个很好的人。顾玫倏得回转身,对傅珩道:“李先生,我知道您不缺钱,但世事难料,多攒一些银子总是没有错的。”
说完像是做了一件极重要又极为难的事,重重舒了一口气,迈着大步,走出屋子。
吴思成一头雾水,觉得顾玫大脑有疾,傻的有些可怜。虽说她不知晓圣上的身份,但凭圣上浑身的气度,又哪里像是缺钱的人。
顾玫虽女扮男装,但镇国公府的牌子却做不了假,镇国公府有这样傻缺的人,也不知府内账目可否清明。
吴思成战战兢兢走到傅珩身前,本以为小姑娘出言不逊,圣上会不悦,没成想圣上平日里儒雅的面容上竟含了一层浅浅的笑。
吴思成皱眉,圣上的心海底针,普通人果真参不透,他不再猜度,俯身行了个礼,问道:“圣上,可否要查一查适才那姑娘的身份?”
傅珩摇头:“左右不过是镇国公府的女眷,无需查。”
多枝灯影影绰绰,照的屋内亮如白昼,便是在夜晚看书也是不费眼的,傅玄安捧着一本古籍读的津津有味。
门外响起敲门声,小喜推门进来,对傅玄安行了一个万福,柔声道:“国公爷,时候不早了,林姨娘让奴婢来请您回房就寝。”
傅玄安站起身,原想去清莲阁,想到林婉犯的大错又不由顿住了步子,婉儿这几日行事太过于鲁莽,屡屡犯糊涂,险些酿成大错。
他不能再这样惯着婉儿了,必须冷一冷她,没得失了分寸。
傅玄安看向小喜,道:“回去告诉姨娘,我今日宿在墨韵堂,让她不必等了。”
小喜脸色一白,终究不敢多说什么,默默退了出去。
小喜将傅玄安的话传给林婉,林婉又气又怒,当即砸了一个茶盏,心里火急火燎,顷刻间舌尖便起了一个燎泡。
她是妾室,认真论起来和奴仆无异,只有牢牢把住傅玄安的心才能在府内立足,如今傅玄隔三差五便要墨韵堂留宿,一来二去若是和顾玫生了情谊,她以后可该怎么办?
林婉越想越焦急,若是以前随便找个缘由便能把傅玄安请回来,可最近运道不好,总屡屡出错,傅玄安对她的耐心明显不如以前,稍有不慎便可能把他惹怒,她不敢冒险。
长夜漫漫,林婉独拥被衾、黯然神伤,也不知墨韵堂现下是个什么情形。
第十章
月华皎皎,傅玄安踏着月色来到墨韵堂,院子里静悄悄的,唯有花厅还掌着灯。
信步走到屋内,只见顾玫正给一副字裱框,神情专注,眉眼盈盈,美的如一副画。
傅玄安脚步一顿,赶紧收回目光。他一直都知道顾玫很美,娇妍明媚,貌若芙蕖,丽色天成。这样的姝色,只要是男子,都会为之着迷。
但他不同,他是龙子凤孙,自制力总要比旁人更好一些才适宜。他自幼读圣贤书,见多了色令智昏的故事,便特意冷着顾玫。只要冷着她,任凭她再贤惠,再美丽,也翻不起风浪来。
女子嘛,还是林婉那样淡雅脱俗的才好,如江南的水墨画,一颦一动皆带着诗意,便是带出去,也能体现出男子高雅的品味。顾玫艳若牡丹,总是太扎眼一些。
所幸顾玫是个有眼力的,成亲后,知晓他不喜欢艳丽的容颜,便特地迎合他的喜好,日日着暗淡的衣裳。娇艳的容颜在暗淡衣裳的陪衬下,总还能压制几分。
一切明明都好好的,也不知顾玫近日怎么回事,性情大变,行事越来越肆无忌惮!
顾玫将裱好的《满江红》放到案几上,这才发现傅玄安站在门口。
夜深人静,正是就寝的时间,他来这里的目的不言而喻。
若是以前,看到傅玄安主动来墨韵堂,顾玫不知会有多高兴,可惜,上一世,她被伤体无完肤,连命都丢了,这一世无论如何都要守住自己的心。
顾玫站直身体,清亮的眸子迎上傅玄安的目光,朗声道:“夜深人静,国公爷理应在林姨娘处休息,来我这墨韵堂做什么?”
