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春晖经一番思量,方有诊断,“回禀陛下,外伤均因器物不同而异。若可能,臣想一睹那致伤的凶物。”他急急问:“不过是划破了手,也会有大碍么?”卞春晖谨慎下拜,“启禀官家,如实含了铁锈的剪刀,创口小而深,则极易感染。娘子是才将经了分娩的产妇,体尤虚弱。如是莽撞施药,致使感染不治,那是会有性命之患的。”
韩从蔚已递来那柄剪,卞春晖左右端量,“娘子吉人天相。但仍需以花椒盐水清洗伤口,再行敷药。”一碰触她的手,她便从昏睡里醒过来,意欲抽回。今上压住她的皓腕,“别动!”她抽噎着,敢怒不敢言,“我不擦了!你放开我!”她的抗衡毫无意义,他蛮横地压倒她一只胳膊,“再动!我要重罚你!”她被唬住了,瞧医女替她缠好白练,倒头便哭,“我……我替官家拦住了圣人,官家不论功行赏,反倒要罚我,还有没有公道……”
他温声软语安慰着,“好啦,我方才是特意吓你的!这手若毁了,做什么都不便。幸好未扎到筋骨。”她答应着,他将她翻过身来,“你将才说要我论功行赏,是有想要的了?”她当真地琢磨了一通,“要十匹缎子裁新衣!我呀,要赶快清瘦回去!”她的愿望总很可爱,不过她又靠过来,打趣道:“我竟这么英勇!回想起来真有些后怕。”
他摆弄着她的两绺散碎的鬘发,“按惯例,生皇子过后应进封生母以表嘉奖。”她接得很快,“对啊!那我便能多些俸禄,多些膳食供应了!”他握了她的左手,“想添多少?”她忽感到他成了教习,这是在考察她嫔御仪制。
嗳,她从容应考,有幸的是三品唯独婕妤,倘或提及十七嫔,记起来都很费脑筋。“官家别打量我不知!美人之上便是婕妤,我既功在社稷,那些谏官、宰执不会又到您跟前聒噪罢?”一考过后还有二考,“你记得这么清楚?”她显得底气不足,“是……是啊。”他登时发问,“婉仪与昭容差多少位次?”揭短不是一种良好的品德,她窃以为很是。于是她秉持着温和的态势,“妾愚钝。”还咬牙切齿地填补,“请官家恕罪!”
他笑逐颜开,将她拢到怀里,特地避过她伤着的手,“为着我,又叫你伤了。我啊,真是亏欠你太多。”她靠在他肩头,“就是要官家欠着我,才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我。”他郑重地承诺,“我不会离开你的。”她讶异,转则叹说:“可我不能永远身在韶华。等我年老色衰的那日,官家还拥有韶华年龄的娘子,那时就会抛弃我了。”多么豁达的人啊,为着他却时常多愁善感,“假使你老了,我便更老了。这么算来,只有你嫌弃我的一日。”她又忘却了烦恼,“不会!”
是啊,不会。
第11章 满月
今上二月戊寅下诏给皇子俸钱每月二十万,春服绫绢各十匹,紫罗一匹、冬服绫十匹,绵五十两。
甲戌日为皇子取小字为最兴来,公诸于禁庭。丙子日,则特命辅臣报祠高禖,此之前高禖为特祀,从此后成常祀。
满月酒日。衡皎着红藤仗襦裙,外披着藕丝秋半的褙子。只是未梳朝天髻,不戴象牙高冠和重楼子冠,只梳了回风髻,戴着碧琳冠子。都说云鬟翠鬓,最为怡目。轻云蔽月,怎不夺人眼帘。二月初二,皇后张氏发癫,闯入福宁,意欲诛杀皇子。未果,又欲弑君,罪愆恶劣,因此连台、谏院也拦阻不得。今已遭废黜,诏封为玉惊冲妙仙师,赐名清悟,遣送至寺庙修行。两个外命妇嚼舌,“现今圣人遂废,最得势的莫若衡娘子。她生了哥子,官家赐名最兴来,可见尊异。这下凭着皇子,至少能进封到修容。”
今上见衡皎搂着昕儿哄,不觉眉开眼笑。她设座于他身侧,见他有辞,便半倾身,“今儿怎地寻这身衣裳?很不合你。”她颇讶异,又听他转话锋道:“昨日文家娘子织异锦为献。织金线灯笼,载莲花为锦,又为秋千以备寒食。那衣裳颜色颇为衬你。”她则应答如流,“妾安能使得?原是文相公奉给官家您的。官家早有明谕,宫中诸如器物等不可过奢,妾谨记于心。”人前,她倒很得体,今上遂更欣喜。
推杯弄盏,光影交错。有外命妇提起进秩之事,赞赏衡皎为皇子积攒福祉,恳请自降美人。今皇子临月,应许嘉奖。今上觑衡皎,欣然道:“衡娘子德行堪表,朕以为可进秩为贵妃。”满座哗然,不过料想十七嫔,亦或淑仪,已属格外恩赐。然不意会是皇后座下嫔御之首。众目睽睽,万人瞩目。衡皎起身,施福礼推辞道:“官家,妾鄙薄之身,怎堪如此授恩?请官家收回成命。”他挽开广袖,小心搀扶她回座,“今三省长官已结衔署名,由官告院用印,只缺册礼一则。”
国朝从无嫔御行册礼的先例,命妇议论更甚。她觑向他,很有些不知所措,他暗里握她的手,“二月初二,贵妃临盆分娩。产后犹虚,闻张氏行刺,亟趋至殿前,挺身护驾,由此损掌。”他向周遭的命妇们示意,“即便平常之家,恩爱夫妻,遂少有生死追随、舍命救护之事。今贵妃为朕不吝命数之短长,如何进秩不得?况贵妃为保嗣子,甘愿自降美人,尊荣之不慕,诚心之昭彰,可见一斑。如今尚且不能加贵妃衔,则我国朝何人可列妃之崇班?”