成亲半年,傅玄安从未主动在墨韵堂留宿过,他只当顾玫拈酸吃醋,故意口不对心说出让他不快的话,他也不往心里去,毕竟这半年是他愧对于她。
她便是闹一闹也无可厚非。
傅玄安轻咳一声:“皎皎,别闹了。我们安歇去吧!”皎皎是顾玫的小字,成亲以前傅玄安和顾玫见面时都会唤她的小字,含情脉脉,温柔亲昵,轻而易举就获得了她的青睐。
顾玫的心猛地一抽,成亲以前二人相处的情景不由浮现在眼前。
看着顾玫的表情由冷硬变得温婉,傅玄安暗暗得意起来,凭他的风姿,只要态度稍微软和一点,顾玫就得沦陷。罢了、罢了,她是女子,又被冷落了半年之久,他倒是可以给她一个台阶下。
他退了一步,顾玫却没有如愿顺着台阶下来,傅玄安眼看着她脸上的柔情慢慢收敛,仿佛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只听她道:“我今日身子不适,国公爷还是到林姨娘的院子去罢!”
说完提高声音唤来守门的王婆子,吩咐王婆子送客。
傅玄安本以为顾玫在玩儿欲迎还拒的把戏,没成想她是来真的,他在清莲阁的时候,哪一次不是被林婉温情小意的伺候,好容易来了墨韵堂,顾玫不上赶着伺候也就罢了,竟用着副态度对待她。
傅玄安被下了脸子,又气又恼,一甩衣袖大步出了门子。
顾玫站在花厅,盯着傅玄安的背影,怔愣了好久,上一世死的那样惨,这一世她一定要守住本心。
华服、金银、首饰,样样精美华贵,只要得到这些东西,就可以逍遥富足一辈子,还要男子做什么?
男子会骗人、会变心,会变成利刃狠狠扎在心头,扎得人血流如注,生不如死,她已得到过惨痛的教训,这一世一定要离男子远远的。
月亮又高又亮,将傅玄安的身影拉的长长的,直到最后一点影子消失不见,顾玫才转过身,回卧房休息。
傅玄安出了墨韵堂后,下意识朝清莲阁走去,走到半路才想起自己今日已拒了林婉,又讪讪返回书房。书房四周种满了翠竹,白日里苍翠挺拔、绿荫幽幽,看起来十分雅致。
到了晚上却又是另一幅景象,茂密的竹林专招蚊虫,书房内蚊虫肆虐,半宿过去,傅玄安被叮了满身红包。
林婉心里不痛快,一直到寅时才迷迷糊糊盹着,不到卯时便被小喜叫醒,说是管家侯在门外,有要事要请示。
林婉无奈,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却依然要强打着精神起床,在小喜的侍候下净了面,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匆匆走到花厅处理庶务。
刚坐到花厅,便听管家说起永安郡王的祭祀礼,林婉这才想起再有五日就是永安郡王的祭日,永安郡王是皇亲,祭祀礼繁琐庄重,她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又哪里能张罗得来?
林婉含糊应了两声,便找了缘由将管家打发到外院,自己匆匆去了墨韵堂。
自掌中馈以来,林婉每日忙的脚不沾地,想要和傅玄安亲近都要特地腾出时间来,男女之间,身体若是不亲近了,感情自然而然就会疏远。
她是妾氏,便是把家管的再好,也越不过正妻去,倒不如将这管家的差事还给林虞,笼络住傅玄安才是正道。
林婉到达墨韵堂的时候,顾玫正在用饭,她给顾玫行了个万福,便提起祭祀的事,顾玫也不搭话,只让她站在一侧等,若是以前林婉定是不从的,可现在有求于顾玫,只能忍气吞声。
顾玫慢条斯理喝完梗米粥,又用了一块桂花糕,这才放下碗筷,由彩玥伺候着漱了口,转身坐到玫瑰椅上,看着林婉问道:“林姨娘来我这儿有什么事?”
顾玫以前是个好相与的,这几日却性情大变,现在连拿乔做势都学会了。
林婉暗暗嗤笑一声,却又不敢表现出来,虚伪的笑了笑,说道:“夫人出身名门,又是家里的正经主子,中馈于情于理都应当由您来管,
妾身越俎代庖掌管了这些日子,心里愧疚的很,思来想去还是将管家的权利还给夫人最为妥当。”
上一世,林婉便是借着祭祀,将管家权还给顾玫的,后来顾玫兢兢业业管家,林婉悠闲自得和傅玄安风花雪月,她在劳累和伤心失望的双重打击下黯然离世,那对狗男女却你侬我侬,快活似神仙。
这一世,她才不会让林婉得逞。
顾玫勾起唇角,笑的满脸灿烂:“妹妹管家是老太妃准肯的,我即便是镇国公府的宗妇也越不过老太妃去。更何况我是因为出了纰漏,才被夺了管家权的。
我做事不周全,若是掌管中馈,难免重蹈覆辙。镇国公府家大业大,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由不得我胡闹。妹妹是老太妃和国公爷心尖上的人儿,心思玲珑,由你管家,定出不了岔子。”
顾玫笑语盈盈,三言两语便把话头堵死了,且说的滴水不漏,半点毛病也挑不出来,即便到老太妃跟前哭诉,也寻不到由头。林婉无奈,只好离开墨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