她听得怔愣,待等止歇了,才下拜以谢。人前,礼数总归要紧的。他又伸手搀她起。觥筹交错间 ,他举着酒盅,“我敬你。”她换过酒盏,“妾不敢当,妾敬官家,愿国朝丹宸永固,官家福祚绵长。”他扳着她的盏,“不许饮酒。你脾胃本就寒凉,愈发饮这些,要挫伤便很不好。仍旧拿熟水。”她无可奈何,只好搁置,捩翠融青的哥窑盏映着紫苏的熟水,本该爽口生津。但今夜凡有敬酒都以此替代,她不觉厌倦。但笑意尤明朗,与他共同饮得这一盏。
煖轿里,他不知多欢喜,最后枢密院的敬酒尽数饮了。他酒酣耳热,到最后只得由她搀着才能走动。然而他易色,似乎只微醺,神态清醒。她诧异道:“官家这么快醒酒了?”他摸着她的束素纤腰,“你今夜身上方不方便?”她羞赧着,脸颊绯红,“前两日身上就干净了。”于是下了煖轿,他便将她打横抱着往寝殿去。韩从蔚忙以目示意撤了尚寝局的人,好容着他们肆意而为。她推搡着他,“官家,我要盥洗过……”
幔帐里熏了四合香,她仍抵着他的胸膛,“好歹叫我拆了冠子!硌得慌呀!”他只得停了,好一个曲意迁就的模样儿。她瞧得好笑,快着手脚拆卸了冠子,撂了两根白玉簪子,满头鬘发打散了。她篦了篦头,就赶忙地褪了外头棉衣裳,留着亵衣去相就。见他佯装恼了,忙殷勤地搂上他的脖子,“瞧你,略等一会也不成?”
他郑重其事地告诫,“我等得长了,你可要费神了。”旋即将她压倒,大有攻城掠地之雄势。时至中题,她哎呦一声,“你好歹慢些!没个轻重!”他将她翻过来,倒过去。一会要拗这姿势,一会又欢喜地要她安心躺着,还埋怨她扭手扭脚地慢腾。后话,她攀上他的手臂,“不成,顶得我疼,你快点……”
他紧赶着尽兴,云消雨歇了,他欲揽都叫她躲避了,“皎皎,你怎么了?你不会真恼了我罢?”她忙着委屈,可等不及恼火,“官家是没拿我当人了!”他使了蛮力,将她翻过身箍紧了,“也不知怎地,我瞧着皎皎,怎样也心爱不够!就……愈发按捺不住。你是最体人意儿的,我忍了这些时候,身上仿若燃了团火……”她也板不住脸,怒捶了他一下,“那你可烧死我了!”
他笑着搂回来,“我可不敢!只我为娘子再守身如玉,束身自好也应该,娘子却这样善解人意,倒叫我自愧弗如。”真是贫嘴薄舌的讨人嫌,她抬首,“我可要歇了,你别来惹我。”他捣鼓的时候,动如脱兔,高头大马也拉不得。但宁静的时候,又静如处子。只稳稳地抱着她,丝毫动弹也不曾有。
翌日,他在她榻前守了半晌,见她微睁了眼,拿手去遮挡渗入的曦光,“官家还没走么?”他替她挡严实幔帐,“才寅时一刻,你安心歇着。”她顺势闭了眼,牵着他的手,“妾昨儿夜里寤寐里有个男孩儿,自称是茂哥儿。妾数次听她提及,他是官家的长子?”他将她的柔荑搁回被中,“张氏从未妊娠过。只于成婚第二年,发梦见着一幼童,宣称是张氏与我之子。她自此抱了这愿景,求子心切。参拜高禖数次,想是命里缺了这缘法。”
她则接口继续问:“那最兴来的缘由呢?”他遂耐心解释,“有日于城外祭祀高禖,又以五行中的火来附会国朝历运。回福宁又悉心绘制赤帝画像,用来祈求皇子到来。不久你有了娠,瞧日升帷帐,红光从升殿阶,神光照庭苑。及昕儿诞生,资质端硕,便好似有闻真人倾诉最兴来三字。”
她似懂非懂地颔首,“官家去盥洗罢,我再歇一刻也就起了。”他攥了攥她的手,“你昨夜那样累,今儿在榻上躺一日罢。倘或有个不好的,即刻传卞春晖来。”她骤亮出双明眸,“可真是。我这病症儿羞于启齿了。”他怪不好意思,“我好意思。只使他来问我。”